从青海湖回来好几年了,初见圣湖时的肃穆庄严,早已有些淡薄了,只留下些许也只是苍茫辽远的臆想。惟忘不掉的是那黑马河横跨草原的彩虹,是那仙女湾的一场日落。
逼仄的高山嵌着澄澈的蓝天,白云荡在其间,不远不近,仿佛车子再跑得快一些,爬得更高一些,它就能贴在车窗上,似乎还没伸手,却触摸到那种薄薄轻轻的绵软了。绿茸茸的草毯覆盖在山坡上,突兀的石块间长不出一棵树木来。没有绿压压错综繁杂的树木遮出的阴郁,心头倒少了些压抑,多了一份异域风情的新鲜和诱惑。
车子爬上了日月山,知道下完山就能看到青海湖了,激动就抑制不住了。心脏在缺氧的海拔3000多米的高山上,跳动的异样滞涩难安。这耸立的高山拦挡了自东向西流出的青海湖水,硬生生地把她又由西而东逼回了青海湖。那些流不出的水,就像倾诉不了的心事,日日天天里在心头蒸腾着,把一腔的话语熬煮的又苦又咸。
不知天何时阴沉下来了,暗云乌压压的铺在前方的草滩上。车子早把群山翻完了,却找不着那片想落在车窗上的白云了。慢慢地,草滩和暗云之间显出一线灰蓝,是的,灰蓝。江南青瓦的黛灰和天青。是青海湖啊。越来越近,一线变成一条、再变成一块、一片,我们把车子停下来,就这么远远的看了很久,才缓缓地向前行进着。就像去看一个阔别多年的故人,不远千里来,赶一场相见。急迫迫地来了,又胆怯怯地不敢靠近。生怕他不再如你想像,也怕他就如你想象。不如你想象,负了以前的心心念念,恰如你想象,又凉了今后的念念心心。
劈头浇下的急雨不容我们把思念拿出来和他细比,七月里的湖水,竟然寒凉刺骨。灰蓝的湖面躁动不安,风卷起水浪砸在脚面上,不是湖水的柔和温软,有些海水的冲击力,打得人有些疼痛。不似心里永远是蓝天白云草场一碧万顷的静娴,还好,毕竟有些不同的体验。
人心总是贪婪的。看着他气鼓鼓的小性子,又想看他笑盈盈的脸。我们打算夜宿黑马河,等明天早上,看红红的日出怎么暖红了这青海湖灰蓝的脸。店主说这是夏天的阵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指不定明早就是晴天了,让我们安心睡觉,他会在日出前叫醒我们。
天下事,希望和失望总是并存的。我们因想着日出,他却偏偏要下雨,的确,有些失望。要是没这层念头,下雨天晴自然是一样的。吃完早点已是八点了,也就不再盼他晴天啦。车子沿着湖边公路跑了很久,才看见远处的山,白茫茫的,绵延成曲曲的线。昨晚下雪的。遥想亿万年前,这里也会像西游记里八月冻住通天河一般,冰封了这千余里的西海瑶池吗?应该是这样的。那亿万年前,他还是西王母甜甜的西海啊。青海湖不知何时从能左侧绕到了右侧,又慢慢地远成一线,最后躲在了我们身后。
天越来越晴,路又直又平,白云草场蓝天羊群,迎来一群,又送走一群。像打开的画轴一样,前面一路翻开,后面一路卷起,再翻开……这样绵卷了一个往返。终究是放不下黑马河的那场日出,我们又返了回来。天公再次和我们开了玩笑,车子至黑马河,好端端的天空又暗起了厚重的暗云。想必是六七月的天,孩子脸,说翻就翻吧,或是湖边水汽重,雨水来得勤便。亦或是总要给我们留下一些遗憾,好让我们心心念念,就像圆圈画的太满太圆,你若不是在中间,就是在外面。在中间你就是这青海湖的水,出不去,就余得苦咸了。若是在外面,进不来,会妄生出不明就里的执念。就该留个缺口,好让人出得来,进得去。
不如就去海北吧。那日出与我们既不想见,那便不见好了。雨来的真快,环湖的公路一直向北,青海湖在右侧相随,昏沉沉灰蒙蒙水天一色,不觉走出了数十公里。突然,远远的湖面上出现一段彩色的光弧,好像是彩虹,我们兴奋起来。是彩虹,一头扎在湖里饮饱水,正在生成的虹啊。那光弧越来越长,色彩越来越绚丽,她是要从右侧的湖面横跨过草原,搭在左侧极远的山尖上。这是个伟大的工程,灿烂的梦想。“快,快拍下她”。我们日常看到彩虹都是转瞬即逝,短若青春,你还未反应过来她就只剩尾巴了。
