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相传中国西部有一个象天堂般神秘美好的地方。那无穷的诱惑力吸引着无数的内地人不断地西去,寻找那块理想的乐土。
那个地方叫新疆。在我童年的时候就有无数次去新疆的念头。想去新疆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吃饱肚子。那时听新疆回来探亲的人说,新疆是养活穷人的地方,在那里人人都能吃饱肚子。我曾经羡慕地看着别人背着行囊,拖儿带女地离开了家,翻过村庄的那座大梁去了神秘的新疆。见此情景,我恨不能快快长大,也到那座“人间天堂”去。
那个遥远而神秘的西部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使父老乡亲们不惜变卖家产,冒险一搏,到那个“人人可以吃饱肚子”的地方去,寻找生存的空间。虽然那时公社和大队采取严厉的措施控制人口外出,但终究还是阻挡不住那些蹒跚西去的步履。
最先引起我去新疆欲望的人是三哥,三哥那年从新疆回来讲述着一系列的神奇故事:火车、沙漠、戈壁滩、大草原、天山、烤羊肉、抓饭等等,仿佛把我们带进了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尤其讲到新疆人的饮食来对喝着面糊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们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快快长大,象三哥一样自己有能力上新疆。我也多次请求三哥带我去新疆,但三哥嫌我小,不带我去。我9岁那年三哥回家来了,在我的再三请求下,三哥终于答应带我去新疆了。
有天晚上我和三哥住在尹迪尔家,半夜时分,三哥带着我和尹迪尔、盼舍偷偷地跑出了村庄。三哥当年15岁,尹迪尔11岁,盼舍14岁,我们4人在拂晓时分已跑到了固原汽车站。三哥的计划是在固原汽车站坐班车到石空,而后在石空火车站扒火车去新疆。
就在我们等待去石空的时候不巧的事发生了,尹迪尔的父亲(我的大伯)从平凉过来走进了固原汽车站候车室,候车室不大,人也不多,我们四人暴露在了大伯的面前,大伯一见到我们四人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大伯径直走向尹迪尔,一把抓住尹迪尔说:“你往哪里跑呢?往回走着念书!” 尹迪尔挣脱大伯的手说:“我不回去,回去饿死了!”大伯朝尹迪尔的后脖颈上一巴掌问:“你回不回?”“不回!”尹迪尔坚决地说。大伯又朝尹迪尔的后脖颈一巴掌,打得尹迪尔向前跑了几步。就这样,大伯每打一巴掌,尹迪尔向前跑几步,大伯追打着尹迪尔在候车室不停地跑圈,我们几个娃娃怕大伯,不敢做声,无可奈何地看着大伯追打尹迪尔。
候车室的人围了一圈看着大伯和尹迪尔。有个上了年纪的人看不下去了,对大伯喊道:“再不要打了—— 再不要打了—— 娃娃不回去就算了。在家里挨饿不如让出去混肚子去。”
也许是大伯听到别人劝阻的原因,就停止了追打尹迪尔。大伯没有制服尹迪尔只好无可奈何地作罢。
大伯又走向我,拉住我的手说:“走,我领你回家念书去,你还碎着哩,出去受罪死了。”我挣脱大伯的手说:“不回去!”大伯又走向尹迪尔,尹迪尔吓得往后退,但大伯再没有打尹迪尔,大伯在他的衣服里摸了摸,掏出两元钱给了尹迪尔,而后抹着泪走了……
