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上海石墨电极厂很热闹,热闹的原因不是赶上了什么时节。
前段时间倒是有个时节,就是石墨电极厂建厂四十周年的厂庆,大家还指望着能够有点额外的奖金呀或者什么实物发发。十年前的三十年厂庆,老职工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东西发得那是轰轰烈烈,其他的不说,男职工一人一只领带夹,居然是镀金的。
可惜时过境迁,现在的石墨电极厂老早就开始亏损,有拎得清的职工也老早就识了时务,“做梦吧,工资能够发得出就蛮好了!”
果不其然,就在厂庆的当天,厂部大楼门口放了一通炮仗,然后一张大红的贺电张贴在食堂里,这事就算过去了。
现在石墨电极厂的热闹源自于谈论,沸沸扬扬的谈论。谈论的因由是范长宏从石墨电极厂跳槽了。
最近的四五年里,经常有人辞职跳槽,范长宏是何许人,为什么他的跳槽会引起如此反响,这还说来话长。
一
范长宏应该算是半个上海人,他爸爸是在安徽庐江插队落户的知青,由于跟当地的姑娘结婚了,就没有随着知青的返城风回沪,而是在庐江定居下来。村子里看他高中毕业有点文化,就按排他做了村里小学的教师。范长宏由于有了他爸爸的这层知青关系,大学毕业后留在了上海,尽管他只是大专毕业。
不知道什么原因,范长宏并没有从他爸爸那里学到哪怕一丁点上海话,还是操持一口带着浓浓庐江口音的普通话,跟那些同样是知青回沪子女完全不一样。多数可能是范长宏他老爸一个人孤零零落单在庐江,成了地地道道的弱势群体,上海话不得通行的缘故。他老爸也肯定没料想到他的子女还有回上海的机会,否则怎么着也要教点上海话的。
不知道是为了节省点伙食开支,还是吃不惯食堂里上海菜的味道,范长宏每次逢年过节从庐江回来,总会带上一大包咸鱼咸肉咸猪蹄,密密匝匝地在宿舍的窗台口挂着,纵使范长宏几乎每天都会烧点吃吃,但直到清明过后,还是依然没有吃完。在热辣辣的太阳照晒下,那些鱼肉总会偶尔滴下一点肥油,咸猪蹄的关节处甚至会长出一点绿毛,其他人看着都觉得腻心,范长宏却是吃得津津有味。
由于集体宿舍是没有炉灶的,他就买了一个大功率大电炉,功率大得来只要这电炉插上电,宿舍里的白炽灯都要暗一下的那种。
这种电炉是严禁在集体宿舍使用的,主要是为了安全,万一短路或者超负荷,会引起火灾的,所以厂里查得很紧。在一次行政科例行的安全检查中,范长宏被抓了个正着,被抓到时电炉上的咸猪蹄炖黄豆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电炉是多少功率的?”带队的行政科范科长满脸严肃地问道。
“这? ……, 没多大功率。”范长宏支支吾吾地,他知道在宿舍里使用电炉,一旦被抓到了,电炉没收不算,这罚款是根据电炉功率计算的。
“你不说是吧! 不说我不会自己看呀。”范科长不顾电炉刚刚断电,灼热的炉温有把额前头发燎燃的可能,蹲下身低下头仔细看了一下电炉铭牌,然后满脸惊讶地对范长宏说,“我操! 你不要命了,功率这么大!万一电线过热烧起来咋办?宿舍里这么多人啦!”
他瞄了一眼默不吱声的范长宏,再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一张纸,那上面写着关于使用电炉的处罚规定,“按照规定,这罚款肯定要超过一百块的最高限了,算你合算,就只罚一百块钱。”
“啊,什么!还真罚呀?” 范长宏惊讶得叫出来了,这一百块罚款不少的,工资才不过一千来块钱。“范科长,能不能通融一下,看在我们是本家的份上,能不能放我一马?”范长宏急眼了,连忙拉着范科长,腆着脸低声下气地不住哀求,那神态看起来颇为滑稽,让参与检查的人和一些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忍俊不禁。由于范科长是带队的,为了保持执法的严肃性,只能强忍着,不过嘴角的微微上翘还是让人看得出他也被逗笑了。
“当然要真罚了,这是规定呀,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不过如果这电炉是跟别人合买,或者这次有人跟你合用的,罚款可以分担的。”范科长一本正经地说。
范长宏眼珠一转,似乎看到救星似的对范科长说,“这次沈立峰也用过电炉。”
范长宏跟沈立峰以及柳长天合住一间宿舍,柳长天去食堂吃饭去了,沈立峰刚刚想去的时候,正好查安全的来了,他看到范长宏被抓个正着,就先看看热闹。
现在他听范长宏这么一说,立马惊讶地叫出来,“我什么时候用过你的电炉了?”
