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月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们这群小孩子经常去林场。说是林场,也就是幺嗲嗲屋后面的那座山。山下六户人家排在一起,那里就是我和堂姐们的家。爬上山去,地势倒平坦开阔了,偏低的地方还挖了一个堰塘。却没什么树木,这都是公家的财产。山的另一边就是我们的小学。现在早已经荒废舍弃了。以前每次上学我们都要途径林场,我曾在那所小学读到三年级,我的奶奶还曾在那所学校做过两年做饭阿姨,为此我还在同学面前神气过一阵。在我最初的印象里,林场就是几十亩茶园。每到三四月,我和姐姐、堂姐们都会到茶园去采茶。雇佣我们的是子山嗲嗲和钟奶奶。钟奶奶是子山嗲嗲的童养媳,八岁的时候就养在子山嗲嗲家里。
新鲜的茶叶,我们的工钱按一毛钱一斤算。采摘完后,统一交给钟奶奶验收。她那双精明的眼睛,有着我看不透的光。每次称重时,她先是用手掂量一下,然后用家里的老式秤一边勾起我们的篓子,一边慢慢移动秤砣,达到差不多平衡的时候就读出数字,告知我们的劳动成果。每次领工钱时,钟奶奶总是数了又数,然后才很是不舍地递给我们。奇怪的是每次姐姐都比我多一两毛钱。一般临近中午我们就完成了采摘,回家吃饭。回家后,我们就会向在田里劳作的妈妈、婶婶们汇报自己的战绩,摘得最多的就会得到所有大人们的表扬。在我们的小小世界里,这是仅次于得到全校第一名的大荣誉。我的学习成绩好,妈妈经常夸我,可是摘茶叶,却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姐姐。妈妈看到我们赚的钱,奖励我们一个鸡蛋作为加餐。
鸡蛋是妈妈的心头宝,平时是断然不会给我们吃的。攒着一个能卖一两毛钱,就靠着这个补贴家用。就因为这,妈妈待家里的鸡们都特别亲切,它们可是家里的功臣。家里的鸡们好像察觉到了当家主母的爱护,平时在家里走路都是趾高气昂的,也不怕人。尤其是下蛋的时候,叫的特别欢,好像邀功请赏一般。
茶叶采摘时令性强,最多两三天这个工作就没得做了。茶叶轻,摘一个上午也只能摘几斤,还是大清早出来不休息才能有的成果。说实话,小的时候我都没怎么见过一百元大团结长什么样,对于钱的渴望,是由一角一角堆叠起来的。手里拿着几张一毛钱,就会觉得自己特别富有。我拼了命想赶上姐姐,结果过称的时候还是比姐姐少,代表我的钱挣得又比姐姐少,这让我很不舒服。回到家里,我默不作声,一个人呆坐着。妈妈看到我表情不好,就问我原因,我支吾着不肯说。姐姐得意地说,小妹没我挣的钱多,心里不痛快呢!
第二天,我如意的和姐姐采摘的一样多了。
采茶叶,我坚持不喝水、不跑厕所,一个劲憋着埋头苦干,可是采茶速度还是赶不上姐姐,眼看着今年的采茶就要结束了,我心里很不服气。临近中午,姐姐和堂姐们都要去过称了,姐姐叫我,我支吾着说肚子疼,得先去解决一下,姐姐一看反正茶园里抬头就可以看到林场小屋,便先走了。我看姐姐走远,便绕到林场的堰塘边,往篓子里用手猛舀水,一会本来干爽的茶叶便湿漉漉地贴在一起了。我信心满满地往林场小屋走去。
我紧张地看着钟奶奶过称,只见她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略微惊讶的说,月月今天很不错啊,比前两天摘的都多,和姐姐一样了。我心里那个得意。
钟奶奶看了看篓子里的茶叶,又看了看我,最后对我说,等下领完钱你留一下。
家里就住在林场下边,回家就几分钟,姐姐没等我就先回去了。
我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回到了家里。将挣的钱交给妈妈,可是晚上却没有吃到鸡蛋。
印象中林场有过两次大的机遇,可是都没能转型成功。
一次是被人相中成了鸭梨的种植地。村里某位头脑灵活的创业家在外面学习了新技术,找到村长商量,想要租用林场。村长听到这个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这是个大事件,村里不仅可以创收,还是自己的一项政绩,当即就和他签订了合同。这位创业家请了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劳力到林场来工作,我们都感到很好奇,时常跑到林场去围观看热闹。