我们4人到了石空,在火车站等机会扒火车去新疆。直到下午4点多终于有一辆向西去的货车进了站,停在了车站上,我们4人趁人不备爬上了车厢,进了车仓。那时的货车车厢是向上敞开的,里外都有爬梯。我第一次见到火车感到十分好奇,不停地在车厢里面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向外探头张望。三哥警告我说:“不要向外看,小心有人看见把咱们赶下去。”但我很快就忘了三哥的警告,不时地爬上梯子向外望。我最后一次爬上梯子向外张望时,突然发现二哥站在站台上向车上看,我探出头的瞬间恰好被二哥看见了。我没有想到二哥会在这里出现,我对三哥说:“有个人好像是二哥。”“快跑!二哥抓咱们来了。”三哥对我们发出了命令。当二哥追来时,三哥和尹迪尔、盼舍翻出车厢逃跑得无影无踪,我的行动迟缓被二哥逮了个正着。就这样,我去新疆的梦破灭了。
二哥是不提倡去新疆的,他自己不去新疆,也不提倡别人去新疆。他经常说:“都往新疆跑怎么行,我们不能都去给新疆增加负担。”可是,二哥终于没有坚持住自己的立场,带着一家大小匆匆地离开了家乡,这使我感到十分的意外,同时也感到了在家乡生存的严重危机感。
二哥走的那一年是一九八七年,那年家乡已连续遭受了几年大旱,在靠天吃饭的那个年代,二哥一家8口人,在生存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匆匆“逃亡”新疆。二哥本来在有了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送二嫂去结扎了,但不知什么缘故,后来二嫂又生了3个孩子。二哥匆匆逃荒的那一年,最大的孩子才12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中,一路漂泊是何等艰辛啊。
二哥属于走西口的落伍者,基本上是最后一批走西口的成员,所以情况不是怎么好,在新疆落脚十分困难。
我得知二哥去了新疆的消息是一九八七年冬天,那时我正在兰州上学。二哥来信说他秋后到了新疆,走了好多地方,一直没有落下脚来,现在在特克斯县齐勒乌泽克公社投靠一个老乡,但又赶上新疆追黑户(驱赶没有户口的外地人),他可能呆不下去了。
收到二哥的信,我的心里急如火燎,我从字里行间处处读到二哥的焦急与无奈,我不知道二哥带着6个娃娃漂泊到哪里去?何况正值隆冬季节,新疆的冬季异常寒冷,是内地人不可想象的。
那几天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梦里都在浮现着二哥—一个背井离乡人无助的眼神。
小时候我不明白从新疆回来探亲的人在渲染新疆美好的同时又要诉说离家的苦楚,什么:“走到嘉峪关,往前看,没人烟。往后看,眼泪擦不干。”尤其唱起那首西海固的花儿来,听起来那样的哀婉:“走哩走哩(者)远(哈)了,心上(的)惆怅重(哈)了,走哩走哩(者)远(哈)了,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收到二哥的信我突然想起走西口的人们唱着那首西海固花儿的情景来,也突然明了了他们背井离乡的苦楚。
读了二哥的信让我焦躁不安。突然,我想起了齐勒乌泽克的老杨。回家探亲的人都说过齐勒乌泽克公社有个老杨了不起,他是最先一批到新疆的“西海固”人,在那里20多年了,很有威望,并且有一定的势力范围。听那些人的形容好像老杨威风八面,没有他办不了的事。我急急忙忙写信向老杨求助,希望给二哥一个暂时立足的机会,等到春暖的时候让他另寻出路。我不认识老杨,仅仅是听说而已,我给老杨写信有没有效果,我并没有多大把握,我只是希望用我的信能打动他。信发出去了,就像石沉大海没有回声,后来不知情况怎样了,我再也没有联系上二哥。
1988年8月,我去新疆搞暑期社会实践活动的申请被校方批准,我终于踏上了西去的旅途,第一次实现了我去新疆的梦想。
