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满志远的头像

满志远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5/12
分享

琴剑交迸出的碧血之歌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谭嗣同《题壁绝笔》

 

在戊戌变法中壮烈就义的谭嗣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诗人,但他的这首《题壁绝笔》一诗,注定要成为中国近代诗坛气贯长虹的经典之作,必将名垂千古。与其说这是一首诗,莫如说这是一缕气壮山河的英魂,缭绕所系的不仅是诗坛,也不仅是文坛,而是中华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是整个祖国的前途和命运。

年前,既1898年9月28日的上午,北京城的空气显得异常的紧张,都在传说慈禧太后从颐和园回宫,光绪皇帝被她囚禁在中南海的瀛台,维新变法那些人有的被捕,有的逃亡。人心惶惶,都预感到要发生什么祸事。无风不起浪,果然到了下午,宣武门南的菜市口,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和轮车碾压的声音,一长队的清兵簇拥着前面的六辆囚车,朝这走了过来。到了菜市口,清兵一字排开,把囚车里的囚犯推拥下来,魁梧凶狠的刽子手迅速站在了囚犯身侧。监斩官是军机大臣刚毅,他一声令下,刽子手举起屠刀,寒光一闪,六颗囚犯的头颅霎时落地。但英魂不散,顷刻便融入突然而来的黑云漫卷的风雨之中。这六个英魂就是: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

如此悲壮的一幕,给轰轰烈烈的百日维新运动画上了一个血腥的句号,也为鸦片战争以来,中国进步知识分子浴血救国谱写的又一曲气贯长虹的英雄壮歌。正如维新变法后出现的巾帼英雄秋瑾所吟唱的:金瓯已缺终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

作为六君子中的谭嗣同,为了拯救祖国,维新变法,匡世济民早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浏阳的谭嗣同祠正厅里有一张他的大幅照片,只见其如山而立,浓眉朗目之间透着股闪电之光,一袭月白长衫里面是黑红色武士装,他左手叉腰,右手持剑,一种凛然不可侵犯,凌霜傲雪的神态。

谭嗣同虽然仅仅34年的一生,但一把剑,一把琴成为他的钟爱之物,伴随了他十六个春秋。按照阴阳之论,剑属阳,琴属阴,一阴一阳,定是一个侠骨柔肠之人。剑胆琴心铸就了他一种坚韧不拔的性格特征。剑,不仅成为他锻炼体魄之剑,也是他直指世事不平之剑;琴,不仅是他抒发心中块垒之琴,也是与亲人诉说心曲之琴。

他生于仕宦之家,父亲谭继洵乃湖北巡抚,类似现在的省长,是一个不小的官。应该说,谭嗣同属于官二代。但他并没有因此走向纨绔之路,年少之时就熟读四书五经,填词赋诗,文章斐然,兼及弹琴作歌,风度翩翩,俊逸飘洒,在清末时期与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子陈三立、浙江提督吴长庆之子吴保初、福建巡抚丁日昌之子丁惠康并称为清末四公子,其才华横溢名动四方。他10岁时与其哥哥谭嗣襄拜当时的学者欧阳中鹄为师。可以说,他的进步思想的形成与这个欧阳中鹄是分不开的。他正是在欧阳中鹄的影响下,对王夫之的循天下之公的思想深感兴趣。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而非君主一人之天下,这种民主思想扎进了谭嗣同的意识深处。不但如此,他还非常仰慕古代剑侠,对其扶弱济贫,除暴安良之举大为赞赏,从12岁就与名震京师的大侠王正谊,就是我们熟知的大刀王五结交,向他学习剑术,还有一位在江湖大名鼎鼎的通臂猿胡七也成了他的武术老师。论辈分,谭嗣同是他们的徒弟,但这两位老师都佩服谭嗣同的待人和气,丝毫没有纨绔公子的傲气,而且义气干云,所以彼此敬重,以平辈论交。正是这样,他有了一个雅号:剑胆琴心。

这样,谭嗣同身怀一文一武之技,腹藏经纶之策,手提七星宝剑,20岁的时候便开始了他历时10年的壮游。跃马腾空,背剑携琴,衣袂飘飘,意气风发地驰骋西北高原,漫游祖国山川,足迹遍及大江南北,黄河上下,竟达13个省,路程达8000余里。他的壮游,不是像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遍谒高官,去寻求出仕之路。而是策我马,曳我裳,天风终古吹琅琅!何当直上昆仑巅,旷观天下名山万迭来苍茫!这种自负与卓尔不群主宰天下的胸襟,是惊世骇俗的。

