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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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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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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一)

写着一些旧年的东西顺便想我奶奶来了。

小时候觉得奶奶是个顶无趣的人,没有爷爷爱说话也没爷爷那么肯护短。成天介躺在宽大的床铺吸烟,烟锅子烟嘴儿是金灿灿的黄铜,烟杆儿是拇指粗细二尺来长的竹竿子里面导通一个细眼儿,嘬一口那黄黄的烟锅子里就红红的一亮,白白细细的烟儿就从铜嘴儿里钻进喉咙来。

奶奶抽烟的样子极是安适文雅,宽大厚实的家织粗白布枕头垫在颈脖下,头歪歪的斜靠着,身子略微歪侧着,烟锅子搭在紧靠着右侧床沿的宽大案几上,左手手轻轻的扶着烟杆儿,右手有时放在额头上,有时候枕在右侧的耳腮边,半眯着眼微微扬起她们汪家特有的翘下巴。轻轻一吸那头烟锅里微微一亮,淡淡的青白色的烟儿从嘴角慢慢的溢出来,但从没见过从鼻孔里冒出烟来,我们叫嚷着要烟从鼻孔里出来,她会笑着说人生气时鼻孔才会冒烟儿。

想必奶奶总是不肯生气所以从没见过她烟从鼻孔里出来。有时嘴微微的一张一合好几次,喉间的皮肉轻轻的蠕动几下,嘴角却没有烟冒出来,想必是把烟儿吐下去了。

冬天床前的地上总有一个燃的不旺不灭的木头架子火盆,灰坑里总煨一缸子黑黑酽酽的浓茶,不热不凉,啥时候都是那适口的温度。渴急了我们也会抓起来灌一气,抹抹嘴大叫一声苦死啦,然后嘿嘿的笑。

黄昏间这又是个小白瓷缸子,里面可不是水了,那是二三两白酒,自己烤的包谷酒。或是加上一勺蜂蜜,或是几块冰糖,丝丝的热气浓香火辣 ,我们一个个馋猫似的吸吸的呲溜着甜蜜醉人的热气。奶奶拿起一根筷子在酒里一蘸“尝尝,蜜甜的”就喂进我们的馋嘴里,每人蘸一下喂一口。不知是火的炙烤还是酒精的灼烧,一个个小脸蛋子喷红喷红的,妈妈们不高兴了说孩子小,别给他喝酒,奶奶就会说,酒是粮食精,喝长精神,尝尝坏不了的。

夏季床前的火盆子收起来了,代替它位置的是个灰盆子,咳嗽吐痰用的,我们那鼻涕子是一定要呲溜在灰盆里面的,不然奶奶得让你盖上灰用鞋底子蹭干净,还要被唠叨半天。

没有火盆子,这点烟的活就该是我们跑腿儿了,土灶里窖着红红的火炭,烟丝儿用拇指压实在,烟锅子伸进火堆里嗞嗞的吸一大口呛的眼泪汪汪的 猛咳上几声。慢慢的着出道儿来,轻轻的吸一口急忙移开嘴,把烟儿吐出来就呛不着了。

奶奶除了死讲究不让我们在她床上玩,其他是随着我们闹腾,她只管看着笑。有时候大家觉得好玩你一口我一口的吸着让烟从鼻孔、从嘴里冒出来,当然也会学着慢慢把它吞进去,若没被呛着就以胜利者的姿态指导其他几个弟弟妹妹掌握技术要领,躺着的奶奶也不会催促叫喊,任由我们一番玩下来烟火里就只剩灰了,空烟锅子拿进去奶奶打开烟盒子细细的金黄烟丝又满满填一锅子,再拿去点燃。

妈妈们当然是要抱怨的:小小的孩子又是烟又是酒的给他们教着生怕他们长大了不会啊。人这吃喝是老天爷给赐的衣禄,有就有,不学都会,没有就没有,学了也不会。妈妈们反驳不过也就随她了。

我家姐妹兄弟是会走路就会吸烟,会吃饭就会喝酒。得确 ,衣禄是天定,虽然都学了,长大后姊妹兄弟里不吸烟不喝酒的也还是有好几个的。

我们对这个培养当然是没有意见的,唯一很是不满的是她不让我们在她床上玩。那是一架宽大的木架子床,说是酸枣木的,床沿板又宽又厚,面儿上被磨的光滑如玉,略微泛皮肉的红光,夏天里凉滑如水我们把下巴颏挂在上面滁溜溜从那头滑到这头,又从这头滑到那头,一点儿都不伤皮肤,那溜滑胜过人的肌肤。冬天被火盆烘的暖乎乎的用手磨一阵子手掌都磨出亮光来了。

