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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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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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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沧桑记忆

充足的雨水把林子里的一切都泡胀了,石板路上厚厚的青苔是吸足水分的毯子,脚一落下去水就从四面里溢出来,一抬起,那些绿绒绒迅速合拢来,看不出踩过的印记。没有落雨却能感觉到细细密密的比针尖还小的凉寖寖水样的湿气,空气里都是足足的水分,走不远,鞋就湿漉漉的,头发眉毛也湿了,我挥了挥胳膊,做着游泳的姿势,周边的树木一定感觉到水浪波动的震荡了吧,谁说这不是在水里游呢。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记不全的诗句,鸟飞过,天空没留下一些翅痕。

草丛里的石头潮湿黑亮鲜活,有的昂扬得像一头觅食的猛兽,有的温顺地低着头像吃草的小兽,再远些的只看见黑背脊,想是吃饱了犯了困,窝在草丛里呼呼睡去了。河里的石头又滑又硬,水流触摸到它的冷酷,便不做片刻停留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雾,薄成缕缕丝丝,太轻了,驻不了足,荡荡地,时而挨着这边,时而靠在那边。没有风,河水的声音也送不远,再被满世界浓厚的水气包裹着,就是在水里流动的暗流被吸走了锐响,汩汩地搅成腹鸣。鸟儿去了更远的树林,惟留极静的一山绿色。时不时有一只松鼠一闪而过,树梢儿、草丛儿才被拨弄出悉悉索索的响声,扑簌簌像是上下眼睫毛迅速一碰就又各自安静了。

雾荡到笔立奇绝的尖峰上,刀削的石崖缝隙里生着一些松树,姿势曲虬斜倚。绝世高人的孤清冷绝,逼的那些雾哪一棵枝桠也不敢攀扯。那可能算是原始森林的遗孤吧,那样的绝壁即就是猴子也攀不上去,鸟儿怕也很少飞上去,就更别说当年只靠粗暴蛮力的砍伐大军了。想想似乎又不对,都是松树,倒有些疑心是当年大面积砍伐后,又用了飞播造林补救才生出来的吧。密密的林子里多是橡树、耳树、枫树、白桦这些原生土著,松树都是飞播来的。

高山的树林没有荆棘灌木刺条藤萝,也就没有矮山林子密不透风地拥挤。一棵树一棵树有着自然的间距,不像动物之间的领地意识,它们不用撒尿圈地,不用国际公约,不用筑城建房来维护自己的空间。就那么一棵一棵地站在那里,不扩占地面宽度,努力向上。光明的地方自有出路,力争高度就能保证各自再长一百年二百年也相互挤不着,挨不上。低头的人只会看见黑暗和深渊,仰望的人才能看到星光和辽阔。

二十年前农村人无处打工,用夏忙到秋收中的空档,三五结队,去那深山里面挖天麻、猪苓这些药材补贴家用。带上锄头弯刀和几天的干粮,靠着一呼一应保持联系,谁都不敢大意,走散了就会迷失在莽莽群山里。林里的天光似乎短得多,觉着暗了,就赶紧呼叫着聚拢来找山洞过夜。生上一堆篝火,一夜不灭,柴火不缺,遍地都是朽烂的巨木。

回来的人常常叹息说,端正的水杉、合抱的白桦啊,做檩、做檐、做柱头的好东西,可惜啊,堆山一样,到处都是,简直是木头的乱葬坟,心疼得不敢看啊!当年砍伐的时候可能仅仅是因挡道,仅仅为方便干活,就可以随意地伐出一片通道,仅仅为了安扎一个营地就砍平一个山头,仅仅是这样啊,那一地的木头不被用一根,就这么十年数十年地死在那里。

朽木生菌,有些菌类含磷,夜里蓝莹莹的,或是一片、或是一堆、或是一点,远的一闪一闪,近的一明一灭,就像无数的鬼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聚过来。一起来的还有大的、小的,远的、近的声音,有伐木的轰鸣声,有巨木倾倒砸动山石的滚落声,有相互吆喝应答声,有受伤的哀嚎声,有尖利瘆人的冷笑,有款款而谈有声急语高,有咳嗽有喘息,有狂喝滥饮,醉狂撕斗声,有沉醉梦乡的鼾声。这是进山人常说的鬼赶场。其实,可能是静夜里一些山涧瀑布野兽嘶鸣,被山风一吹,在空谷里产生的回音变异成的各种声响,这当然是最科学的说法。

一切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用科学就能解释通了,科学最不科学的地方就是无所不能及,上天入地它在哪里都是道理。就如中医最扯的地方就是养气、活血、固原、守本百害不侵,和那包治百病的狗皮膏一般,头头是道,却一无是处。人最无耻的自私恶毒控制都用爱来掩护,最可耻的携私报复泄愤都用爱来遮羞。

这些树木可能是从被砍过的树根上再生出来的,或是当时的幼苗,也或是幸运的种子,经过这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如今已把当年的油锯轰鸣、铁索拉吊的场景彻底压在厚厚的积叶下面了。谁知道这山、这土会不会把当年屠城般的惨烈记忆保存下来,或是植入泥里、风里,像基因携带一样传给这些后辈,或者像外婆念经般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说给这些后辈子孙,使它们像风湿病一样,总在阴雨时闷沉的前夜隐隐作痛挥之不去,或是在潮来之时兴风作浪。

盗墓笔记中有个玄幻的故事,说得是一个地方由于独特地形和土层构造的特殊矿物质,这个地方的石头有了一种特殊的放射性。在太阳月亮的角度,光线明暗度空气湿度都契合的时候,就会像时空倒流一般把当年的一个战争场面再现出来,当然不是真正的战场,是个幻像,就那些石头的记忆。我们不知道这些山风土石是不是有记忆,会不会再听到油锯的轰鸣就会瑟瑟发抖,就会暴怒成滚滚的巨雷,恨意成滂沱大雨倾泻下来。

激情都有一个阶段,就像油条薯片下油锅后迅速热烈地膨胀炸裂,此时他们疯狂的热情就是致命的力量,愚昧莽撞看不见后果的洪流摧枯拉朽地把牺牲者毁灭。很久后,或是疯狂后的冷静,或是接踵而来的副作用,他们才意识到此次行为里有多少无可挽回的损失,才幡然悔悟。

就像许多人疯狂不择手段地积累财富,要做时代的弄潮儿,要做人生的赢家,等激情消退、精力耗散、疲惫厌倦了,才回归理智的分析,才后悔、才不惜一切代价去补救,而后知道真理,回归大道。我无意与指责批评那些蒙昧粗暴恣意砍伐的过错,如佛家说的放下,只有拿过了的人才知道放下,也祈祷所有的回头都还有岸。

我不知道生命是不是只指会呼叫会流血的东西,这些木头不会哭泣、不会呻吟,也不会咒骂,但是它们有血液,绿色的血液。

春秋时有个叫苌弘的人,在诸侯内乱中被误为不忠放归蜀地,后被剖腹而死。有人感动与他的忠诚用盒子藏起他的血,三年以后血化成了碧玉,时间检验真理亦检验赤诚。

这一山连一山的再生树木用它们的赤诚,用它们的宽容,也用碧血把山山林林都染成碧色,把比碧玉还珍贵的青山绿水再呈献给人类,把仇恨的记忆一点一点稀释在风里雾里,把山青月明的记忆编成基因密码世代遗传。山青啊,月明啊,是树的记忆,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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