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经过杨家婆婆的墓地,在不远处的田坎上坐了很久。就像以前走过她家的路口,她拄着拐杖手搭着凉棚,远远地瞄见我,就摇摇晃晃地向路口过来,张着没掉一颗牙的大嘴朝着我笑,总要拉着我说半天的话,口齿比腿脚利索得多。总是先聊聊我女儿然后转过话题说起我和弟弟小时候的事,我常常惊讶那么些琐事她记得比我都牢。或者是因为说起的次数太多了,一遍遍的回忆,一遍遍的加深印象。回忆是个好东西,总能把自己带进早已远去的时光里,就像把冷硬的饭菜重新回一次锅,才能使黯淡的生活有些愿意向往的滋味。
她去世三年多了吧,妈妈说她葬在这里,却一次也没来看过 。我从小就最见不得有人去世,哪怕是不相干的人,不喜欢的人也要掉几滴泪,若再听那唢呐一吹就泪人似的,木在那里移不开步子。那时候一个村子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是一村子的人从前忙到后打理规整了才离开,孩子们自然是要跟过去凑热闹蹭吃喝,我是从不赶丧事的,挡不住那股伤心,妈妈只好带回吃的给我,只要不看见也就若无其事。人总是自欺的 ,只愿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把不愿意看见的东西屏蔽起来,远远地挡在认知和记忆之外。自欺也总是好的,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不都是自欺吗?杨婆婆总说我心软招人心疼,可能也是因这一点喜欢我吧。
坟顶上一层密密实实的枯茅草摇曳在风里,灰黄色的毛穗子像土狗竖起的干瘦的尾巴,在风里越摇越瘦。坟在田角上,可能坟前的地就是别家的,所以没有一般坟墓前那圈祭拜的台子,孤孤地凸在那里,就像是田里堆起的土包。也没有树木,就像她生前无花木藤架的场院,为了填饱肚子旮旮角角都种的瓜菜粮食,全然没有一点闲地,或者也没有一分闲心使她有些女人的小情趣来种些花花草草。就像她永远是黑灰两色宽大的褂子一样,只为实用,似乎所有的装饰都是生命的奢侈,都是饭足茶饱后的消遣。一切都成了实用以后,一切的乐趣也就没有了,也就显得太过潦草了。哪怕是个坟堆若是有一圈祭台,有些花草树木也会显得庄重些,让人生些敬畏来,太过简单就不免使人随意轻慢了。就像她生前大大咧咧的活着也没人当她是个女人。
我家院子有她的娘家,离她家有三四百米,但她很少回来。说起来不远,可是山里面爬坡上坎儿,凸出拐进的,一扇儿田坎就把一个个院落隔成单家独户,要不是鸡犬之声相通,你就不知道不远处还有人家。她婆家世代猎户,五个儿子也都是彪悍的猎手,家里养着几条猎狗那更是副副穷凶恶极的狼模样,从不认熟,偏偏又在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每天来回四趟,哪一趟它们都是恶扑猛撵,从不觉得走熟了象征性地汪几声,那简直是小时候最恐怖的噩梦了。逼得我们早早就要准备一书包石块或是一根长棍子,看我们打他的狗,干瘦的杨爷爷就非常生气,说他狗不咬人,都怪我们不该拿了武器,那心疼的模样反倒似我们吓着狗了一样。只要杨婆婆在家,听到狗咬,就急急地赶出来,一边呵斥一边端着簸箕,或是提着猪草,一边还忙着让我们慢慢走,狗还不甘心地叫着却不敢再扑咬了。她是院里婆婆的女儿,我们这里把奶奶辈的人都叫婆婆,叫她妈妈婆婆也叫她婆婆,只知道她丈夫我们该叫爷爷,女随夫家所以她就长了辈份。由于早早地接受了地主子女改造,妈妈身上的秀雅贵气她一点儿都不沾边。短壮的身板上终年是糟污肥大的黑灰褂子,宽松的粗硬的衣衫也遮不住两只肥硕的乳房,那孕育过众多儿女的圣地从没因为饥荒而贫瘠,就像掩在叶子里的大南瓜一样怒张的激情,乱蓬蓬粗硬的短发像四处押着的枝桠,粗壮的手臂上不是一捆柴就是一捆草,从未见过空闲。说起话来,高亢有力。那般的年月这众多人的三餐用度就够一个人辛苦了,况且还生育了十个儿女,应该年年都是挺着大肚子度过了最美好的青春。但她依然喜爱小孩,喜欢我和弟弟。