抑制不住的兴奋,激发了高原反应,强忍着头疼,要下车拍照。生硬的冷风吹的雨伞没办法撑开,冷雨湿了衣服,又模糊了镜头。草原上没有树,没有站立的蒿草,若不是头发被掀、衣服被撕扯、皮肉被抽打,你根本不知道有风再刮。树木才是风的身和形。既然拍不了,就赶紧追着她跑吧,和她同样的速度行进着。知道,那桥架起来时五彩的梦就要结束了。彩虹还没跨满草原,那彩虹的源头又出现一拱光弧,色彩较为淡一些。双彩虹啊!加上又出的一道,就是难得一见的双彩虹了。风雨都停了,青青的大草原上两架五光十色的彩桥。“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的诗里写的是彩虹,其实说的是桥,而这里的“双桥落彩虹”就是彩虹,也是桥,彩虹的桥。
桥架满了,横跨了几十公里的海天草场,是上天给我们未看日出的补偿吧。这世上所有的亏欠,老天都会换一种方式给你偿还,只是很多人沉浸在懊丧里,错失了享受这意外之喜的机会。外圈的色彩越来越薄,越来越淡。晕开了,化开了,这虹要散去。车子开的飞快,我们要在彩虹消失前横穿过去,就像我们是从美好中新生出来一样。身后的彩虹,最先升起的地方也最先淡去,车子开得很慢,我们贴在玻璃上,看着五彩的光氲,一段段的融化在灰蓝的天空里。
还未从追跑的兴奋中缓过来的车子,又追上了渐渐西落的太阳,来到了海北刚察县的仙女湾。湖水湛蓝和洗过的蓝天浑然一体,夕阳沉沉地贴近湖面,光闪闪的,细微的有些流动,像眼眸中的微微的泪光。没有一丝风,耳边的发丝仿佛有些浮动,摩擦出些许微微的唏嘘,像吁吁地轻喘,像传过千亿万年来幽怨地轻叹,那么细柔的抚过耳轮,荡进耳道里。这是女人的声音,这当然是女人的气息,这西海就是女人的海,泪海啊。
那时光里分明是那一日西王母西海瑶池会晤穆王天子的夜宴席。玉兔西沉、天光破晓、酒罢茶闲时,那边幽幽一问“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这边款款一答“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这一许一诺,薄了西海的云天,醉了瑶池月色。然,终不过还是“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这一叹。
那西王母青鸟銮车日不行万里也得数千,咋就不能把个人间天子寻出来?时至今日算是明白了,这世上没有能找的回来的人,要来他自然会来,不过是千年万年。若不来,就只有两种,一是:身死神散无力旧约 ;一是:身在心死无需旧约,这哪一桩能找的回来?青海湖的水从这一刻起就有了泪水里的苦咸。
残阳如血。如哭出血的眼睛,再也撑不起逐渐合上来沉重的眼睑。厚厚的暮色从四面八方聚拢来,那一滴泪光倏地的掉进湖水里。黑暗猝不及防的把人拖进了寸草不生的荒凉沙漠,呼吸声就像掠过荒漠的风悲凉绝望的低嚎。湖水在暗黑里沙沙的磨洗着岸边的沙石,不绝如缕,如蚕吃桑叶的声音,又如庙堂里梵经吟唱。宏大而细微,近极又辽远,像抚过草原,掠过沙漠的风,无遮无阻来来回回空跑了亿万年。
那一日,也在这里,没能想到“不负如来不负卿”两全之策的仓央嘉措,或是听到了神的召唤,或是感念西王母的痴情不忍其孤独,他吟诵着诗句“我伸不出抚摸天空的双手,那么便让我足踏莲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回归深海或者没入尘沙。我可以微笑着告诉佛祖,告诉你-我是凡尘最美的莲花”踏浪入海,青鸟来迎仙鹤相伴,从此世间再无最美的情郎,青海湖的水更咸了。
忍不住掬了一捧湖水。咸得更深,涩的更重。想这里就是青海湖的心,湖心里最咸的水。
夜色收尽后我们宿住在仓央嘉措广场处,想在夜色里再去呼吸,那千百年前雪域诗僧嗅过的苦咸的空气,再听听那还飘在风中,像青海湖水一样无处可诉的情诗。还未到广场又来了瓢泼的雨,又冷又硬又急,打在脸上生疼,只能倒回住处。《清史稿》里:“行至青海,道死,依其俗,行事悖乱者抛尸骸”只字数语像高反带来的头疼折磨了我一晚。
数千里的赶赴,这一架彩虹,这一场落日,这定格二十五岁最美情郎的湖湾,像是偶遇,又像是旧约。“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守候你到来”,有守侯,有接应。是的,这是一场宿命的旧约,与他,与我,都是。清晨离开的时候天晴的又高又冷,瓦蓝的天空哪里像下了一夜冷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