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钱
(一)
不想钱,却想大家都没有钱的过去。那个年代,贫穷是骄傲的资本!只要你没有钱、是个地地道道的穷光蛋,你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成为光荣的一列,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攻击有钱人。那时的日子没有色彩,却处处是和平的哨音,有钱人用尽苦心装着没钱,万一装不成就用力夹着尾巴,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享受没钱人那份安宁、自在和坦荡!
那时的钱,似乎不是物质性的货币,而是神圣的人格信物。
记得母亲因为脑子有三分灵光,那九九小数算得又快又准,常被队长信任派去15里外地县城卖队里的“社会主义的菜”。那是一个既荣光有实惠的美事,能上县城饱眼福,还能自由适度支配一顿诱人的午餐。卖完回队里交账了事(从来不用操心卖不完),不用查账不用审计,充其量的监察是有一个妇女同行。
如今,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的招牌下,集体的东西还能那时卖菜那样卖吗?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会相信我母亲之类的村妇那样诚挚地看待集体?神圣地交集体的菜钱?
大家都没有钱,大家的人格都样丰满.如今,不管有钱没钱,人格都变得非常的苗条.越有钱人格越瘦弱、意志越脆弱、党性也甚至越软弱。君不见震撼法坛的大案要犯哪个不是党政要员或款爷富婆?
杨二嫂早就愤愤不平,恨愈有钱的愈小气。到今天,百姓却领悟了——越有钱越把钱看得值钱越想捞钱。
(二)
不想钱,想自己没钱的童年。过去没钱日子,轻轻松松不敢妄言,心安理得坦坦荡荡却的确属于没钱的穷光蛋,至少没有当今世道的那窘迫、那羞辱、那气短、那寸步难行!
没钱的童年没有幸福如火,也绝没有烦恼如荼。那时根本不知道用钱、或可以用钱买玩具的意念,现在想来,也许那时的父母也没有拿钱给孩子、或用钱给孩子买玩具的生活概念。当然也有不用钱自己动手做的玩具。最普及的是做木头枪,先做“驳壳枪”,越做越大,越做越逼真,逼真到和来来往往的演戏的在舞台上挥舞的“钢枪”没什么两样,于是登峰造极了。有用铁丝弯弹弓,最后的辉煌是做火药枪,样板是城里的孩子淘汰下来的,火药是两分钱一盒的火柴,在那个凭票供应生活用品的年代也是很金贵的。再往下就玩不起来了,渐渐地被连环画所占据。一分一厘的钱都梦想买打仗的破案的“图书”,拥有了数量多、内容画面精彩的“图书”就拥有了在同伴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我实在想不出他能自己动手做什么。
(三)
没钱的童年,最大的奢望是渴望父母能带我去升坊逢墟。其实只不过5里路,关键是直通的大路那时被一条河拦断,河是小河,桥却是木桥——四根圆木钉成的“桥面”、四五段连接两岸。父亲背我过桥,我歪着头看桥下哗哗的流水,感到很骄傲,骄傲得是高高在上的英雄!
没有背我过桥的幸福,如果能带回那种一分钱一粒的硬糖三五粒,也是无比甜蜜的。现在的店里很难见到这种底廉的糖了,那个年代这糖真的很价廉物美!记得我孩子两三岁时就晓得挑嘴,知道跳那些花花绿绿的精美糖点。那口味那老道令我这个“见多识广”老爸甘拜下风——在哪里学的,我说不出所以然。
没钱的童年,身体也似乎格外的健康。
盛夏如火,全身油黑光亮,只一条短裤“挂”在腰上,(记得小时候那短裤硬是不沾身似的不停地滑下肚皮,落到不能再下的地方,被大人形象地戏称是小鸡巴挂着的)赶鸭子、捡稻穗,为几条小泥鳅能在正午的烈日下奋战一二个小时,一身泥一身汗一身水滚进小河,那种惬意的感受至今令我这个几十岁的大男人回味无穷。——现在的孩子去幼儿园,路上不过几分钟,还嚷嚷叫要太阳帽,大义凛然地称太阳好晒哦生痱子好痛也...
数九寒冬,滴水成冰,一条单裤的童年,捞冰块、敲冰凌、滚雪球,一直滚到推不动为止。啃冰块咬冰凌吞雪团,仿佛生命本该如此 。大家的孩子都一样,孩子的大人都一样大大方方。今天的孩子怕不怕冷?怎样怕冷?天下已为人父母的男人女人都有刻骨铭心的感触!恐怕还是父母首先“怕冷”?