“前面刚刚用电炉点过香烟。”原来沈立峰是个烟鬼,就在十分钟前想过过烟瘾,一时半会没有找到火柴,就在范长宏炖猪蹄的电炉上点了一下。
“啊?这也算呀!”不光是沈立峰,就连旁边的所有人,一下子全部惊讶地被逗笑了。
最终,范长宏指望沈立峰分担罚款的愿望没有达成,这理由实在太过牵强,罚款是从他工资里直接扣的。
大家都觉得范长宏实在太过小气,从此在集体宿舍里他就成了另类,大家都不搭理他了。不过他还是一如既往,旧的电炉被没收了,他又买了一个新的。
后来柳长天实在看不惯了,就对他说,“压型车间的压机是进口的,保养比较精细,需要用煤油擦拭零部件。车间里有的是煤油,你就随便取点,也去买个煤油炉,宿舍里许多人都在使用,省得每天提心吊胆地使用电炉。”
柳长天这里的提心吊胆有两层含义,一层是范长宏每天提心吊胆地担心行政科的检查和罚款,而柳长天他们则提心吊胆会不会发生火灾。
“我也想过使用煤油炉的,就是太麻烦了,不如电炉方便。” 范长宏回答说。“那总比你每天提心吊胆好呀,你还是整一个煤油炉吧,既然你这么爱自己烧菜。” 柳长天继续劝道, “烧电炉不是长久之计,早晚要出事的,宿舍的电线老早就不堪重负了,哪天真烧起来都不知道。”
“可我这电炉还是刚刚买了没用多久呀。” 范长宏还在惦记他这新买的电炉是不是浪费了。柳长天确实真正地感觉到这人对钱很看重可不是传说的,于是没好气地说,“电炉你不能带到安徽老家去呀,那里冬天比较阴冷潮湿,也用得着的。”
这话似乎被范长宏听进去了,第二天他确实去买了一个煤油炉。集体宿舍里用煤油炉烧菜的很多,都是一些成家在外地,已经无望搬出集体宿舍的人,还有就是一些三十多岁的光棍汉,他们吃腻了食堂的饭菜,准备做长久打算了。
每到烧菜的时候,各自的煤油炉全都搬在走廊里,走廊里油烟弥漫,劈里啪啦的油爆声,锅铲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交相辉映,给枯燥单调的集体宿舍生活平添了一点居家的气氛, 那些烧菜的人也经常会交流手艺,相互分享相互品尝。
范长宏的业余生活似乎就是烧菜,几乎每天都烧。有时候柳长天和沈立峰也会去旁边的菜场买点菜,跟范长宏打伙烧上一桌子,再拎上一箱啤酒,享受着苦中作乐的片刻欢愉。
在酒酣耳热之际,范长宏总会说起他们老家帮人入殓的收入多少高,比他那做教师的老爸工资都要高上许多,于是柳长天和沈立峰就打趣他,“要不你也到殡仪馆里做做,那里待遇好。”
让人搞不明白的是,沈立峰是上海郊县南汇惠南镇上的,还是某公司的副总经理,条件比范长宏,更比柳长天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却也是一直谈不上朋友。
可能是太老实的缘故,不会讨女孩子们喜欢,当然更多的原因是工作,工作的上海石墨电极厂已经连连亏损,也就连连有人跳槽奔高薪去了。
今年的天气真是邪门,自从立了夏就没晴过几天,天一直阴沉沉灰蒙蒙湿哒哒的,还没到黄梅时节,雨就开始哗哗地下个不停。
比这天还要阴沉灰蒙的是范长宏的内心,这几天他是超级不爽。柳长天一周前跳槽离开了石墨电极厂,听说工资翻了几番。
这让他羡慕嫉妒得不轻。柳长天比他晚了两年进厂,后来柳长天却是噔噔噔地爬到他的上面去了,当时确实他也是嫉妒了好一阵子,后来看看柳长天确实比他能干,心里也就平衡了。
想不到这小子居然一下子跳离了这不死不活的石墨电极厂,成了外资企业的“白领”,那是彻底从糠箩跳到米箩里。
中午吃饭,碰到了在厂机动科上班的沈立峰。他端了饭盆坐到沈立峰对面,“柳长天跳槽了,奔高薪去了,你什么时候跳呀?”
话语里满是嫉妒的酸味,沈立峰隔了圆圆的饭桌都能够感觉出来。
“我暂时不想跳了,这里满舒服的,混混蛮好。” 沈立峰讲了大实话,他是属猪的,天性懒散,家里有个做公司副总经理的爸爸帮他捞钱,他就犯不着陪上那份苦辛。白领光鲜的背后是无穷的压力。
“你咋不跳呢?” 沈立峰快快地扒完碗里的饭,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反问。
“想跳呀,那那么便当!”
这话绝对正确,住在集体宿舍的,一直就没几个跳槽成功的。没门没路,靠自己漫天撒网投简历,要跳槽成功确非易事。这些年上海石墨电极厂跳槽的人有几个,他们都是一些加在上海,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住集体宿舍,能够跳槽的就柳长天一人。
“要不就跳到火葬场,你不是一直讲火葬场工资高,你们乡下帮人入殓的都是高收入。”沈立峰打趣着范长宏,然后立起身,一副马上离开的样子。
沈立峰平时跟范长宏尽管同住一间宿舍,但不大多啰嗦的。因为这人贼小气,对钱看得很重。
自从那次电炉点烟,范长宏居然赖上他,这让他和住宿舍的大伙儿大家对范长宏彻底刮目相看。范长宏似乎也不觉得,每次聊天,他还是三句话不离个钱字。
柳长天辞职的那天晚上,他们还是跟以前一样做了一桌菜,喝着喝着,范长宏竟然开始流泪了,红着眼睛说,“柳长天跳槽了,出去拿高薪了,我们在这里何时才有个出路呀?”
想想也难怪,这三个人中数他岁数最大,已经三十出头了,现在还是家不成业不立,连自己都觉得对不起白发苍苍还在吃粉笔灰的老父亲,自己的父亲还在指望他能够在上海滩挣得一份家业,老了叶落归根有个居处的。
“不说了,苦兮兮的,来来来,喝酒。”沈立峰看见范长宏的样子,不想让这苦兮兮的气氛蔓延,就举起了啤酒瓶子。他们在一起喝啤酒从来都是嘴对嘴吹的,这样爽气,也少洗杯子。
“好了,好了,喝酒喝酒。” 范长宏和柳长天也都应和道。范长宏深深地喝了一口,哈了一口气,对柳长天说:“柳长天你以后发展好了不要忘了我们,不能光顾着自己,也要照顾照顾曾经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的难兄难弟啊。”
柳长天知道这看似玩笑的话其实不尽是玩笑,想想自己也是刚刚辞职,前路漫漫,前程未卜,于是就暗自叹口气,换了一个话题,对范长宏说。
“我已经跟严春来主任推荐了你,我离开后先由你代理我的工作。”
二
柳长天辞职后,范长宏才代理了几天。其实也谈不上代理,车间主任严春来也没跟范长宏正式讲过让他代理,就是范长宏因为柳长天吃饭时的一句话就屁颠屁颠忙前忙后地忙了一周时间,一个人做了两个人的活
厂人事科居然把尤明亮派过来了!还坐了以前柳长天的位置。
尤明亮是范长宏的校友,都是石化专科学校毕业的,比范长宏晚一年进厂,可现在却成了自己的领导,范长宏心里的那个憋屈可想而知了。
一年前柳长天被宣布做他的领导时,他心里的憋屈可没这么大,因为他和柳长天已经共事了一段时间,知道柳长天确实比他能干,尽管比他进厂晚了两年,许多他主管的工序出了问题,都是柳长天帮他搞定的,现在这尤明亮,水平跟自己半斤八两,没什么出挑的地方。
不管范长宏心里多么憋屈,尤明亮还是来了。他心里也彻底明白,他这是升迁无望了。尤明亮是行政祝厂长的亲戚,这在厂里不是什么秘密。
他又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呸,狗屁,不就是有点后台关系,不就依靠了姓祝的老家伙,有什么能耐本事。”
这祝厂长原本是一名烧窑的学徒工,小学也没有毕业,碰上文化大革命,他是根红苗正,成了一名革命的闯将,加上能说会道,直接提升为团委书记,然后善于钻营的他一路高升,成为油水极大的行政厂长。
祝厂长在厂级干部位置上已经有十几年时间了,他上上下下罗织了一张强硬的关系网,他在厂里讲句话,任何人都需要掂量掂量的。当时就是他搅黄了主管生产的王厂长给柳长天升职的提案。
祝厂长搅黄柳长天的升职就是为了给尤明亮留条升迁的门路,因为其他几个车间的工艺主任都是经过厂部会议上讨论通过的,并且由人事科正式宣布过的,一时半会动弹不得。只有压型车间的工艺主任是个空缺,只是这柳长天能力太强,后来车间里又让他代理了这个位置,更何况柳长天又有王厂长的器重,这个位置暂时也没法动得。
现在柳长天主动辞职了,那岂不是瞌睡送枕头。祝厂长喜不自禁,连忙授意人事科把尤明亮从技术科调了过去。
不过祝厂长也没有急吼拉吼地把尤明亮直接按排到工艺主任的位置上。
首先这尤明亮在技术科就是位混客,仗着有关系,每天就是在混日子,口碑不佳;其次在工艺技术上的道行也是稀松平常,没做出什么出挑的成绩,他怕现在提议,万一脾气倔强的王厂长激烈反对,那可能就弄巧成拙。
目前只是代理,也就是说尤明亮这工艺主任还是“临时工”。
在尤明亮调到成型车间的前一天,祝厂长专门找到他,提醒他务必能够做出点成绩,他好在厂部会议上讲话,早点转正,因为生产这一块毕竟还是王厂长直接管理的。
范长宏似乎也看出其中的端倪, “想做出点成绩,嘿嘿,没我的配合不可能的。”
所以自从尤明亮来到车间后,他和尤明亮之间的吵架撕逼就没停止过,而且几乎都是由范长宏挑起的。
“这个问题的原因在哪里我真不知道,只能向你汇报,以前碰到我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是柳长天帮助解决的。”
范长宏撕逼的同时还不忘搬出柳长天来刺激刺激尤明亮,因为柳长天的能力在车间里已经有口皆碑了,有一次车间的一位老工段长看着生产线上问题不断,废品接二连三,就跑到尤明亮他们办公室里,拍桌子打板凳的。“有柳长天在,这个问题老早解决了,现在有本事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混饭的!”
