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1989年6月30日的下午,我来到一个叫“固原”的陌生地方。
那天下午天气很阴沉,当汽车翻过明家庄梁时,东南方向便显现出一片县城似的建筑群,那里地势较低,建筑物显得很低矮,仅有的几座楼房在平房中鹤立鸡群似的,很显眼。灰暗的天空漂浮着似烟似云的一层黑灰色混合物质,几根高高的铁管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黑烟滚滚直上,不断地融进那些黑灰色物质里,格外引人注目。但那时这种烟囱似乎是工业发达的象征,甚至是一道靓丽的景色,很多人还为此引以自豪。
这天清晨5点多我和老丁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们眷恋的校园,也离开了我生活了五年的第二故乡兰州。在此之前我对社会和机关单位的事几乎一无所知,我的生命轨迹似乎都是命运安排的,我只是机械地沿着轨迹行走。
我们两个人基本上是最后离开学校的毕业生,在戚戚切切的氛围中离开校园时,还有一个叫赵薇的同学为我俩送行。
那时,我的心里是多么的迷茫,又是何等的忐忑不安,我感到自己是一个羽毛未丰的小鸟,似乎没有能力飞行,但又不得不出巢,又如蒲公英的种子要被风带走,却不知道要飘向何方。
我知道这个校园不能避护我一生,但我确信母校永远是支撑我精神的支柱。
毕业前同班银川籍的一个同学对我说:“别人都想办法跑工作分配的事情,你怎么也不去跑一跑?”我说:“唉,听天由命吧!”
我清楚我的社会关系,对我来说跑与不跑结果都是一样的。我想,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汽车在明家庄梁下坡时老丁指着远处冒烟的地方说:“看,那就是固原城。咱们在这个地方要过一辈子了。”
听了老丁的话,我的心里“拔凉拔凉”的,心情比那天的天气还阴沉。但虽然心中很失落,我还是没有失去信心,我知道命运由不得我主定,我也对抗不了命运的安排,但我不会放弃与命运的抗争。我确信我会走出固原,或许走得更远。一定会。
不幸的是我们的命运被老丁言中了,我俩三十多年没有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也许老丁就没有打算跳出五指山,我却为了抗争命运,被现实摔绊得伤痕累累,我在不断受伤和不断复原中跌跌撞撞地前行,直到知天命的年龄,才知道“我命由天不由我”。
这是一个很好的托辞,我就选用了这个词作为随遇而安或者碌碌无为的遮羞布。
二
我被分配到固原商业局,我当时对这个分配还是很满意的,感到得到了一个适合我专业的工作。商业系统当时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商业系统的工作也被看成美差,用当地的话说就是“十分吃香”,许多行业的人也对商业工作艳羡不已。
那时候每当接近年关的前一个月,每个商店都熙熙攘攘挤满了顾客,有些街道上人头攒动,拥挤得水泄不通,这时候抢购风暴也会如期到来,大街小巷到处是背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的人,直到大年三十下午,抢购风暴才会渐渐散去。商业系统在这一段时间里效益猛增,赚得盆满钵满。
但事实上商业系统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衰落的命运也向商业系统偷偷地靠近,而那时的我们却浑然不知,商业系统的干部职工们还沉浸在自我陶醉中,很多干部职工凑在一起聊天时总是忘不了奚落一番有些单位干部职工囊中羞涩的窘态。
那时,那些营业员也十分的牛,用俗话说就是“牛逼哄哄”,有些人甚至有些精神亢奋。因为营业员不仅是一个抛头露面的好职业,也能及时用上紧俏商品,并且收入也不薄,更有奖金、分红、分物、回扣、旅游等等利好。在绝大多数人还住着公有房的时候,商业系统的人已经住上二层小洋楼,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所以,他们有“人上人”的自我感觉。商业系统的女营业员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据说号称“商业一枝花”。这个称号是谁授予的,也没有人说得清楚,也许是她们自诩的,我一直对此持有怀疑态度。但我的怀疑丝毫没有动摇她们自赏的积极性。
我到商业局不久便有亲戚朋友、同学、同乡,或者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同学的同学等等慕名而来,想通过我买几件紧俏商品,或者用批发价格买一两件大件商品,如冰箱、彩电、自行车以及缝纫机、洗衣机等等,有些人甚至从数百里外的其他县来寻求帮助,这些要求我都会让他们一一满足,并且给他们帮忙帮得乐此不疲。为此我也感到自己的价值在提升,尽管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幻觉。然而,还有很多人对我被分配到商业局而浮想联翩,尤其是有些商业系统的干部职工,他们往往会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一直猜测我上面有人,因而对我表现出鲜明的嫉妒恨。
我想起庄子去见惠子时对惠子说的那些话:有一只猫头鹰抓着腐烂的老鼠,看见鹓鶵从天空飞过,就抬头望着鹓鶵“嘎”地大叫一声。现在你想用你的梁国来“嘎”我一声吗?
