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

（一）

爷爷奶奶去世后这些年家中一切安好，幂幂之中有了护佑一般。

仿佛岁月的流逝和必然的死亡都是很遥远的事了，然而衰老和死亡终是个伺机而动猛兽，像是空气，人人都在它的监视里却不自觉。

三姑还是走了，我接到通知是就反复说着一句话，走了好 ，走了好。人都说死了好可真到死的时候都是怕的，三姑后来病的那半年眼睛看不见腿也走不了了，洗脸换衣入厕这些事别人不帮她就没办法做到，虽然看不见了但是一副怎样腌臜的样子她心里是知道的，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以前是对别人掌握不了现在是连自己也掌握不了了。一次是急着想上厕所身边没人来帮忙情急之下自己勉强挪动到院角就拉起来，却不曾想有人看见了，又急又羞嚎啕大哭。遇着有人跟她说话就哭着要给娘家捎信要弟弟们来接她回家。她始终念叨的是回娘家不是死，但是依然还是死了。人什么都做不了主，无论是还是死。

三姑是女儿里的老三，在大伯之后出生，没长几岁就送给了同村一户我们同姓的人家收养。并不是说已有两个女儿了就不稀罕了，只是那时候家中日子实是难以维系，那家人成分好，男人在村里做干部，女人不生养，人口少又都是壮劳力，生活比我家那是好太多。养父母待她极好的，物质上在姐妹兄弟里那是优渥了许多。除了没让她自己挑个顺心如意的姑爷外处处还是没委屈她。

不如意归不如意却也安稳了一世，比起两个早早离世的姐姐她被领养是多么幸运的事。相对于死，活着依然是好的。大姑二姑那时候成份不好只能给那条件更差的嫁了，结果都是产后虚弱无粮入口做下病来，孩子生生的把母亲的血吸干吸尽了，未到断奶姑姑就去世了，大姑走的更早些，孩子似乎才几个月。

我不知道贫困时期的人命真的就是草芥吗？为什么饿死的不是怀里的柔弱婴孩而是更加强大的母亲？这就是母亲的伟大，最后一口血也是要让孩子吃下去的，相比之下这男人是多么的自私和冷酷无能。这世上能拿命来换的可能只有母亲了。每每听妈妈讲这些心里就痛的要命，总要怨怪爷爷为什么不把姑姑接回来呢？其实回来也一样会饿死，因为她始终是要把那仅仅能维持自己的血拿来喂孩子的。

这个世上你谁都不欠也是要欠母亲的，剔骨削肉都还不上的。同样是母亲的孩子却拿不出救她的粮食眼睁睁的看着孩子饿死 ，不难想象奶奶是怎么痛过来的。说是命如草芥，那是对于造物而言，每一个生命都是母亲心头的血，愿意那命换的珍宝。若不是为了这生命延续的规律没有那个母亲愿意把女儿交给另外一个男人。

不知道三姑给婆家的事是她养父母和爷爷奶奶商量好了的呢，还是当初领养时就找了三观一致的人家，总之择婿的标准一如我们家风，人品好、无恶习 、老实木讷嫁过去不受丈夫欺负。却不知他没有欺负你的能力却同时也没有挡住别人欺负你的能力，独独的把你丢在这世间的风雨里，孤独无助使女人一生都沉浸在失败感里。

三姑父在家上有哥姐下有弟妹，既没有邀宠的资格也没有撒娇的机会。三姑从养父母的掌上明珠落得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尴尬位置，更伤人的是这个位置的男人既没有长子的气魄和担当又不会幺儿的机巧卖乖，漫长的岁月里使她受够了委屈和冷漠。

遇事的时候三姑就要像个丈夫一样干练果决，又要像个媳妇一样贤惠谦让，这双重的表演要时刻备战着，作为一女人会觉得悲哀的。女人天生喜欢崇拜、喜欢强大被征服、被保护的安全感。女人在扮演男人角色时心底是无助荒凉的，这个怯弱的男人给不了的东西她得自己去争也替他争。心苦了一辈子。

（二）

人很多时候都是在为一个空壳的东西费心耗神，要穿一件体面的衣服，要盖一栋壮观的房子，要买一部豪华的车子，要吃最好的餐厅，其实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真正的需要？

为着这个体面争了一辈子。殊不知，谁丢掉的面子就得他自己才挣的回，谁也替不了。在婆家争地位、争利益，在娘家争面子，在众人面前争家庭的荣光。一个没有男人撑腰的女人是争不过大嫂的霸道，小叔的骄横的。况且她又要处处做出宽厚礼让的样子，要婆家人在我们耕读传家的家风面前自惭形秽，委屈自然是不少的，然而在无理蛮横面前玩弄斯文招来的只会是欺凌和嘲讽。

三姑父理解的是要么你争，要么你让，又争还让并没叫那些人少拿多少。矛盾存在于无法调和的三观，说了也是对牛弹琴，不如把失望压在心底还少些口角，两人似乎成了两份寂寞，对于敏感的那个人承担的是双倍的寂寞，夫妻间的隔阂大多来源于此。所以姑姑爱回娘家，只有和弟媳们倒出心头的委屈才能再去装那无尽的烦闷。