床单是家织白底加细黑条的老布,每次准备洗床单时早上一定是做铁锅米饭的,洗完晾干后再收回来放入稀释过的淡米汤水里泡一泡再拧水晾至半干收回来,这就要我们帮忙了。她拽一头我们几个拽一头拔起河来,一边拔一边拧成粗绳,竖着拔完再散开横着拔,玩性一上来几个孩子闹恶作剧把老太太拔倒了,奶奶笑骂着让莫丢手别把床单弄脏了。

再晒干的床单铺在床上平顺齐整粗硬干爽而温暖。十几斤棉花做的红底大团花的被子,只要她起身那就必是叠成平整的长条形靠着床内侧糊了报纸的墙壁,抹的平平整整的不让我们摆弄。夏天里常铺着白底蓝格子的粗布单,顶上一架白色的大蚊帐纱纱的垂在床沿上,总觉得美的异常,高贵的异常,也异常想蹦上去跳一阵。可是老太太硬是不让,对此我们极为不满。总想着下次给她烟锅里烟丝换成包谷叶儿,酒里加上些白开水好好报复一番,结果孩子的记性总是不行竟连一回都没实施过。

总是缠着爷爷问:校长说你是秀才咋奶奶不认得字啊,你咋不娶我们学校那个语文老师呢?

爷爷笑呵呵的说:当年我就看着她脚大,脸漂亮了嘛,结果那晓得私塾先生的女儿不识字还不讲理,上当了啊。不识字的人就不讲理,你们可得多读书啊。

奶奶哼一身翻个身脸侧到里面去了。

婆婆,婆婆,你转过来,转过来看这里嘛。我们把奶奶叫婆婆。拿起在学校捡来的粉笔头,在墙上“汪明仙大坏蛋”,然后指着字儿一个一个的让奶奶认。汪,明,仙。这是我的名字,奶奶认得自己的名字,还有三个字呢,快念快念,我们一边急切的催促一边强忍着笑意。汪,明,仙,是我婆。哈哈哈,我们蹦跳着狂笑,这下可算是报仇了,爷爷也和我们一起笑,奶奶竟然也随着我们笑。

(二)

这个不识字的奶奶却认得钱,会算数,数学上不爱算的题说给她,她做出的答案老师都会打勾勾的,这可让我们好不服气啊。

使着跑腿买个油盐酱醋,总是会给剩下几分来钱,但是几个人能买几个糖果来分,那是算的一点不差,凭啥一字不识的人会算数呢?

定是抽烟抽的啊,弟弟判断道。肖老爷子也抽烟他咋说三八二十一,二十二争(差)一点点呢?妹妹高声反对。定是高鼻梁翘下巴的人算术好的,我们数学老师就是这样子的啊。这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我们一直同意这个说法。奶奶个子高骨架大,长脸门子,麦色皮肤,高颧骨深眼窝儿,一钩高高的鹰钩鼻,宽厚的嘴皮子下面是一个尖尖翘翘的下巴。

爸爸、叔伯、姑姑和我们竟然没有一个人长成那样,想想他们的算术一定是不好的,比如爷爷就会在打牌时被别人赖了帐后来就不打牌了,说老了不会算账了,嘻嘻,哄鬼嘛,早年就不会算账的嘛,说什么借人一升还一斗,人借一斗收八升,把一片园子土地都弄没了,惹的奶奶总说我们连个夹菜的奶妈子都没福受用。

爸爸姐妹兄弟十人,六子四女。大伯意外早故,小叔抱养给了姨婆(奶奶的小妹子),我们堂姐妹兄弟八人,每家两个孩子,(想必是受了儿女众多的累,爷爷奶奶都不鼓励多生多育)从不抱不带我们任何一个,说孙子多,都带看不过来伤着烫着就是大过,带一个不带一个的兄弟妯娌就失了和气,自己生的自己带没得指望反而是要用心些,不偏不倚大家处的也亲密。哪房有事孩子临时看管倒是可以。

