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个朋友都问我,你写了那么多人物怎么就没写过你的妈妈呢?的确,没有以妈妈为题来写过一篇文章,只在写我的爷爷奶奶时,有过一些对妈妈的提及。可能是太熟悉了,太爱了,又太了解了,反而不知从哪写起。有一种疼惜样的感觉,使你分外小心翼翼,就如同我的一位做医生的闺蜜,她给病人打针时扎针好是出了名的,又轻又准从不扎二次,而我生病了没有一次是她扎的针。我血管不好扎 ,常常被扎好几次,她心疼得掉泪,怨怪扎针的护士,但是从来不能亲手给我扎,她说扎我她太紧张,手足无措就是一种爱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吧。
记得小时候,作文课里最多的就是让写母亲。上初三时,作文中写道,母亲是个多么平凡而普通的称呼,她为儿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母的天性,甚至不能被称赞为伟大。但是对于妈妈,那都是最无私最纯粹的爱。结果被老师狠狠地批评了,并当做失败的例文来让我站在讲台上念给大家听。当然我是没有念,是老师念的,同学们自然也是跟着嘲笑起哄。但我毫无愧意,即使是现在想来,也还是没有。
妈妈有着她们那一代大部分人共有的苦命。小时候家穷,父母重男轻女。外婆只生得一男孩,其余五个都是女孩。为省着一口粮食来,就把不能干活的二女儿(我妈妈)、三女儿,还有四女儿都送了人。妈妈是送给了她傻舅舅,因傻舅舅没有结婚,妈妈就交由外祖母抚养。老太太生性好强,自尊,刻薄,待孩子太过严苛,一点不如意非打即骂,所以妈妈的性子也急躁火爆。一个女孩儿没有那种温暖细腻的宠爱,自然是很难在以后的生活中有温文如水的女儿性。我自幼体弱多病,顽皮淘气,任性娇惯,妈妈照看起我来确实费心。加之繁重的劳作,爸爸的不体贴,家贫,在姐妹妯娌中没有面子,这一切都是埋下的导火索。常常因一点小事儿就使她嘭然炸开,暴跳如雷。和爸爸打起架来拿起什么就用什么打,但是谁都没有服过谁。七岁时,我伤了腿,反复的住院治疗。由于没钱,手术过后就回家调养,按时去医院换药。体质差伤口长期不能愈合,妈妈隔几天就要背我往返于距家十几公里的医院。那时没有客车,只能靠步行。伤腿背着走得久了就剧痛难忍,疼了就歇会儿,换成抱着走,再疼了又换成背。虽然不足四十斤的体重,但是走得久了还是累得要命。这近乎一年的劳苦,现在想来心里还是一阵阵的掉泪。为了孩子,妈妈是没有自己的。
记得看过《夜航船》里有个记载,说有一种叫青蚨的飞虫,如果孩子被捉了,那母亲一定是会飞过来的,孩子死了,母亲也就会死去。后来就有人用青蚨母子的血各涂在铜钱上,购物时无论你用母钱留了子钱,还是用子钱留了母钱,最后都会飞回来的。用它诠释母爱的牺牲、忘我、纯粹,是最贴切的。母性就是无私的奉献,我总觉得有些悲壮,不应该标榜成女性伟大的至高点。女性首先是一个女人,再是一个女儿,最后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其实母性是天性(包括女人和女儿性)。老歌颂她的奉献是对女性的一种压制。首先应该被歌颂的是女人性,女儿性的美好。母性的奉献精神只能被尊敬,只能用来鞭策男人去爱护女人,崇拜生命。其实我觉得母爱,实际上就是一种原始的生命之崇拜。如果非要标榜母爱的伟大,那么是不是不生孩子的女人就不伟大了呢?后来看到张爱玲说“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而妇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戏剧了;母爱尤其是。”才知道我初中时要说的其实就是这个。一个人心里装着谁,就会心甘情愿的为他放弃一部分自己,有时候可能是全部。
如果说一个母亲拿肾跟孩子换,拿肝跟孩子换,拿命跟孩子换,我们只能是感动只能是敬仰,但绝不能去宣扬她的无私,因为我们应该自责:我们为什么把她逼到要交出自己来?因为爱,因为同为女人,我甚至愿意拿一部分来跟她换,换什么呢?还是换些青春吧。妈妈年轻时很漂亮,白皮肤细高个儿,头发油亮,行走如风,语急声高,喜说爱笑。可恨,到我这里是基因突变了。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妈妈也不例外,艰难的日子里,哪怕再苦再穷,也会在过年时为我赶制一件鲜亮的新衣服,仅有的条件使她只能装扮女儿了。这些年我们都可以去装扮她了,可是那些绚烂的颜色,却像讥讽似地嘲笑着这萎谢了的容颜。好在同样老去的爸爸脾气也温顺了许多,那天跟妈妈说:白头发又出来了,去染一染好看些。那一刻我抚摸着那花白的头发竟然唏嘘不止了,妈妈老了,作为女人最好的时候却没能穿上最美的衣服,这个遗憾是我们对她的亏欠,怎么也补不回来了。蒋勋说,爱,就是亏欠。如果一个人他说:我从不欠谁的。那么这是一个可怜人,因为他从来没被爱过。她捋了一把被我弄湿的头发,手腕上银亮亮的手镯,像夏天阳光下的笑脸,漾开了,晃晃悠悠地。似乎还是那个去医院的路上,但是角色互换了一下,她是女儿我是妈妈。很重,很疼,但都是年青。
妈妈你真好看。不好看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女儿呀,你爸说我穿裙子更好看。嗯,是好看。那个强悍的妈妈老了,却更像一个女人了,原来爱能还原出女儿性来。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一场告别,作为女人,一路走来是在被一层层地掠夺着——被岁月、被苦难、被儿女、被男人,我们有责任帮她护着那些美好,让它尽量多留一些,尽量留在最后被夺走。一个女人最大的奉献,不是忍辱负重,更不是要因母爱而挤尽最后一滴奶水。倘若这样才是伟大,那么世间的男人就是卑劣的烂人。男人的责任该是让女人的美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世间,如开在阳光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