我申请社会实践的地区是特克斯河谷,而齐勒乌泽克属于特克斯县的一个乡。我来到齐勒乌泽克,得知二哥早就离开了这里。听这里的老乡说,二哥去了好几个地方,历经了苦难,后来去喀拉达拉牧场了。有个老乡叹着气说:“唉!你二哥把罪受了,从这里走到那里,从那里走到这里地来回跑,没有个扎站脚的地方。”“有人在达板沟遇见过你二哥,在那个几十里长的达板沟里,你二哥领着一群娃娃要去那拉提,没钱搭车,走着哩,十冬腊月寒流过来把白杨树都冻破了,把那些娃娃冻得那个嚎呀,让人心寒哩……”这位老乡说着说着便开始抹泪了……
我在齐勒乌泽克找到了老杨,老杨有五十几岁,普通回族的装束,戴着一副石头镜,显得很气派,一股霸道的气质。老杨说:“读了你的来信,确实使我很感动,我想起了20多年前我来这里时遭受的苦难。你二哥带着几个连车都上不去的娃娃几千里的路上来到这里,太不容易了。我让人去找了你二哥,给了几亩地安置下来了。”“你二哥现在怎么样?”我说:“我二哥走了喀拉达拉牧场了。”“去喀拉达拉牧场了。啥时候走的?”老杨显得很意外地问。我说:“走了好几个月了。”“走喀拉达拉牧场了。怎么走喀拉达拉牧场了?” 老杨显得很不解地念叨说。
后来我得知,老杨收到我的信确实派人去找我二哥,但被人偷梁换柱了。
我来到喀拉达拉牧场,发现这里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牧场,而是一条长长的峡谷,两面青山夹着一道平展的川地,川地中间是奔腾急湍的特克斯河。据说这里原来是军马场,后来开垦成农田了。
在一个宁夏老乡的帮助下,我在喀拉达拉牧场找到了二哥,二哥借住在老乡遗留的一个旧院落里,院子里只有一间房子,房子十分简陋,除了一个土炕和一个锅台,似乎一无所有。
我问二哥,这一年来你是怎么度过来的。二哥说,他打算在齐勒乌泽克公社居住,没想到正赶上新疆追黑户,在齐勒乌泽克呆不下去就去了新源县的那拉提公社,在那里东躲西藏的住了一段时间又呆不下去了,后来又去了巩留,转好几个地方,最后落脚在喀拉达拉牧场。我又问二哥你们一家靠什么生活。二哥说,他帮别人盖房子挣点钱,买点粮食,而二嫂则领着几个娃娃上山采药,拾麦穗等。二嫂接着说,这里的麦子都是机器收割的,机器收不干净,地里散落的麦穗被丢掉了,但她们拾麦穗时又会被人驱赶。这里人长相很怪,她们十分害怕。
正当我为二哥一家的前景忧心忡忡的时候,二哥却满怀信心地勾画着他的未来。二哥说:“没有土地不要紧,我明年开春转包十几亩水地种油葵,农闲时我再帮别人盖房子,你二嫂领着几个娃娃上山采药。日子会比老家好过得多。”
在众多的逃荒者中,有很多人像二哥一样,以勤劳的双手和不屈的精神在这里顽强的生存了下来,正是因为这种不屈的精神使他们的生命力更加顽强。
喀拉达拉牧场等特克斯河谷地带也许已经成了一片汪洋,听说二十一世纪初,我国与哈萨克斯坦协议在特克斯河谷建造一座大型水库,而特克斯河谷一带的住户被迁往哈萨克斯坦。当时二哥也在被迁之列,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我第一次领略到人世的变幻莫测。
二哥当时在信中说到这件事心情也很矛盾,我不知这个消息对二哥来说是喜是忧?但我收到二哥的信后,几天一直精神恍惚,晚上作着纷乱而凄切的梦。 我不知道二哥这是怎么了?当初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而今又要离开自己的祖国……
但后来随着国家惠农政策的不断深入,二哥等一大批人作为移民被迁到了新疆新源县,并且为他们建起了移民安置房,分给他们肥沃的水浇地。至此,二哥作为新疆的一户正式居民落户在了新源县。
新源县又称巩乃斯,位于伊犁河谷东部的巩乃斯草原腹地,有世界四大河谷草原之一巩乃斯草原。那里土地更肥沃,草原更辽阔,风景更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