我们如何的上天入地的打闹她都能安心的躺床上抽烟喝茶。东厢房里的庞姓黛氏老太太小巧身架子,秀气的鼻子眼窝儿静静的安在白净面颊上泼澜不惊,白花花的头发终年纹丝不乱的罩在天蓝的布帽子下,最是我们感兴趣的是那双尖尖的小脚,真真正正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有墙扶的时候有只手必定要扶着的。院子里听不见我们的打闹声了就会急急的站在漕门口一只手搭在前额做凉棚,一只手扶着墙四处张望找寻。

黛氏老太太出身地主家庭(土改时改造地主老财,为便于管理监督就把几家地主安排在一起住着放了肖老爷子这个根正苗红的三代贫农来监管,同样身份的还有后院一个杨姓的林氏老太太)听说也是个娇养的俏佳人,怎奈时乖命蹇小户人家持家过日子种种艰难也慢慢地熬着过来了。儿子在外工作全靠着媳妇在地里劳作,繁杂家务活还看俩孙子当然还包括我们这一帮子没人看管的孩子,这般娇小的老太太竟然理的顺顺的,她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人只有享不了的福哪有受不了的罪。

天气好时,忙完家务的黛氏老太太就要干一样最为吸引我们的活,洗脚,我们一边看着她那被折到脚地板的五根脚趾头一边听她讲我们奶奶的丑事。

奶奶娘家开着县里唯一的一家私塾学堂,父亲就是爷爷的老师。奶奶是长女,不会干家务杂活,听说针线绣花也很是一般,他爸爸才学满满,思想新进早早给她放了足,所以奶奶是一双黄瓜脚(嘲笑女人脚大的说法),也就是这双脚让她七十多岁了如果做客时谁让她不痛快了还可以任性的黄昏时分踩着泥泞回家。

我们就是不明白既然是个新进读书人认可放足咋就不教女儿识字,估计也不是什么新进而是心疼女儿刚刚有了这么个契机成全了慈父之心。

爷爷也算是思想新进就看中了这么个代表时代变迁的大脚来,爷爷到真是个与时俱进的人,入了国民党在填粮处做会计(当时战时粮食部门属于军管必是精忠青天白日的党国人士才可以胜任)家中富有田产颇丰,家中火头(厨子)就分三等,田地里粗使杂役一等,婆子丫头一等,主人一等,出门夏坐滑杆冬坐轿,一双大脚没得用武之地。

好日子当然耐不得长,解放军一到爷爷知是大事不好,倾其家产给部队捐粮食挥着大笔刷标语,还好态度好表现积极,这一家子人没啥大碍,可是好日子倒是到了头。娃娃崽崽能走路的都上地里干活,奶奶得怀孕得带孩子还得给这一大家子人烧饭,十指未沾阳春水的手连一茶壶水(大黑铁皮壶,装大概不到十斤)都不能从河里提回家,烧饭无柴虽一双大脚却上不得山,小河里多的是柳枝儿,刀把粗细的柳树枝她楞是给它千刀万剐才磨的断,每每听到此处我们都会笑的肚子抽疼。好大一个人怎么这都做不了了,我能提一桶水,我能砍盆粗的耳树,孩子兴奋炫耀着自己的力量,也大大的过了一番报仇的瘾。

儿子们都成了家分门立户,日子也好过些了,奶奶和爷爷分出来过,名下的土地留下小菜园子其他分给儿女种各家按时把口粮交来就是了,各家孩子各家管,奶奶就又回到当年的轻快日子了,儿时的我们看到的就是这个时候。

奶奶可臭美了,她的衣服也都是媳妇女儿们自家缝制的家织粗布斜襟褂子,秋冬灰蓝褂子及膝黑坎肩,春夏白色斜襟长布衫,清洗的程序和床单如出一辙,穿在身上挺括精神一丝不苟。

终年里拿一块暗红的上海药皂洗脸,夏天往衣领处涂擦一些风油精,她的屋子里都是这个味道,清新而洁净,常年躺床抽烟喝酒的老年人身体却没有烟臭沤馊味儿。我经常说远远的就知道是她来了,是闻出来的,不是听出来的。一头白发冬里罩着帽子还要整整齐齐围上一盘黑丝帕子,夏天则梳个光溜溜的小揪揪用黑色的丝网罩好簪个黑色的塑料簪子,想想那时候真是上缴的彻底那大一份家业竟然连一副簪子也没留得下,难过奶奶经常念叨人一辈子三穷三富不到老。