现在想起来,他们“嘎”一声也在情理之中,也许我们也对别人“嘎”过。
三
1990年7月,我到商业局第二年,商业部在北京商业管理干部学院举办商业管理干部培训班,我和宁夏的4名同志一起去参加培训学习。这次培训学习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次圆梦的机会,因为在此之前我没有去过北京,北京天安门城楼和天安门广场一直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我从小就向往着,向往着有朝一日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看一看雄伟的天安门城楼。这次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的梦想将会在这次培训学习中得到实现。
一年前我也有很多次去北京的机会,但反复斟酌还是没有去,那种去北京的方式毕竟不是怎么好。那是1989年春夏之交,学潮闹得如火如荼,各地都有学生都强行免费乘坐火车进京,兰州火车站一拨一拨的学生乘着免费的火车去北京,见此情景,谁的心里会波澜不惊呢?但是,还有很多学生和我一样,既向往着去一次北京,又循规蹈矩,感到这种进京方式不可取,只好作罢。
去北京培训学习会圆了我的北京梦,几天来我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但在兴奋之余又感到一些忧虑,因为我没有去过北京,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要找到北京商业管理干部学院可能不会怎么容易,因为我想象中的北京特别大,以至于大得渺无边际。于是,我想起我班同学赵薇,赵薇毕业后分配到中央民委工作,我希望赵薇同学能在北京火车站接我一下。
我到银川后,在商业厅得知北京商业管理干部学院把培训班放在了北戴河,具体地点为国防科工委北戴河休养所,但还是要先到北京再换火车去北戴河。
银川的一位朋友带我去给赵薇打长途电话,那时候电信刚刚开通长途直拨,还很新鲜神奇,更不是随地都能找到长途直拨业务的电话亭,我们走了几条街,找到一处可长途直拨的电话亭,打通了赵薇的电话,寒暄几句后,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了赵薇,赵薇同学很爽快地答应接我,并且告诉我,她那天会穿着怎样颜色的衣服,手里拿一本杂志,这样会让我更容易看到她。打完电话我如释重负,我的那位朋友却说:“你们同学说话真好听啊!”我说:“是的,我们这位同学说话就是好听,人也长得特别漂亮。”
记得那是下午两点左右我走出北京火车站,车站人头攒动,可谓人山人海,我在人流中一边挪动着步子,一边东张西望,看看赵薇同学有没有在人群中。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赵薇同学在一处栏杆旁站着,与此同时,赵薇也看到了我,向我挥着手。赵薇同学还是那样漂亮,比学校时更美丽动人。她一见到我就带有惊讶地口气说:“你当爸爸了吧!”我明白她说话的意思,我比在学校时老了一些,仅仅一年不知老了多少我也不清楚,但我感觉邋遢了许多,我的长相要比实际年龄超前,在学校时也是这样,用赵本山的话说就是“长得急躁了些。”也正是这个原因,参加工作不久,就有几个人给我推介大龄剩女,当他们得知我的实际年龄时又有些意外,只好尴尬作罢。
赵薇同学把我安置在距离北京火车南站较近的煤炭工业部招待所,去北戴河要在北京南站坐火车。登好了住处我便急急忙忙去南站买去北戴河的火车票,结果买了第三天下午的火车票,这给我逛逛北京创造了很好的机会,于是我开始抓紧去一些要去的地方,我在心中列出了很多地方,包括一些大学,古迹,名胜等等,列在首位的是天安门广场、故宫、北大、清华大学和中央民族学院,但结果并没有如愿。北京7月的天气好似蒸笼一般,我的脸上、身上不住地流汗,汗珠滚动在身上痒痒的,出奇的难受,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又十分耗时,最终除了天安门广场和故宫博物院外,其他想要去的地方十有八九没有去成。