那时候虽不至于食不果腹,但是食物还是匮乏,好吃的仍是孩子最美的梦。她家是猎户总比常人家有好吃的时候多些,她经常把我和弟弟叫到她家,把偷偷藏着的一点麂子肉豪猪肉等野味拿给我们吃。少的时候就看着我们吃完,多的时候就用个稻草裹一裹让我们拿回去。每每妈妈感动得不得了,也告诫我们下次不要去麻烦人家。她家里都是壮劳力,一人一捆柴禾就能堆成小山,但是一人几碗饭也能把家里吃得米干面尽。杨婆婆经常说她家吃一顿饭就跟贼偷了一遍似的,盆空瓮干的。为了喂饱那些肚子,田坎路沿到处都是她种的瓜菜果蔬,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半草半料,农闲时再出坡打个猎,日子也就过下来了。
家里人多每次磨面粉都要磨很多次,到最后的那道面粉几乎都是麸皮暗黄色的,我们叫做黑面。难得蒸一回的馒头也是两样的,一种是那黑面的,一种白面的。我从小就挑食,老太太给馒头的时候就给我一个白的,给弟弟一个黑的。她那白馒头也只是相对比黑的白一些,因为家里人多,做食物都比较粗糙,我又是一个挑食的主,不好拒绝,拿着咬一口,觉得不好吃,有时就偷偷地扔掉,有时候就拿回家去。妈妈说,你要记住呢,婆婆爱你啊,这就是她最好的,舍不得吃,省给你吃的,你长大了要买糖给婆婆呢。我也想赶紧长大,总觉得长大就无所不能了,长大就能把所有爱都回报了。到了长大那一天才晓得,长大是最不中用的梦,等你知道它不好时就像出了蛋壳的鸡崽儿,怎么也再不回去,好不好都得活下去,就像杨婆婆一样。
结婚后我回家的次数也少了,后来都搬了新房,就不再路过。有一次。带侄女儿玩,从她家门口路过。老太太老了,皮肤松弛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壮硕的老太太了。肥大的乳房松松的塌下来,像两只空瘪瘪的口袋,脸上皮肤干黄枯皱,但说话的声音依然洪亮。忙忙地翻出一些糖果,饼干来给我们塞在口袋里,临了,试着想抱一下侄女,终是没抱得起这个三十来斤的孩子。老了啊,老了,她连声的叹着,脸上有些沮丧的神色,这是我记得她以来第一次见过这个剽悍的老太太瞬间衰弱了。
再后来,我也有了女儿,带给老太太抱了抱,她欣喜地看了又看,像你,像你小时候,喃喃地念着,有孩子了这下就好了,女人啊有了孩子就长大了,有了孩子就有盼头了,听着这个受了一辈子气的老太太喃喃自语,心里真是难过起来。女人的一生就真是只为着儿女活着吗?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和草木和飞禽走兽一般吗?活着的终极目的是为了繁衍后代吗?完成了这一任务就被淘汰了,可人明不明白这一点都要这样活着。可能不明白的人还要活的强悍一些。
完成任务的杨婆婆最终和那个凶了她一辈子的老爷子埋在了一起。老爷子生前又干粗活,又干细活。打猎应该是很豪放彪悍的活儿,然而,他又是一个裁缝,裁缝又是一种细致的活儿。如张爱玲说,裁缝是一种受女人气的活,这种人他就有一种压抑,往往把气撒给比他还低微的人,当然老婆就是受气包,打猎又使得人残暴,对老太太挑起毛病来总用针眼般的心性儿,发起脾气来就是捕猎的狠劲儿。
老太太是受了一辈子的气,死后还要捆在一起,想来就叫人难过又无奈。或许杨婆婆本身从未觉有什么苦有什么不甘。她或许觉得人就和猫和狗和花草树木一样,有太阳就烤一天有雨就淋一天,有肥就长一截儿,无水就旱一天,春来就发芽秋后就枯干,生命就这样生生死死无所谓,要怎么去活怎样去死。就像女人生是夫家的人死还是夫家的鬼,是她们那一代人的悲哀,但也是所有女人永远的悲哀。或许现在的人的观念里夫家捆不住你,但是儿女依然能替他捆住你。为女人的命运终是逃不脱到头来晃悠着两只空荡荡瘪空的乳房,儿女掏空了生命里最美的精华,就如枯死的茅草一点一点把茅花散尽。
风有些冷了,搅得茅草刺啦啦乱响,心里不觉凄凉起来,在身上掏了掏,却没能掏出一颗糖来放在杨婆婆的坟头祭奠她。这让的悲情更加幽深,人世间,总有些思念找不着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方存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