出门做客必是要换衣服的,换好衣服会让我们看这样穿着好不好看,我们使坏故意拉长声说不好看,害的老太太又进去换,媳妇们要刚好有人空闲她就会让人给她梳头,说胳膊酸梳不好,臭美,臭美,我们做着鬼脸嘲笑,她也笑,梳梳洗洗捣跖半天才出的了门。

摔了不抱,哭了也不哄,但她自有办法让孙子们在她不在家时想念她。盼她赶紧回家,老太太任性而为常常是兴起而去性尽而归害的我们的盼望都不知道放在哪一天是好。

奶奶出门必是空手,回来则一定会有好吃的带来。哪怕只是去了本村的小女儿家住几天也是要拿吃的分与我们的,一把水果糖,一把瓜子儿,一瓶橘子水,一个苹果…都是把孙子们召集来按人头算好了,一颗一颗的分下来,苹果切成等份儿的八块,橘子水是倒在酒杯里一人一杯当酒喝,那种兴奋和满足至今都留在记忆里。食物对孩子来说就是疼爱,是表达思念的代表,是亲人间感情的纽带。不识字的奶奶却很能懂得这个道理。

她也有管我们的时候,比如说吃饭时趴着身子够那些夹不着的菜时,她就会一边出声制止,一边帮你夹菜。告诉你她做孩子时十二岁前都有奶妈子带着另外一桌吃饭吃饭,远处的菜够不着由奶妈子帮忙不能自己站起来去夹,好吃的多吃一点,不好吃的少吃一些,不能爱吃的吃完不爱吃的一点不碰。蓬头垢面时她会一边帮你梳洗,一边説女孩子不洗脸梳头见不得人,哪怕是睡觉时都得把头梳光了。真心不懂,那还不把人给麻烦死啊。

女孩子大了胸部开始发育了隐隐胀疼,就对奶奶说了,奶奶一边说女孩发育都会疼不可说给外人听见了,会羞的,一边翻身下床,弄来热毛巾轻轻的给擦洗了,再把热酒倒在手心里慢慢的给揉搓一阵,再用热毛巾敷上反复多次就不觉得疼了,吩咐说每晚都要过来,一连半个月不厌其烦的,这时的奶奶似乎可以不躺着了。

后来五叔给她买了黑白电视,老太太就不时刻躺着抽烟了,换成躺着看电视,她不懂普通话也不识得字幕,常常看的半懂不懂,总会不停的发问,我也不厌其烦的讲给她听,如同她当年丢下烟杆不厌其烦的给我敷胸。

奶奶去世时七十四岁,以那时候的医疗和生活条件来说倒也算是高寿了,那年春天油菜花正艳,一生不事劳作的奶奶突发奇想去给二伯家的油菜田拔起草来,阳光热辣俯身太久一个猛起身,血压崩坏了脑血管。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我不行了,赶紧让孩子们回来看看。过后裤子湿了一片,没了知觉,浑身针扎遍都没了反应,三天后的晚上用棉签蘸了热酒摸在嘴唇上嘴皮子竟然动了动,都以为是好转的迹象,谁知后半夜竟悄无声息的落了气。二伯母反复哭诉着怎么能想到她会去田里拔草呢?她怎么会要去拔草呢?

老太太一生讲究,还好走的也干净利索,要常年卧病会把自己都腌臜死的。

几个儿媳妇都是她自己去看好定来的,二伯母忠厚踏实勤劳肯干,妈妈是三媳妇手快心急利落干净,四婶子语慢声软体贴心细,五婶子泼辣大胆心直口快 ,性格各异的几房媳妇们相处的倒非常融洽。闲来媳妇们凑一堆说笑老太太耳背不知道说的啥,按着心里猜测东猜一句西扯一句惹媳妇们嘻哈打笑,她嘀咕一句:怕是又再嚼我的舌根子哦,说完也跟着笑起来。妯娌们偶尔有个不对眼的时候她就会说百人百性子,相互担待些也就开解了。

村里人说她会看人选的媳妇没给她气受,她也没给媳妇们气受,这是她一生最大的本事,这也是她一生最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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