尤明亮听了气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但却只能一声不吭,老工段长讲得没错。
有时候尤明亮也急了,抖出上级的官威,“范长宏,你再解决不了,我就扣你奖金。”
“嗨嗨,你还不要逼我,再逼我也是不行,我就这点能耐,否则就轮不上你坐这位置了,再逼我还就是不干了。”
范长宏一点不买账,一副撂挑子的架势,他已经看出尤明亮想干出一点成绩的迫切愿望,也知道这家伙在技术科办公室混了这么几年,业务水平还不如一直在车间里摸爬滚打的自己。
这句话确实击中了尤明亮的软肋,每每这时候,他就不得不低声下气,“我说我的老学长,你就不能帮我一起做出点成绩,我升职了,总归有你好处的,我们可是同门师兄弟呀。”
“呵呵,”范长宏嘴角泛出一丝冷笑,“小师弟,我知道你的人品,就算你不会辜负你的诺言,可你能给我什么好处?我要房子,我要老婆,你给得了吗?这厂子什么时候关门都不知道的!”
尤明亮听了之后,无奈地笑笑,叹口气,“好吧,你要走就走吧,不过在岗一天就要好好做一天!”然后不得不闷头拾掇起范长宏有意无意撂下的挑子,尽管他比范长宏更不在行。
如果说他以前在技术科逍遥自在的日子是在天堂,现在就不啻于落到了地狱,有时候尤明亮都在自问:“图那位置到底是为了什么?”
范长宏现在说不想干了,那可不是说了玩的,他是老早就想跳槽。就现在电极厂这连连亏损的状况和他在厂里看不见半点希望的的近况,不跳槽可真的没有任何出路了。
跳槽成了石墨电极厂里时髦的话题,一旦能够跳槽成功的,仿佛就是当年高考得中一般。这也难怪,石墨电极厂死不死活不活的屌样,一个月到手的工资都开销不到月底,相比较那些洋人们开的工钱,是这里的好几倍,还外加一个光鲜的名字:“白领”。
“跳槽,跳槽”,这两个字就像《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里的“向前、向前”一样,伴着激扬的鼓点,不断地敲击在石墨电极厂里的每一位自我感觉还稍微有点能耐的人心上。最近工厂里跳槽的特别多,还有就是扯大旗自己单干的。
自从尤明亮到车间后,范长宏就开始不断地寄出简历和参加各种招聘会了,不过情况却不容乐观,几个月过去了,连像样的面试都没几次。
他只是大专学历,用人单位更加看重他在车间的实践经验。范长宏实践经验倒是不缺,可是这石墨电极厂的产品实在是偏门,离开电极厂,这些经验还真派不上什么用处。
范长宏开始暗暗地感到着急。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范长宏又拎了一大刀简历出去了,今天在上海体育馆有一大型人才招聘会。
上海体育馆离石墨电极厂不远,范长宏赶到时,招聘会还没开始,不过入口的地方已经开始排队。待到开始放行时,排队的人流已经排出体育馆大门,在门外转了几个弯了。由于人太多,有几位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
范长宏看了看,都是一些年轻人,有一些看上去还稚气未消,可能是在校的大学生或者职校生。
范长宏进去得早,一些单位的摊位还没布置完毕,也不像以前的一些人才招聘会那样人头攒动,大部分人还在外面排队进场。
很快地他一圈兜了下来,没有发现特别合适的单位。范长宏挑了几家,凑上去默不作声地递了简历,对方工作人员也是默不作声地收了。
人陆陆续续地多了,有点拥挤的感觉。刚才一些还没有布置完成的摊位也都布置好了。范长宏想再看看,如果再没合适的就回去了。
许多摊位在前面已经光顾过了,第二圈范长宏就走得很快。他却惊讶地发现先前没有完成布置的一家摊位竟然是上海市民政局的。
“这民政局是政府部门?好单位呀,大家挤扁头也要进去的衙门呀,怎么也在这里摆摊,奇怪的是竟然没几个人光顾的?奇怪!”范长宏自言自语。
相比其他人挤人的摊位,民政局这里可谓门可罗雀,不过他还是走上前去。
其他单位的招聘摊位都布置得花花绿绿,又是企业介绍,又是岗位介绍和要求的,等等等等,民政局这家的招聘看板就是在大白板上张贴了简简单单的两句话:
“人员招聘,要求:大专以上学历,英语四级以上,能写会画优先。”
范长宏一看,这条件不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嘛,尽管他是大专学历,却也通过了大学英语四级,他能够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曾经在庐江老家得过比赛奖项的。
“哈哈,看来今天要不虚此行了。”范长宏心中暗喜。
他走上去递上简历,毕业证书和大学英语四级证书。对方的工作人员是两位女士,一位年岁稍大一点,另外一位一看就是还没结婚的小姑娘。
那位年岁稍大的女士接过范长宏递过来的东西,简历看都没看就放在一边,她翻看了一下范长宏的毕业证书和英语四级证书,嘴巴动了动刚想讲话。
范长宏不待她开口就先说了:“我在书法比赛上拿过奖的!”