壮游是为了开阔自己的视野,体察百姓疾苦。他结交义士,拜访名家,当他看到风景不殊,山河顿异,城郭犹是,人民复非之时,想起以前随父亲谭继洵赴任时,途经河南、陕西、山西等省时,看到的西北大旱,数千里寸草不生,饿殍遍地,灾民死不绝道的情景。这更加唤起了心底里的那种侠骨柔肠,坚定了他的匡世济民之志。

山河旷野之间成为他寄寓爱国之情,抒发忧患意识之所。这时,他剑舞龙蛇,气冲霄汉。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全编》他抚琴高歌,意蕴沉雄,壮怀消不尽,马首向临洮(《角声》),他坦然自己是升峻远览以写忧,浮深纵涉以骋志。(《三十自纪》)这段壮游经历,他创作了一系列的山水诗,其诗表现的不是山水之美,而是借天地自然之物,直抒胸臆,寓情于景,以此宣泄自己的一腔报国救民的激情与豪气。

秦山奔放竞东走,

大气莽莽青嵯峨。

至此一束截然止,

狂澜欲倒回其波。

百二奇险一岭扼,

如马注坂勒于坡。

蓝水在右丹水左,

中分星野凌天河

秦岭雄峻,峰峦迭宕,如骏马驰骤,狂澜欲倒,极尽群山动态之美,从而显示出大气磅礴,把势蓄足,寄寓、映衬了诗人的那种壮志豪情。

便欲从军弃文事,

请缨转战肠堪拖。

誓向沙场为鬼雄,

庶展怀抱无蹉跎。

生平渴慕矍铄翁,

马革一语心渐摩。

非曰发肤有弗爱,

涓埃求补邦之讹。

班超素恶文墨吏,

良以无益徒烦苛。

谨再拜公与公别,

束卷不复事吟哦。

短衣长剑入秦去,

乱峰汹涌森如戈。

这段诗,由秦岭韩愈祠引发对韩愈文统与道统的评说之后,篇末借景抒怀,更见其气魄之恢宏,志向之明确,即不再效法韩愈之为文墨吏,而是要如班超那样投笔从戎,以血肉之躯战死沙场,誓为鬼雄,以武力抵御外强侵略。因此尾句乱峰一词被诗人目为戈矛,烘托出了一种尚武从戎的气氛。剑光琴音里发出的这些壮游行歌,壮怀激烈,犹如惊涛拍岸回荡在诗人壮游的山水之间。

诗人谭嗣同壮游期间所佩之剑,因剑身镶嵌了七颗熠熠闪闪的铜星,呈北斗七星状布列其间,所以名为七星剑。这是谭嗣同与大刀王五学剑的时候,是王五赠送给他的,其剑据说可以削铁如泥。所弹之琴,其实是两把,不是一把,只是随身带的是一把,家里还有一把。这两把琴的来历带了些传奇色彩。那还是他十六岁时的盛夏的一天,那天,电闪雷鸣,暴雨滂沱,突然一声霹雳,把他家院子里仅有的两棵六丈多高的梧桐树劈倒了一棵。残骸颓然,枝叶横疏,谭嗣同却灵机一闪,索性取了梧桐的残干,将其制作成两把七弦琴,一把起名为残雷琴,一把起名为崩霆琴。而且,谭嗣同还为这两把琴写了铭文,以示对被劈倒的梧桐树与制作的两把琴的纪念。一把琴的铭文是:破天一声挥大斧,干断枝折皮骨腐。纵作良材遇已苦,遇已苦,呜咽哀鸣莽终古!,另一把琴的铭文是:雷经其始,我竟其工。是皆有益于琴而无益于桐。这里似有把朝廷比喻为梧桐,把自己比喻为琴之意。至于壮游期间他带的是哪一把琴,没有资料显示,故不敢推测。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在壮游期间,却在一个极为偏僻的地方偶然地得到了两件奇宝,这两件奇宝都是他从小就景仰的英雄文天祥的遗物。也是一琴一剑,琴是蕉雨琴,剑是凤矩剑。谭嗣同仰慕文天祥,不仅得到了文天祥的一琴一剑,最后也像文天祥那样,在同一地点,既北京的菜市口,大义凛然地为国捐躯。这真是一种难以解说的历史巧合。在得到文天祥的琴剑以后,他便把身上随带的琴剑送回故乡浏阳的大夫第保存。此后随身携带,寸步不离的就是文天祥的蕉雨琴风矩剑。而且,他还为蕉雨琴题写了一段铭文:海沉沉,天寂寂,芭蕉雨,声何急。孤臣泪,不敢泣!与其说是在悼念文天祥,莫如说是自己对国家赤胆忠心的一个写照。

壮游归来,其剑胆琴心已然铸成。他写的《三十自纪》《仁学》等著作文章,就是对自己未来的筹划,对国家改革的方案。他要凭这颗剑胆琴心,开始昂首走向了匡世济民的实践之路。