四
当我走出北戴河火车站时,很快就看见有人举着商业部的牌子接站,我和来自其他地方的几个学员被商业部的同志接到国防科工委北戴河休养所。
北戴河是一个花园般美丽的城市,到处是名贵的花草花木装扮着街道,马路干净整洁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尘不染。
北戴河南临渤海湾,是著名的避暑圣地,也是人们十分向往的地方。国家部委和一些省区的休养所、疗养院都建造在这里。
到了北戴河方知所谓避暑胜地也是相对而言的,我到北戴河正是三伏天,我想象中的北戴河是多么的凉爽而惬意,但出乎意料的是北戴河不但闷热而且潮湿,室内室外一个温度,室内室外一样潮湿。衬衣不知被汗水浸透还是被空气中的水分打湿,一直处于湿透状态。到了晚上被褥又是潮湿的,睡在上面潮湿难耐,直到用自己的身体捂干被褥时天又亮了。
我好几次把被褥拿出去晒太阳,太阳是红红的,但晒后的被褥还是潮湿的。住在同一房间的是一个南昌人,他说:“不用晒了,空气也是湿的,晒也白晒。”听了他的话我只好打消了晒干被褥的念头。
“他x的,什么避暑胜地,简直热死人。”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湿热的气候,我有时会将怨气脱口而出。没想到南昌人却骂到:“他x的,什么避暑胜地,冷死人了。”原来我俩都不领这个避暑胜地的情。我感到莫名其妙,就问南昌人:“这个避暑胜地的称号是怎么来的?”南昌人说:“那只是相对北京而言的,相对南昌来说太冷了。”
我们培训学习的内容是商业企业规范化管理,也就是进一步规范对企业的管理方式和企业改进经营方式、规范服务模式等等。那时商业已经面临经济体制改革大潮地冲击,学习这些内容实际就是对商业界的一种救济方式。现在看来,那时只不过是商业系统有些模式在经济体制改革大浪淘沙的洪流中被淘汰前的垂死挣扎而已。但那时,作为基层的商业系统甚至政府部门对这种趋势的认识还很模糊,试图通过加强企业管理和提高服务意识来得到重视和促使企业保持繁荣发展,诸如搞一些“改变官商作风”“优质服务”“微笑服务”等竞赛活动,并接二连三地搞这个杯那个杯的有奖销售活动。这些服务方式和促销活动在一定阶段和一定程度上为企业增加了经济效益,但终究还是不能挽救企业“去国营”的命运。商业局的行政地位也危如累卵。
五
北戴河是一个海边城市,到了北戴河去海边看大海是必然的。乘着下午的空闲时间我们宁夏的几个人一起来到海边,我是初次与大海见面,也是初次感到眼前这么空旷和辽远。这天天气是阴沉的,看到“惊涛拍岸”的场面时,我想起了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中“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的词句来,这词句应该是对我当时看到的场面的最好描述。海岸上和海水里都有很多人,海岸沙滩上的人有走动的、有站的、坐的、躺的。海水里大多数是拿着各式各样游泳用具游泳的人,也有少数人是徒手游泳,见此情景,我也是跃跃欲试,我虽然游泳技术不咋样,但在海边游泳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和同来的几个人一起下了水,海水很腥气,空气都弥漫着腥味。海水的浮力还是很大的,并且水越深浮力越大,越好游。我在海边上游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再往里又怕游不回来,我正在犹豫,看到那一波又一波的大浪我还是怯场了。于是我上岸租了一个救生圈套在身上,这下不怕游远了回不来的事,但是,越向里面海浪越大,起初我不知道怎么应对扑来的大浪,只好憋住呼吸从浪底下钻过去,大浪一浪接着一浪,大浪的冲击力披打得头皮发麻,渐渐的我掌握了对付大浪的技巧,当大浪冲过来时,我两臂向上升起,轻轻向浪头一跃便被大浪托起,被顶在浪头上仿佛上了一座小山,而后呼啦一下又被抛下沟壑,以此反复,十分刺激。