“真的?”那位年轻的小姑娘一声惊讶,“证书带来了吗?”
“今天没带,没想到这证书今天会派用处。我可以写上几个字给你们看看。”范长宏信心满满地说。
“好呀,你就写在这儿吧。”小姑娘递过一支钢笔一张纸。
“我很想得到这个工作。”范长宏在纸上写下一排钢笔正楷。
“嗯,不错。”对方一阵称赞。
“范先生,你坐下吧,我来详细介绍一下这份工作。”年长一点的女士示意范长宏坐下,年轻的小姑娘递给他一罐可乐,同时打开了。
“范先生,你听好了啊。”对方显得很郑重其事,“我们是在为殡仪馆招聘外事人员。现在上海越来越开放了,经常有外国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上海过世,殡仪馆需要懂英语的大学生跟他们的家属交流。”
“啊,原来是在火葬场工作呀!”范长宏大吃一惊,屁股下意识地抬了抬,似乎要走的意思。
“你别急,范先生,我们单位效益好呀,工资五六千一个月,结婚了,马上在徐家汇附近分两房一厅,没结婚的,住单间煤卫独用的单身公寓。”对方看出范长宏要走的意思,马上抛出了非常诱人的待遇。
“乖乖,待遇这么好呀!”范长宏内心打了一个格愣,“我拼命跳槽的目的不就是奔这些去的吗?”
他又重新坐了下来,“难不成我念叨火葬场工资高的事被冥冥之中注定了?”
“那这个工作跟死人打不打交道?”范长宏不放心地问道。
“坐办公室呀,你是大学生呀,怎么可能在一线工作,不过需要在一线有一个短期的实习,否则你连现场情况一点都不知道,以后怎么跟老外沟通。”对方斩钉截铁的否认让范长宏有点心动了,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我们签约医院的体检通知,你明天去做一下体检,如果身体没问题,我们就给你发录用通知了。”年长一点的女士应该是管事的,当场拍板。
当天晚上,范长宏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就是这几个字,“火葬场,帮人入殓,待遇,……。”
最后决定,先去体检了再说。
三
范长宏的身体一直很壮实,体检的结果是不出意外地通过了,对方的录用通知也寄过来了,用的是民政局的信封,里面的录用通知盖的是XX殡仪馆的大印,同时附了工资和待遇清单,比那天在体育馆招聘会上讲的还要丰厚,几乎每个月都会有各类副食品发放。
看着录用通知上的落款“XX殡仪馆”五个大字,感到扎眼,再看看后面的丰厚待遇,又有点恋恋不舍,一时间无法决定到底如何取舍。
范长宏陷入苦恼中,这事不能跟家里人商量,他那传统古板的父亲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也不能跟朋友同事商量,担心那会招人耻笑。
怎么办?怎么办?看着入职时间越来越近,他越发苦恼。这时候工厂里发生了一件事,给了他最后决断的勇气。
电极厂的经营状况还在每况愈下,欠了供电局一屁股电费。现在上海市里对这类高能耗行业已经明确表态不支持了,供电局就无所顾忌地给电极厂发出了拉电警告,明确要求在月内如果不能支付去年积欠的电费,将断绝电极厂的工业用电供应。为了能够筹集到必须交付的电费,厂部会议决定这个月的工资将七折发放。
“妈的,这日子没办法过了!”范长宏听说后就骂开了。当然开骂的不是范长宏一个,大家都在骂,骂得最多的还是一批最近几年进厂的大学生。
石墨电极厂对大学生的待遇一直很低,像范长宏这样无官无职的,工资拿不过车间一线的技校生,这么一打折,到手真没得几个子了。这也不难理解,厂里权倾一时的祝厂长就是个小学没毕业的主,有他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咋可能会有什么好的待遇。
“不做了,实在不想做了,奶奶的!”范长宏一边嘴巴里骂骂咧咧,一边翻出那份来自殡仪馆的录用通知,按照上面的电话拨通了。
他要通知对方,自己不但会来入职,还要提前入职,“在那里做一天几乎要顶在电极厂半个月了。”
殡仪馆方面听说范长宏不但要来,还提前来,十分开心,因为临阵变卦的事,他们经历得太多了,这世俗的压力有时候还是挺大的,希望这次能够有一位大学生到殡仪馆工作。
他们问起范长宏,劳动关系的转移是通过组织调动还是辞职后再入职?范长宏一听有点搞不明白,连忙问起这两者间的区别。
殡仪馆方面解释说,由于殡仪馆是事业单位编制,一般的人事关系以前都是通过组织间发调动函进行的,范长宏一听,马上明确了是自己辞职。
担心会不会影响到自己工龄的连续性,他连忙询问。殡仪馆方面马上明确工龄可以续上,不会断的。范长宏就更加坚定地选择了自己辞职再入职的办法。他这是不想让电极厂知道他跳槽后的去处。
第二天范长宏就递交了辞职报告,要求马上办理,他有许多调休和年休假还没用完,现在正好抵充一个月的辞职提前期。
听到这消息,最吃惊的当属尤明亮,他惊讶地问:“你这保密工作也太好啦,跳到哪里去了?”
“一家小单位,不过效益挺好工资高。”范长宏含含混混地搪塞。
“到底哪家?这么神秘?师兄弟也不告诉?”尤明亮还是不停地追问,范长宏有点不耐烦了,“哎呀,现在问什么?以后总归会知道的。”
话到这里,尤明亮知道没必要再问下去了,范长宏这是成心不讲。“好吧,你不想讲就不要讲了,恭喜你有了好工作。”
范长宏一听,脸上浮出一点略带尴尬的笑,“谢谢,祝你早日转正。”
辞职手续上午办完,范长宏下午就去殡仪馆报到了。不过赶到位于XX路上的殡仪馆门口,见里面花圈排得密密匝匝,披麻戴孝的人群进进出出,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里面不断的哭丧声.
这晦气的场景又让范长宏有点犹豫,“这难道就是我以后每天工作的地方?”