(四)
我的童年没有饥寒交迫的威胁,温饱却是粗劣的。从收获红薯的季节开始,甚至提前从可以采挖的时候起,红薯就成了那个时代生活或生命的一部分。薯块掺饭、薯丝惨饭、薯丝稀饭、薯块粥,或干脆每人一个大红薯、一碗辣椒汤以抗冰雪伐严寒肚里饱暖。后来离家读书、就业在外,每次我说起家乡的红辣椒汤,总引得各色人物的不理解。我的故乡在“山僻民蛮、离县窎远”赣西山区,也许现在没有谁家围着灶台就红薯喝辣椒汤了。我以为故乡的辣椒汤就是专为红薯当饭的日子而生而热的。想起逝去的童年,就会想到故乡的辣椒汤,一层红辣椒、浮着油花,黑红发亮辣气腾腾的样子;想起一碗喝下去,舌头发麻、浑身燥热甚至挥泪如雨的样子。尤其度荒时节,上年晒干收藏在坛子里的薯丝薯片,定量地一天抠出一点点,偶尔有些发霉了,也绝不会倒掉,洗洗,依然故吃,消化得干干净净。这样做的目的与其说是保证那薯掺饭的日子细水长流,不如说是保持一种无奈的苦难传统!——那时居然从未听说村里村外谁家吃那变质的“薯掺饭”吃出了病痛?病是应该有的,也许那病最需要的良药就是那香喷喷白花花的米饭!
现在,每餐倒掉多余的饭菜时,总令我想到母亲最常念叨的“糟蹋饭食要遭雷打火烧”。记得母亲在过去念叨这句话就如高诵毛主席语录那样虔诚。我的娇儿一碗饭说一声不吃了,坦坦荡荡就往门外倒;春节过后有些糖溶软了,她就尖声惊叫:坏了坏了,还不快倒掉?似乎是很恶心、很危险、易传染的病魔。——我家远不是有钱人家,仅仅在温饱线上起点。可想而知,那些富裕人家的天地该是怎样的宽大呀!
(五)
没钱的日子又没钱的亲情,没钱的亲情比有钱的亲情更值得回味、珍惜。“富在深山有人寻,穷在闹市无人进”佐证了没钱的亲情更珍贵!那是阴霾中光芒四射的阳光。
有一年的中秋节,记忆中我只有八九岁,父亲和众多的壮劳力一起奋战在一个什麽工地上未能回家。十四的晚上,木器母亲抱着吃奶德小弟在火塘边默默无语,我边收拾碗筷边暗暗揣度——母亲也许正在想办法,以改变眼前的绝境。我似乎鼻息咻咻地闻到了窗外透过月色而涌进的阵阵 肉香、月饼香。穷人的孩子盼过年过节,那份心情现在是无法理解的。盼中秋盼月饼盼来的是一家人的无语。收拾碗筷后我又主动把地扫了,才搬张小凳坐到母亲身边。我不知道该看哪里,视线只有全挂在油灯摇曳的火苗上,灯光昏暗,一副病弱的样子。
好像很久很久过去了,还是寂静无声。我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发泄,说本来母猪肉也要买一些,这么晚了,小舅恐怕不会来了。白天,队里杀了一头母猪,每户有三斤指标,其余的自由选购。“有钱人家”——劳力多孩子少公家不欠账的人家超标抢购,而母亲连三斤指标也让给了别人,说小舅下班后会送肉来,母亲听我这么一说,叹了一口气,说母猪肉怕吃了坏事,尤其怕吃奶的小弟。
又无声了,秋虫在墙角放肆地鸣叫......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反正看到母亲在打瞌睡,怀里的小弟已睡着了...突然传来了拍打堂厅大门的“砰砰”声,同时有人大叫“姐姐——”,那是我小舅来了!母亲猛地抬头一声“哎——”,使油灯陡然亮了几倍,我更是大声地喊着舅舅,首先反应快去开门。
小舅果真带来了两斤上好的新鲜肉,还有两封香气扑鼻得要喷嚏的月饼。小舅解释说,人太多,单位加班,回到家就天黑了。母亲的声音有些咽哑,料想她双眼一定热泪盈眶,说这么晚了,摸黑十里路,路上别吓到了。小舅在一个公社食品站工作,那时这行当的吃香和地位,现在没那个部委局办加公司能比!小舅那时是母亲家族中的英雄,而那时我家最穷,穷在孩子多,穷在家底子“太好”——曾祖父是大革命时期被枪杀的地主或劣绅。
如今,亲戚间共同富裕了,都有能力建新房,亲情却生分了,也就是在建新房时互相间帮工帮料的不均而引发的。这更让我时时怀念没钱的亲情。
(六)
不想钱,特别想到两个没钱时伙伴。她们都尸化黄土了,或因为钱、或不因为钱,严格地说,都因为钱!