我们第二次来到海边时,天气很晴朗,可谓万里无云,风浪也比那天小一点,但是,大海有“无风也起三尺浪”的说法,海浪还是后浪推着前浪,不停地扑向海岸。
我们一起的一个学员指着远处说:“看,那海水的边缘是圆的,这就说明地球是圆的。”“对啊,你看那远处的轮船先漏出头,再慢慢地爬上来。”另一个学员说。我用望远镜看着天际与海水相连处,那果然是一道弧线,再看那些天水一线上的轮船,一个个船头向天仰着,仿佛从陡坡上往上爬。看到那奇妙的一幕,我真正相信了地球是圆的。
这天,很多人用气垫床在海里游玩,有在气垫床上躺的,有在气垫床上爬的、坐的等等,他们似乎毫不顾忌海浪地扑打,看上去悠悠闲闲的样子,这些花花绿绿的气垫床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也想向他们一样躺在气垫床上在大海里悠哉悠哉。
我迫不及待地抱了一个气垫床下了水,可是气垫床在水里摇摇晃晃的像一个犟驴一样怎么也驾驭不了,过了好一阵子我才使气垫床不再那么激烈的摇晃,乘此机会我扑上气垫床,但是,没有游多远就被一个大浪掀翻,我被打入水中,气垫床又被扣在我上面,不能及时出水,我奋力掀开气垫床,把头伸出水面时已经被动地喝了一口海水,海水又呛又涩,等我整理好自己时,气垫床已经被海浪扔到了岸上。我不会就这样轻易地认输,我再次重复扑上气垫床的动作,却再次被扣在了气垫床下,再一次被海水猛呛,一连几次,我又咳嗽又打喷嚏。这时我感到不认输会吃更大亏的,只好承认技不如人,又换了一个救生圈玩。
回到住处后一直咳嗽不止,去国防科工委北戴河休养所的医疗室看病,大夫开了几种药,吃完也没有起任何作用,我感觉事情不妙,但又侥幸地认为咳嗽不止可能是天气潮湿的缘故,等离开北戴河会好的。
其实,这是我第二次被水呛了。第一次是被黄河水呛的,是两年前的事了。那年夏天在兰州黄河边一个叫雁滩的地方,我仗着会游泳就在黄河边上冒险游泳了一次,那次同样被迫喝了几口黄河水,由于黄河水很浑浊,又被呛,回到学校后发高烧,去学校附属医院检查,发现是肺部感染,因此住了四十多天医院。按理说这应该是一个很深刻的教训,但那次并没有落下病根,好了伤疤忘了疼,没有作为一次教训警示自己。如果能记住兰州的教训就不会在北戴河犯同样的错误,北戴河的这次呛水后果之严重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自此以后,每次感冒大多都会导致肺部感染,也就是人们说的“落下了病根”。从此,咽炎、气管炎、肺部感染像鬼一样跟着我,纠缠了我大半生。
六
2021年9月,我背起行囊离开了固原,我确信这不是我工作生涯的结束,而是我新生的开始。
我套用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作了一首《再别固原》,虽然不成诗意,但可以略表我五味杂陈的心情。
再别固原
沉重的我走了,正如我沉重的来;我沉重的回头,作别流逝的岁月。
无意做个庸人,彷惶中不能自拔;斜光里的孤影,像心头苦水荡漾。
消磨滋生痛苦,孤寂在召引着死神;在雁岭的步道上,寂寥一波一波地袭人!
沈家山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庸人泪;聚集在浊渊间,淹没了彩虹似的梦。
梦呓?
撑一支长篙,向迷茫的深处漫溯;满载一船疑憾,在深奥夜空下忏悔。
但我觊觎放歌,欲把余生当做重生;我命由天不由我,命运再次交给上苍!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像拂尘拂去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