在门口徘徊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意识到他其实已经没有了退路,电极厂的工作已经没了,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去了。
在殡仪馆办公楼的人事科, 范长宏看着一位中年妇女把他的资料输进了电脑,知道自己已经与殡仪馆这人生的终点站纠结在了一起。
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由得抬头看了看窗外,一排脸盆粗细的樟树郁郁葱葱,让人心旷神怡,但树下空地上的一排花圈又让他有点郁闷。
宿舍老早就备好了,在殡仪馆围墙之外,房子有点老旧,确实是一人独住的单间,厨房卫生间齐备。厨房间里一台大容积冰箱明确地告诉他,在福利待遇清单上写明的副食品发放可不是虚言的。
“孙师傅,能不能按排一辆车帮我搬一下家。”临到最后,范长宏提出了他的要求。孙师傅就是刚才那位给他登录资料的中年妇女。
“这个,嗯,”孙师傅想了想,“明天下午我按排那部接送上下班的依维柯替你跑一趟。”
“明天晚上怎么样?晚上六点。”范长宏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免得他们问长问短。孙师傅听了后又想了想,“好吧,晚上就晚上。”
接下来范长宏没什么事,就返回电极厂宿舍。他取了点随身衣服,用一个旅行箱装了,同时带去的还有一床薄被,晚上要用的。中秋快到了,晚上睡觉有点凉。
收拾停当, 范长宏舒了一口气,环顾这住了七八年的宿舍,多少次他盼望着能够搬出去,现在终于搬出去了,不过却是以这样的方法,范长宏心里一阵苦笑。
就在这时候,沈立峰下班回来了。现在入职的人很少,走一个少一个,柳长天走后就没有人再搬进,现在就沈立峰和范长宏两个人住着。
进门后的沈立峰看见范长宏也在房间里,就惊讶地问道,“吓我一大跳,你回来拿东西?还有你跳到哪家单位了?大家都知道待遇不错,都在猜测到底是哪家单位。”
“什么单位就不要问了,以后会知道的。我回来理一下东西,明天晚上单位里派车搬过去。”
范长宏见又是询问工作单位的,马上武断地打断了沈立峰的话头,然后指着在角落里放着的煤油炉对沈立峰,“煤油炉留给你了,你可以烧点菜吃吃。”
沈立峰一听,有点吃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家伙一直把钱看成肉疙瘩,平时他们搭伙一起烧点吃的,都是他和柳长天掏钱的,今天怎么这么大气,把煤油炉留下来了?”
于是他立马推却:“你又不是结婚了搬出去,到那里还是单身,煤油炉你也要用的,你带走吧!”
“不用了,宿舍太好了,冰箱煤气灶都有,一人一间。”范长宏马上回却。
“哇,哎呦喂,单位这么好呀!”沈立峰不由自主地一阵惊叹。不过须臾时间,他那因为惊讶而放光的眼睛马上又暗淡下去了。柳长天跳槽了,范长宏也跳槽了,而且一个比一个跳得好,他联想到自己的前途。
第二天殡仪馆按排范长宏到宣传科,并告诉他,他的编制放在宣传科,然后就是一些跟入职有关的培训和手续。
在办理手续的过程中,范长宏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让大家惊叹不已。
下午没什么事,范长宏跟宣传科的两位科长都打了招呼,提前离开了,他要先回电极厂宿舍整理一下自己的私人物品。
尽管工作好几年了,由于一直住在集体宿舍,也没添置什么大件,就一些衣服被子,他打了两个大包。外加了一个满是书的箱子,里面的书多数是关于书法方面的。等到晚上车子来了,直接搬上就走了。
整理完这些,范长宏这才想起来,需要跟门房间讲一声,否则等会来帮忙搬家的车子门卫会拦住不让进来的,因为电极厂的宿舍是在厂区里面,进出管理很严。
他噔噔噔地走到门卫那里,告诉他们,等会有一部依维柯车会来帮他搬东西,让门卫放进来并指引到集体宿舍那里。
做完了这一切,天已经暗下来了,范长宏返回宿舍。
今天是周末,沈立峰回南汇老家了,现在宿舍里就他一个人。他掩上门,灯也不开,就在这黯黑中静静地坐着。
对面办公楼里传来一阵阵打牌的声音,那是一帮不拖家不带口的单身汉们在打“大怪路子”,在消磨他们现在唯一富余的东西---时间。范长宏也一直是里面的常客,不过今天他不想参加,以后再也不会参加了。
他正在沉思,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门卫。
“哎,小范,灯怎么不开呀,你到门口看看,奇怪怎么来了一部殡葬车,司机讲是来帮人搬家的,我猜想就是你了,你去看看?”
范长宏一听也感到奇怪,不过没有吭声。他跟着门卫走了出去,还没到大门口,就看见那里停了一部黑色依维柯,不是孙师傅讲的白色依维柯。
殡仪馆里的只有殡葬车才是黑色的,他有点惊讶,连忙奔过去。驾驶室的窗开着,驾驶员正在无聊地张望,范长宏连忙问道,“你是孙师傅派来的?”
“噢, 你就是?”驾驶员把身体坐正了一些,“嗯,孙师傅让我跟你讲一声对不起,那部白色依维柯被局里借去了,她只能派这个,不过这是新车,还没拉过人的。”这人就是死人的意思,范长宏明白。
“好吧,那就走吧。”事已至此,范长宏只能接受,他转身往副驾驶一侧走去,驾驶台上一张“XX殡仪馆”的牌牌非常醒目的放着。
范长宏明白了,门卫能够非常明确地讲这是一部殡葬车,就是因为这牌牌。他坐上副驾驶位置,连忙想把那牌牌翻下,就在他的手刚刚触摸到牌牌的当口,他惊讶地看见了厂门口一位想要拷卡的人,也正满脸惊讶地看着他和这部黑色的殡葬车。
四
此人名叫刘解民,市区里的,大学毕业好多年了,已经三十好几了也没谈女朋友,是位铁杆牌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会这么早就离场。就在他拷完考勤卡转身准备离厂的时候,他发现了范长宏居然在一部黑色殡葬车里坐着,手里按着“XX殡仪馆”的牌子。
刘解民满脸疑惑地问道,“范长宏,你怎么在这车里?这车来干什么?”