三姑个性好强敏感，事事入眼，好在她心宽，入眼不入心，看过了也就过了。由于肥胖四十来岁就是严重的冠心病高血压，却能活到七十多岁也实实的不容易。可能也归功与她那悲观但不绝望的心态吧。

她眼里处处的不如意，但她时时的要尽力去改变它，当然也是十之九空。

她总想让人看见她的付出从而肯定她的付出，但是恰恰这样想就是注定要难过的，要么你甘愿付出做自己想做的事，要么你就不用付出也不稀罕肯定，你的快乐若是建立别人的认可上那你只能落得个吃力不讨好的委屈。

为了在婆家有个地位也极尽的讨好过一帮子大姑子小妹子，当然她那个性格做不到极尽周旋，勉强为之结果也就是自己伤感一场。

小时候每年正月都是要去个两个姑姑拜年的，一到腊月家家户户请面点师傅做拜年礼呈（礼品）的挂面、点心、酥饼。挂面用红纸条在中间饶一圈，点心点上八个小红点，八个点心，八个酥饼各用黑粗纸裹好细麻绳一系，若是有年高的长辈就再加一斤白砂糖。当然一般家庭也没那钱买白砂糖去宁可再加一把挂面，面粉自家能种出来，白砂糖却不行 。

小孩子最喜欢拜年这个活儿了，能讨打发（礼物，或是压岁钱），当然主家也喜欢孩子来拜年，孩子好招待不需要为着花样的饭菜和金贵的烟酒 犯愁。不过三姑家当时是日子过得还算是中上等，若不吝啬的话应该不会为这个犯愁的 ，只是晚辈里我是老大自然责无傍贷。

在三姑家拜年的还有她婆家小姑子的女儿，我俩差不多大小 ，同出同进的疯了半天，她妈叫她回家，她一说要走我立马也要走。三姑就给我们排打发，给那女孩了五块钱，随手给我了一双尼龙袜子，当时的五块钱是可以买那近十双袜子的。虽然只有八九岁这个性价比我还是知道的，顿时心里像被烫了似的，说了声不要转身就走了。回家后我谁也没讲，因为觉得有种羞辱感。

过了好几天三姑来家跟爷爷奶奶说给我打发我死活不要，三姑走了爷爷问我为什么不要，我一下子眼泪就出来了，爷爷听我完后长叹一声说，对，我孙女儿有志气，以后别去三姑家了，也别和爸妈说这事。我问爷爷是不是那女孩的礼呈里有白砂糖呢？后来好多年我真没再去。长大后慢慢把三姑研究明白了，当然不仅仅是一斤白砂糖，五块钱她是心疼的如果非得给她心里一定是想给娘家侄女的。

她是想在婆家人面前长个脸，更想让婆家人看自己对他家人比娘家人要好多少倍，从而能换的体面和尊重，结果当然不如她想。当时普通人家过节打发也都是一双袜子，人情世故自然高低不同这也无可厚非，如果她支开我也就是了，可能她没想到的是八九岁的我却如此敏感。作为娘家人当然是理解她的。她这样做了一辈子也没换来她想要的。人家不是对哥哥敬重自然不会对嫂子敬爱。丈夫没有挣来的体面任是妻子怎么委曲求全也争不回来。

我依然还是爱她的 ，爷爷跟我讲过咱不能因为牛吃了庄稼就认为它是坏的该死的，它的错只是吃了庄稼这件事。她的个性爸爸叔叔他们都知道，婶婶们也都不计较。老年后和别人争不了了，她经常唠叨的就是女婿回家当大爷，女儿一天丫头似的伺候，她看着心里不爽。家中儿子却把媳妇当女王似的供着，她也不爽。总觉得自己的人在哪里都没得到重视。我怼她在女婿家你认为男人得伺候女人才对，在你家你又觉得女人要伺候男人才是，以我看你是觉得你生的人就得高人一等得别人伺候着才行，三姑气的转身就走了，不过没出一月她委屈了就又回来了。

每次回来妈妈婶子做好吃的她都要让给她儿媳妇送一碗过去，无非就是想让儿媳知道婆婆疼你，你以后也得这样爱我。这不是做生意付出就要有相应的回报，失望是肯定的。有时候觉得三姑的一生就是拧巴的一辈子。

就像一个孩子，说我亲你一口你就得给我一颗糖，结果亲了却没得来糖果，就哭着闹着不乐意，越是不乐意越想着要，于是又亲，又失望，又闹，给了还让人家生了烦。却偏偏不会去想，如果亲了不给，下次就不再亲就是了。保持自己的尊严才显得你的给予稀缺贵重。

世上没有人全心全意的去做让你开心的事，既就是他愿意他也做不到。你不从奢望从别人的认可里得到满足，你就不会去讨好别人，真正活的通透的人都只做自己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