在子山嗲嗲和钟奶奶不舍的眼光中,一棵棵茶叶树被挖倒晒干成了柴火,贡献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光热。子山嗲嗲心疼,是因为这是他谋生的产业。茶叶经过我们的采摘,他和钟奶奶再用小火炒熟,然后用手揉捏,让所有的新鲜茶叶都拧在一起,鲜绿鲜绿的,然后用文火备干,拿到太阳下晒,新鲜的绿茶、红茶就出炉了,每逢二、七是我们这里的“场”,大家都会去茅草街赶集。子山嗲嗲就会担着他做好的茶叶,到场上去卖,为了赶上好价钱,他都是天不亮就出发的,从林场走到山脚,再走六七里路,就到了。有车坐,但是坐车要一块钱,划不来,子山嗲嗲向来是靠脚,不坐车的。到了就在街边一坐,摆开摊子,算营业。到中午的时候场才散,当天的收入全靠天定,运气好的时候,茶叶能够卖到五块、七块钱一斤。不管收入多少,他从来都不舍得在场上吃一碗面条的,还是走回去后在家里随便吃点。由于常年背重物,他的上下半身成了近乎90度角,背在晚年的时候都直不起来,几乎低到离地只有二十公分了。可是他热爱劳动的本性却一点没变,还是在田地里劳作。钟奶奶在不做茶后,开始养起了鸡,这项营生她坚持了几十年。后面我姐姐怀孕了,嘴馋,正好家里都没有买到鸡,就去林场买钟奶奶的。姐姐是傍晚去的,赶在鸡上笼的时候,好抓。本以为是件很容易就办成的事情,却没有立马办成。钟奶奶并没有当场应允,而是让我姐姐第二天早上再去。第二天刚蒙蒙亮,母亲便陪着姐姐去了林场,钟奶奶很是不舍地把鸡递给母亲,这鸡还是仔鸡,我还真不舍得卖,现在卖划不来,等年关的时候,可以长到五六斤,可以卖好几十块呢。母亲赔笑道,是是是,这不孩子怀孕了,嘴馋的紧,就想吃。拜谢之后,母亲和姐姐回来便准备杀鸡吃,一摸鸡的肚子,满满的一袋子食。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创业家在外面引进了梨树,吩咐劳力们按照前后左右各两米的距离栽种。我们读书的地方和家里,中间就是林场,每次放学,我们都会去看那些新奇的树种,在这之前,我们这里普遍栽种桔子树,从来没有人种过梨树。更不要说见过挂在树上的梨子。创业家看到我们这群小屁孩来了,充满希望地跟我们说:等明年八月梨子成熟的时候,一个能有十斤重呢!我们完全对它着了迷,看着一棵棵梨树立起来,叶子变绿,三月开满了白色的梨花,慢慢地结出小果子。
有时候,我们看到创业家和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来回穿梭在梨树林里,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瞅瞅那个,创业家叫他技术员。不多久,梨子有拳头大小了,在技术员的指导下,劳力们给未成熟的梨子每个都套上了纸袋子。我们每天都来查看一遍梨子,一天天的,罩着的纸袋子越来越膨胀,梨子个头越来越大,我们期盼着。想要见见它长到十斤的样子。可是还没到八月,梨子就剩的不多了。
创业家引进了树种和技术,却没有有效的管理。
梨园范围大,到了天黑的时候就成了放养的梨园。一个个还梆硬的未成熟的梨子喂饱了一颗颗好奇的心。这一次,创业家没有得到预期的收获。第二年,他就撤资了,梨树也被临近的住户挖了去,我前面的婶婶家现在还有两棵,可是种在门前的梨树,叶如期绿,花如期开,就是果子怎么也没见到成熟的样子,或许缺了技术指导,梨子也需特殊看护吧。
我们最终是没见到它长成十斤的样子。
梨树挖走后,林场成了一大片空地,临近的住户们看着这么好的地,荒了很是可惜,便自发一人认领几块,种上了花生、黄豆、地瓜等作物。没有经济路子的人们,倒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擅长做的,他们没有更多的想法,只希望在这片地里能够用自己的双手耕种出娃娃们的读书费、家里的生活费。子山嗲嗲又学到了新路子,在地里种上了茶菊花。白色的小朵。这种花蒸煮后晒干可以做茶,自带一股清香。于是我们又有了挣钱的机会,每年的十二月到林场采摘茶菊花挣工钱。
八月是收庄稼的时候,月底,林场附近的妇女们都会带上自己的娃,带上小板凳、篓子、锄头,戴上帽子去林场。采摘花生。我最讨厌这个时候了,天干,地热,气温高,花生要先用锄头挖,然后一粒一粒用手掰下来。经常是一整天坐着不动也摘不了多少。甚是乏味。摘回家后,也没得我们吃的。花生都是晒干后,要么卖给收花生的,要么是收进仓库,等到过年的时候做年货用。当然,这个时候,我们正经做事的很少,都是在地里玩泥巴,抓不知名的小虫子,或者跟着姐姐弟弟们在地里疯跑,没来由的觉得自在和快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林场又被另外一位实干家看上了。这次是种树,全部种的沙树、楠树等,种的时候市场行情正好。赶在那阵风,我家也在山上种了不少树,只是到现在都没有卖出去。据说行情不好,现在没什么收树的。
我不知道林场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守着它的子山嗲嗲和钟奶奶都先后藏进了它临近的林子里,那座林场小屋在我记忆里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只是没有人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