范长宏只当没有听见,对着驾驶员一摆手,“走吧,宿舍在那边。”
刘解民见范长宏没有回答,却看见那车缓缓驶向宿舍方向,马上明白过来了。他班也不下了,马上回转身往办公楼方向奔去。
这边范长宏刚刚从车里出来,就清晰地听到了刘解民特有的大嗓门,“不得了啦,看来范长宏是跳到火葬场啦,刚刚开过来一部拉死人的车子帮他搬家。”
范长宏一听,无奈地摇摇头,暗暗地叹口气,尽管他知道,他进殡仪馆工作的事早晚会被人知道,但他还是希望保密的时间越长越好,想不到这么快就让人知道了。
范长宏知道很快就会有人来看热闹,他可不想被一帮人围着像观看稀奇古怪一样地问这问那。
他对驾驶员说了一句,“师傅,你也帮我上去拿一下吧,就两样东西,拿完我们赶紧走。”驾驶员也感觉一部殡葬车停在人家集体宿舍也不合适,毕竟是晦气的物件,于是答应一声,两个人急匆匆地往楼上奔去。
车没有熄火,一直在噗噗噗地响着。
两包衣服和铺盖被子由驾驶员师傅拎着,范长宏一弯腰扛上那一箱子书,反手带上门,急匆匆地往楼下奔去。
驾驶员师傅打开后箱车门,范长宏一看,确实是簇崭新的新车,车厢里干干净净,连灰尘都没有。
东西就随便地扔进去,驾驶员马上关上车厢门,然后坐到驾驶室。就在此时,范长宏听到一阵喧哗声,应该是打牌的那些人听到刘解民的咋哇后出来看看究竟了。
“师傅,你快点开吧。”范长宏催道,他真的不想面对那些曾经整天泡在一起的朋友同事们,如果他们问起是不是真的跳槽到殡仪馆,那一时半会很难回答。
开车的师傅知道这份殡仪馆的工作是很尴尬,很难说出口,在世俗的眼睛里,这份工作是下贱的,不入流的,尽管他只是殡葬车驾驶员,仍然能够感觉到那份歧视。刚才他从门卫惊诧的眼神和远处喧哗的人声中已经猜到几分原因,于是他麻利地挂上档,车快速驶离了集体宿舍。
在大门口,范长宏没有让驾驶员下车,他自己跳下车,迅速打开后厢门,对门卫说,“你们快看,就是我的几件私人物品,要不你们进去查看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门卫把手摇得飞快,谁愿意没事去这车里讨晦气。
范长宏又飞快地关上门,飞也似地跳到副驾上,驾驶员一挂档一脚油门,车冲出了电极厂的大门。
厂里那帮想看热闹的人在宿舍门口没见着所谓的殡葬车,马上又冲到大门口,只看见屁股冒烟的一辆黑色依维柯冲出了厂门,快速地驶去。
这帮人里还有不相信刘解民的,责怪刘解民道,“可能就是一部黑色依维柯,不见得就是殡葬车。一个大学生怎么可能放着好好的办公室工作不做,跳槽去了火葬场呢?”
“你们问门卫,是不是殡葬车?我没瞎说的。”
两个门卫都点点头表示认可,他们还补充了一句,“一开始我们也不相信。”
范长宏跳槽到殡仪馆的消息无疑就像一滴冷水掉进了滚油锅,电极厂上上下下就全部炸开了,各种评价的都有,有人说:“这也难怪呀,工资高呀,工作不就是图这一个,可以理解的。”
“什么可以理解,要跳也要挑个好单位呀,这是什么地方,老婆也找不到的,不要看工资高。”立马有人反对。
“怪就怪我们厂效益太差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有人这样抱怨。
还有人直白地讲,“全厂也就范长宏做得出,看看他平时那副财迷样,太看重钱了。”
厂里有一个人,在大家都乱糟糟大发议论的时候,却很冷静,想把这一事件好好发酵一下,做点文章,这人就是团委书记王正军。
范长宏放弃电极厂的工作跳槽到殡仪馆这事发生后,团委办公室里每天中午都是一房间的人,多数是王正军的铁杆兄弟们,大家牢骚满天。
王正军之所以这么积极地想利用这次机会给厂里的大学生们挣点好处,因为他对电极厂里大学生的待遇之低也是有切肤之痛的。
当年他大学毕业,那可是厂里的青年才俊呀,能说会道,能写会画,是团工作的积极分子,另外也有一位热衷于团工作的小姑娘。
说起这位小姑娘,有“厂花”之誉,那是长得面容姣好,肤白唇红,身材玲珑有致,再加上能歌善舞。厂里许多团委团总支组织的活动都被他们俩包了。
接触时间久了,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厂花”的妈妈去世,王正军是披麻戴孝的,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得到双方家庭的认可。
可是好景不长,这位“厂花”认识了一位开着宝马,挺胸凸肚的大款,一脚就把他给踢开了,理由就是:“不要看你是大学生,没房不算,工资都拿不过我这技校女生的。”“厂花”仅仅是技校毕业。
这件事对王正军打击太大,他不得不放弃了他所谓的清高,开始逢迎和拍马,终于坐上了团委书记的位置。
这次他准备召集一次座谈会,让大家谈谈对范长宏跳槽到殡仪馆这件事情的看法,“哪怕就是不能达成期望,最起码可以让一批年轻人感到我王正军还是敢于仗义直言的。”
在王正军的提议和组织下,座谈会如期举行。让大家感到不能理解的是,与会的除了党委任书记外,祝厂长也参加了。
会议一开始,大家的反应就非常激烈,有把自己的待遇跟大学同学比较的,有把工资跟技校生比较的,反正所有的言辞都指向同一个主题:范长宏放弃好好的国有企业办公室工作不做,决定跳槽到殡仪馆的原因就是因为电极厂对大学生不公正的待遇。说到激烈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会议室里喧闹异常。
这时候祝厂长讲话了,“看看你们,乱哄哄的,那里像大学生,素质都比不上我这小学生,好好讲,吵什么吵!”
一双三角眼狠狠地扫视了一下大家,目中的寒光让大家不自觉地感到后背发凉。
这时候大家才明白祝厂长来此的目的,一些拎得清的人就开始闭口不谈。渐渐地,会议室里就冷清下来了,尽管王正军一再鼓励大家,就是再也没人开口。
这时候祝厂长又开口了,“大家不讲了是吧,那下面请任书记讲话。”
“咳,咳”任书记清了清嗓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纸上写了几条提纲,看来是老早就备好的。
有些脑子活络的开始失望了:这提前就备好稿子,就是说压根就没打算听大家发言的意思。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两眼死死地盯着任书记,可怜巴巴地指望着书记能够定出一点对大家利好的基调。
“从我本人来讲,对范,叫范什么的?”任书记转头问了一下坐他旁边的王正军。
“范长宏,压型车间的。”王正军轻轻地告诉他。
“我本人对范长宏跳槽到殡仪馆是不能理解的,当然这是他个人的事情。”任书记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稿纸。
王正军一下子感到不自在了,这任书记讲不能理解,也就是说他没意识到厂里大学生的待遇问题了?现在他只能一声不吭,等待下文。
“我们党委会应王正军的要求,开会讨论了范长宏跳槽到殡仪馆给我们技术干部队伍的思想带来的冲击问题,对这件事,我们党委会的一致意见是这样的:一、不理解;二、不劝回;三、不改变,也就是现在的待遇体制不改变。”
任书记说到这里时,包括王正军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开始交头接耳,这基调完全出乎大家意料。
“哎,大家静一静,会后再讨论,我再补充一句,就我个人而言,对范长宏的个人境况表示同情。我的话没了,祝厂长你还有什么话没有?”