一个叫红妹,1979年秋还差一个月满18周岁时,悲壮地喝下一杯剧毒农药“1605”而枉为断命鬼。记得她只念到小学四年级就失学成了生产队里的小童工。其实她更有条件或更有资格把书读下去,她上有三个哥哥,其中一个还在县里吃商品粮有工作。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十八岁的身体日新月异,身上的大小衣服总有些不自在...恰好那年秋天,姑娘们中间流行粉红色暗花的“的确凉”。她也很想有一件这样的秋装,在齐高齐大地小伙子面前感到自己舒适别人喜欢。她向家里要钱,没有要到在意料之外,心里就打了个结。邻居是队长——真正的家长,破例批给她在公家支取10块钱。粉红色暗花的“的确凉”上装穿起来了,还来不及在其他姑娘小伙面前显摆一下,就被家里人定性为——臭小姐架子,发什麽骚?十八岁姑娘的脸皮也很薄啊,这让死神钻了空子。
对她的死,我印象太深——那年我考上高中,那天是星期天,下午正准备返校。只听说没有抢救过来,停尸在村口路旁刚收割的稻田里,口含白沫、面色寡白...我从小不怕死人,看过死人入棺的全过程,还看过烧得像狗一样的死人,却畏缩了所有的意志和胆量,不敢最后看她一眼。我平身穿过的第一件毛线衣就是她的遗作,她死时还有一只袖子没有织完,估计是死神来得太突然。这件毛线衣温暖地穿在我身上,直到大学毕业经济条件改善了才不知退给家里谁穿了。十多年前,偶而还会梦到她——很干很瘦一个人一动也不动地躺在秋后收获后的稻田里,四周灰朦朦的...
另一个是白妹,她是苦尽甘来后迷迷糊糊被黑白五常把魂捉了去。
1987年的初秋,田里的“双抢”刚完成,她就带着儿子划木盆过河来看娘家——她婆家与娘家隔河相望。吃中饭时还与她娘说了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娘想留她住下来息几天都不行。午后的热浪退了,有了丝丝的凉风,她硬是坚持要回去,还是划上午过来的那只木盆过河。眼看就要到岸了,她的木盆子猛然划了个弧似的弯了一下,像有人用力推了一把,她一头栽进了河里。正在岸边码头边洗衣服的嫂子看得真真切切,奋不顾身地扑下河,首先摸到了孩子,只顾抱他上岸,也以为齐腰深的水,难不倒这河边长大地弟媳。谁知回头一看,惊得一身冷汗——弟媳没有爬起来?河面上只有那底朝天的木盆子?顿时呼天抢地的“救人啦”响彻两岸!两边田里劳作的男男女女被喊得心惊肉跳,一时潮涌河边,扑进河里...不料,众人寻她千百度,痴心枉想?天黑人都看不见了,阴风扫扫、哀声阵阵。最后留下她丈夫、丈夫的哥哥、她的两个哥哥和父亲五人,一直在水里踩到天亮,怎么也不相信那是人间的事实?分明是老天爷的恶作剧!
太阳又起来了,照在河面上闪得异常耀眼。两岸信鬼与不信鬼的男人女人又汇集来了,大部分男人又下河了,她母亲倒在地上只有进气出气了——水中捞月?这满河的人折腾也该捞上来!何况一个人?无奈借来大鱼网,一拖就着,就在木盆子翻倒的地方往下几步。令人惊异的是一夜过后,她面色如生,伸展,如洗澡归来,哪是玉山倾倒?
悲痛过后,迷信的男人女人马上联想到一年前队里的另一个少妇,同在这个时候,同样的翻下木盆,同样在齐腰深的靠岸边水里命归黄泉的种种离奇,所不同的是一个死在岸这边一个淹在对岸边。白妹母亲哭诉,说半年前,女儿就说过那个人,那个人在梦里对女儿说好冷好冷,没钱买衣服。还是她自己悄悄地备了纸钱到河边烧了,那个人与女儿情同姐妹呢!还有一位更世故的母亲,甚至还在河岸上前后撒了三次炒熟了的油菜籽,迷信能彻底消亡那个人的魂——这条河是两岸百姓的生命河,应该要清洁干净才对!
无论是善意的还是不善意的行为,似乎都没有把那可怕的阴魂驱散,还往往是越害怕发生的事越就发生了?而这“报应”的偏偏还是善意的行为?
(七)
不想钱,想没钱时的读书生活。
尤其看到“大学里的天之骄子如何在消费误区中挣扎——男生要喝要抽要潇洒、女生要吃要穿要漂亮,苦了父母”的“热点报道”;看到“中学生提前介入消费社会,校园里充满名牌气氛”的“热点透视”;看到数不清的有钱人没钱人为“希望工程”添砖加瓦仍有数不清的孩子因贫困而失学“未来不是梦”的“热点特写”;...我无法不想到自己贫困却不失学的童年,更没有因交不起学费而失去上大学的机会。
记得那时的小学从未有过谁因交不起学费而留着泪离开校园。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那时国家还更穷;那时的老师分队包干去动员被父母留在队里挣小工分、留在家里带小孩的同学重返校园。也有做父母的说交不起学费,于是学杂费一概免了,谁出了,不知道。贫下中农的子女还可以得到困难补助。(当然,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是不敢说没钱交学费的,他们也很挣这口气。)那时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大声朗读高玉宝的《我要读书》,没有什麽切身的感动,有几分动情全是老师的教导——那万恶的旧社会,穷人无法上学,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新中国,毛主席的恩情像太阳照耀我们、像雨露滋润我们,穷人的孩子不能上学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