果然,命运给了他施展抱负的机遇。1898年的6月11日,光绪皇帝开始下了《明定国是诏书》进行维新变法。并决定起用新人推行变法。当朝大学士徐致靖便向光绪皇帝举荐了谭嗣同。就在第二天,皇帝下令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陈宝箴速将黄遵宪和谭嗣同招进北京,准备接受授予的新职。

谭嗣同随即应诏赴京变法。临行前的那个夜晚,烛光窗影,琴音悠悠,谭嗣同与妻子李闰彼此以琴歌话别。谭嗣同的妻子李闰是长沙宿儒李篁仙的女儿,乃名门闺秀。年少之时便博览群书,擅长诗词歌赋,被时人推列为晚清湘中五子之一,十八岁嫁给谭嗣同,与谭嗣同感情深挚,赞赏和支持丈夫的宏伟抱负。

谭嗣同手抚文天祥的蕉雨琴,妻子李闰手抚由被霹雳劈倒的那棵梧桐树残干制作的崩霆琴,二人泪眼相望,对坐而弹。悠悠的琴音里,谭嗣同低声而歌,吟咏了一首与妻别离诗:婆娑世界善贤劫,净土生生此缔缘。十五年来同学道,养亲抚侄赖君贤。因为谭嗣同信仰佛教,所以其诗以佛家思想阐释夫妻之间的缘份与苦难,感念妻子十五年来与自己的志同道合,以及对自己老人孩子的照顾抚养。这时的谭嗣同,柔情蜜意,情真意切,与跃马挥剑时的神态大相径庭,琴音低沉婉转,这里有对妻子的感谢与留恋,有对即将踏上的仕途,能否一展抱负的疑虑和担忧。当琴音由低沉婉转走向高亢激扬之时,抑郁的情绪便随琴音而逝,面色即刻从容坦荡起来,一种坚韧不拔的内在情怀波涛似地倾泻出来,与琴音一块飘向远方……叫人想不到的是,这一夜的夫妻对弹,这一夜的琴音,却成了夫妻这一生的诀别之音。谭嗣同到京后,得到了光绪皇帝的赏识,授予他四品卿官衔,令军机处行走,是军机四大臣之一。随即,谭嗣同以其壮游时蓄养出的宏大气魄,倚凭他从小铸就的剑胆琴心,成了维新变法大潮之中的领衔人物,成了搏击风浪的勇士。但,仅仅一百零三天,在云翻雨怒的变法风雨中,居然剑折琴碎,一腔匡世济民的报国宏愿,顷刻间如厦坍塌。他蹲坐在肮脏的监狱里,蓬乱的发辫遮掩住他那坚毅不屈的面孔,他在回忆在沉思,看不出半点的绝望。他的琴,他的剑,此刻都不在他身边。但这丝毫挡不住他对黑暗势力的满腔愤怒,挡不住他对祖国美好未来的期冀。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当初,如果他要逃走是很容易的,在生死之间他选择了死,危急时刻,大刀王五要保护他出走,但他拒绝出走,并取下随身携带的凤矩剑赠送给王五,慷慨激昂的地说:大丈夫不做事则已,做事则磊磊落落,一死何足惜。各国变法,无不因流血而成。中国还没有因变法而流血的,今天就从谭嗣同始。他矢志不移,早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他在日本驻华使馆把自己的手稿交给了梁启超,梁启超也劝他一块出走,他却说:如果没人留下来,将来如何发展维新,但如果没有死者,又如何酬答圣主。他希望梁启超、康有为等都留下来,把维新变法事业继续下去。而他自己决定慷慨赴死。

他的琴,他的剑,他从小立下的志愿,他的壮游经历和这百日维新的每一个日子,这一切如影相叠,从他的思绪中一一闪现出来。这时,阳光从云层里钻出,透过监狱粗壮的黑铁栅栏,把监狱里的墙壁照得通亮。谭嗣同陡然站起,挥臂写下了这么一首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希望康有为、梁启超等志士像汉代忠臣张俭和杜根那样,在这危难之际被人收留相救,以继续进行变法维新的事业。对我来说,虽死犹生,面对死亡向天而笑。无论是我赴死,还是你们留下的志士,去与留,都像昆仑山一样,彼此肝胆相照,岿然不屈,勇往直前。

这就是这首诗的大意。

就在这一刻,谭嗣同的剑胆琴心升华到了一个璀璨的境界。碎琴断剑,已然被这风雨如晦的世界锻造成一缕英魂,精神不灭,激励后来者,为拯救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不怕流血牺牲,奋勇向前。这正是我们民族的精魂所在。《题壁绝笔》不是绝笔,而是谭嗣同以剑胆琴心交相和鸣而迸溅出的碧血之歌。

 

首发于2018年6月26日《东方散文》杂志微信公众号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