“我没什么讲的了,只是提醒一句,在座的都是干部,至少是干部编制,大家一定要跟党委会保持一致,尤其我们从事团工作的干部,需要在青年中保持正确的舆论导向!散会吧。“他头也不抬地宣布,也不征求一下王正军的意见。
王正军也听出了,祝厂长对他有意见了,最后一句就是旁敲侧击地警告他。
大家陆陆续续地走出会议室,王正军感到腮帮子僵僵的,几个铁哥们跟在后面。
“书记,这算什么会?”
王正军一直没睬他们,快进团委办公室了,他对着后面的几个人摆了摆手,“你们走吧,改不了啦。”然后啪地一声,办公室的门关上了,留下那几个人在门外面面相觑。
五
范长宏在殡仪馆宣传科里无所事事地混了一周,也没有自己的办公桌,偶尔帮忙抄写点文件也是逮那里空就坐那。
宣传科就两人,一位科长,四十多岁的妇女,似乎不常来,就报到那两天见过,另外一位是副科长,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姓王,没有兵。
殡仪馆的办公楼不大,一栋外观老旧的两层小楼,掩映在一片绿树丛中,很不显眼。
可能是这场面不方便说笑,这氛围也说笑不出一样,办公楼里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范长宏在这里已经一周了,也不知道办公楼里到底有多少人,这让他有点不适应。不过这办公条件不错,空调还是很贵的,竟然每间房都安装了,食堂的伙食也很丰盛,免费的。
周五那天中午,范长宏跟王副科长一起去的食堂。吃饭的时候,王副科长指着不远处的三个人说,“那些是化妆班的,下周你到那里实习。”
范长宏看那些人好像比他大不了几岁,感到有些欣喜。这办公楼里几乎都是四五十岁的人,没有一点朝气。不像在电极厂,年轻人多呀,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尽管工资低,总体很开朗。可这里,一周时间了,没人跟他聊天,也见不到一个年岁相当的人,他快憋死了。
“好呀,快点按排吧。”范长宏有点急吼吼了,他想有人说说话。他现在可是几乎所有能够讲话的人全部不能联系了。
家里那头,他也不敢联系,一度甚至连跳槽了也不敢说,后来考虑到万一家里有事要寄家信,再寄到电极厂他收不到,才不得已告诉了他姐姐,说他跳槽到了一家宾馆,以后寄信就寄XX北路XX号。他留了单身公寓的地址。
饭后,王副科长跟他详细说明了在化妆班实习的要求和时间,概括起来就两句话,“六个月时间,跟班劳动。”
“要六个月呀,还要跟班?”范长宏惊讶得大叫起来,然后又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压低声音问,“能不能时间短点?”
“六个月还是我给你讲话得来的,最初是定了一年时间的。”王科长讲这话时看都不看他一眼,兀自忙乎自己的事情。
“哪是不是要接触尸体?”范长宏又陪上小心,轻声问道。
“警告你,以后永远不要讲尸体,这里只有遗体!”王科长抬起头,两眼冒火地瞪着范长宏。
“好好,遗体,遗体。”范长宏马上点头认错,“科长,这实习是不是也要接触遗体呀?”
“当然啦,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好了,现在也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周一一早我带你去化妆班报到。”副科长给范长宏做了今天的按排。
“好吧,我周一过来。”范长宏有点失落地退出办公室。
殡仪馆在这里应该是有许多年头了,脸盆粗细的大树郁郁葱葱,到处绿意盎然。不过四周紧逼的高楼大厦却让这一小片绿意显得很局促,同时局促的还有范长宏的内心。
“六个月,化妆班,死人……。” 他脑子里一刻不停地翻滚着这些令他不愉快的字眼。
想象着将要与各式各样死法的尸体打交道,范长宏这个周末连饭都没好好吃下。他一直以为在招聘会上那位女士讲的短期实习就是在现场看看,个把两个月了事。
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要是当时问清楚怎么实习就好啦,悔之晚矣。”
周一,范长宏就像去吃断头饭似的,一直磨磨叽叽不情不愿地来到宣传科办公室门口。
科长还是没来,只看王副科长正在忙乎,他就在外面站着,也不进去。
王副科长抬头看见范长宏来了,连忙丢下手里的事,扶着椅背站起来,“来啦,我们走吧。”
化妆班也刚刚才上班,七八个人,三三两两地坐着,见王副科长进来后就纷纷地打招呼,“王科长早。”“老班长下基层呀。”
原来这王副科长在提拔到办公室之前是这里的班长,难怪他对范长宏说,他们都是这样滚过来的。
王副科长一面点头,“早,大家早。”一面把范长宏引领到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目前,“不用解释了,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他姓范,范进中举的范。”
原来不要说范长宏跳槽进了殡仪馆,在电极厂是恰如惊雷一般炸开了,在殡仪馆也是石破天惊的事情。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尽管这殡仪馆待遇好工资高,殡葬工作却也是没人愿意做的,更没有高学历人才进来。这位王副科长,不要看是个舞文弄墨的角色,其实也是一位顶替工,从苏北顶替他退休的父亲进来的,当年他也是不情愿的,后来看中这上海的国家户口和诱人的待遇才同意的。因为在中学里喜欢写点东西,就被当着秀才调进了宣传科。这次能够招进来一位大学生,绝对是空前的事情,在殡仪馆上上下下也传开了,这也就是今天王副科长讲不用解释的原因。
“噢,这位师傅姓杨,木易杨,你以后这段时间就跟着他。”他又转头对范长宏说到。
“老杨,你好好地带带啊,交给你了。”王科长对那位中年人关照道。
“放心,放心,我肯定带好。”杨师傅马上点头应承。
他们这么一来二往地对话,还有旁边其他人的窃窃私语,范长宏没有听出几句上海话来,包括几位相对年轻的的,原来殡仪馆里的工作多数是子承父业,顶替的居多,绝大多数是外地顶替进上海的,就连这化妆师,听起来似乎是技术工种,却也是师傅带徒弟那样言传身教出来的。
化妆间就是殡仪馆里装扮遗体的地方,在追悼会上大家看见的遗体都是经过化妆师的装扮的。这化妆间不大,一头连着冷藏间,那里是一排排冰柜,一头连着长长的走廊,长长的走廊又连着一个个吊唁厅,也就是说这化妆间是帮助一具具已经失去生命的遗体,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的地方。
范长宏可是第一次进到这里,看着一张张工作台,一部部手推车,他知道这些物件上不知道躺过多少死人,于是非常紧张,每次走过都是小心翼翼地绕过,绝不接触半点。
杨师傅带过许多徒弟了,知道哪一位第一天不是这样子的,也就没有理会,只是让范长宏在旁边看看。按照杨师傅的说法,先练练胆气。
几天后,范长宏已经看惯了各式各样的死状,狰狞的也好,安详的也好,开始无动于衷了。
“小范,不要再看了,帮忙把另一只衣服袖管套进去。”这是杨师傅让他干活了。
范长宏有点吓兮兮地走上前去,试探着接触摸了一下遗体,冰凉的感觉,再触摸一下,似乎不是很凉,有点像触摸一块冻肉。
他抓住一只胳膊,关节有点僵硬,穿衣服不是很方便,就像给一根木杆套衣服似的。
这时候范长宏心里对死尸的抗拒似乎已经减轻了许多,原来他就是农村生农村长,小时候也经常在坟茔堆里抓迷藏,胆子还是蛮大的。这些天,他看着化妆间的同事们,岁数并不比他大出许多,他们摆弄起一具具死尸来就像电极厂的工人摆弄那些工件,心中的那些顾忌也就慢慢淡化了,刚才对尸体的触摸就是促成质变的最后一点量变罢了。
“这胳膊硬硬的确实太不方便了。”他嘴上一阵嘟噜,手上不由自主地加了几分力气,那僵硬的关节发出一声嘎嘎的声音,杨师傅听见了,眉头一皱,轻声对范长宏说了一句,“你轻点。”
“嗯,知道了。”范长宏也轻声答应一声,内心却是不屑一顾,“尸体呀,又不知道疼痛,有必要嘛。”
他那嘴巴一撇的模样被杨师傅看在眼里。
下班的时候,大家都走了,杨师傅把范长宏留了下来,“小范,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留下吗?”杨师傅一脸严肃地问到。
范长宏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该不会是把尸体的关节弄响的事吧。这也有点小题大做了。” 于是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个,你不知道是吧,那是你没有意识到。我告诉你,不要看死人没有知觉,也是需要我们尊敬的。”杨师傅看范长宏一脸茫然和不可思议,就拖过一张凳子,“坐下吧,听我慢慢说。”
“从你今天下午的行为,我看得出你已经对他们不抗拒了。”说这话时杨师傅对着冰柜那里努了努嘴巴,范长宏明白杨师傅说的“他们”就是指冰柜里面的尸体。
“俗话说,死者为大,在我们眼里所有的遗体都是需要我们尊敬的。还有我听过你有时候讲尸体、尸体的,在我们这里没有尸体这个说法,永远只有遗体一个词,不管他们生前贫富贵贱。这一点你必须改掉。”
“嗯,嗯,好的。”范长宏一听,这话王副科长也严厉地讲过,马上点头,“看来这是个严肃的话题,以后必须注意了。”
“在我们眼里,死去的人是最需要尊敬的,尽管他们已经没有了生命,但也是纯洁得没有思想,比那些活得道貌岸然却是一肚子坏水的人好多了。”
范长宏一听,想到了这些年在电极厂的酸甜苦辣,眼泪差不多都要出来了。想不到这杨师傅还是做思想工作的老手。
杨师傅没有注意范长宏的情绪变化,“尽管你对他们不抗拒也不害怕了,但这还不够,要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们。我们的工作在意义上跟医院里的接生医生是一样的,接生医生是在高高兴兴地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我们是在体体面面地送一个曾经的生命离去,你说这道理上有什么区别。还有呀,”
话有点多了,杨师傅咽了一口唾沫,故着神秘兮兮,“你尊重他们,其实他们是知道的,因为人死之后的三魂七魄中有一个魂灵就一直在守候自己的肉体,在我们装扮肉体时,他的魂灵就在我们周围对我们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六
不要看杨师傅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可是工作起来却是非常细心,手艺也不错,一些暴死的、破了相的遗体都是他亲自处理的。有一次送来了一位因车祸致死的姑娘,送来时满面血污和脑浆,脑袋一角也没了,一只眼珠挂在眼眶外面,很狰狞。
给她洗澡穿衣化妆的那天,杨师傅专门按排了人在一个单间里进行。范长宏想去帮忙,被杨师傅一把推出去,“看什么看,人家是没结婚的小姑娘。”看着范长宏一脸愕然,又补充一句,“死人也是有尊严的。”
她被推出来时,已经是另外一番模样,衣服很新很整洁,眼珠被重新放进了眼眶,缺损的脑袋不知道用什么补上了,因为化了妆,看不出补的痕迹,很漂亮很安详,像睡着一样。失去爱女的父母亲忍住悲痛,对着杨师傅一顿感激和感谢。这是杨师傅的手艺,他在里面忙了半天。
前不久某位香港艳星在上海自杀了,遗体也是在这里处理的。工间休息时,范长宏提起了这个话题,“当时是哪个处理的?”
“有我参加的。”他旁边的一位同事轻轻地说到,略微点点头。
“怎么样,好看吗?”范长宏追问,“确实漂亮,可惜了。”那人还是那样点点头,轻轻叹口气说。也许工作环境的关系,他们讲话都很轻,在工作间也不说笑。
范长宏再问起胸呀,三围呀等等时,那位一瞪眼睛,“人死了也有尊严的。”
就这样三个多月过去了,范长宏感到他现在从事的工作不是外面传说的那么恐怖。再看看工资卡上花不动的金额每个月都在噌噌噌不断上涨,才几个月时间就快超过前几年在电极厂积攒的存款了,尽管那时候是那样的省吃俭用。单身公寓里的冰箱也永远都是满的,上一批发的没吃完,新的一批又来了。
范长宏有点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心里当初的那份自卑和阴霾开始消散,他想找几个以前的老朋友到他这里玩玩,帮他消耗消耗冰箱里的旧货。
自从那次去搬家时,他逃跑似的离开电极厂,范长宏已经把自己幽闭了三个月,三个月没有跟外界联系。
他拨通了沈立峰的电话,接通电话的沈立峰先是惊讶范长宏终于露面了,而后又是惊诧于范长宏的邀请,邀请到他的单身公寓里做客吃饭。沈立峰很老实,一下子编不出回绝的理由,只能老老实实地问,“去的还有谁?”
“我想叫上柳长天,就你们俩。柳长天的联系方法我没有,你帮我约一下。”
当柳长天知道范长宏要请他做客时,也是惊讶得不轻,尽管他已经离开电极厂,却也老早知道了范长宏跳槽到火葬场的事。
柳长天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对沈立峰说,“还是去吧,在宿舍里又不是在殡仪馆里面,去看看这家伙‘冒天下之大不韪’跳进火葬场,现在过得咋样。”
得知柳长天和沈立峰答应要来,范长宏很开心。那天他早早就下班了,忙前忙后地忙了一个多小时,当柳长天他们俩到达时,一桌子菜已经全好了。
“你们带什么水果呀!”范长宏看见柳长天他们俩还拎着一袋苹果就有点生气,“你们看看,我这里的都吃不掉的,待会你们都带点回去。”
他边说边打开冰箱门,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
上海的冬天已经到了,外面有点阴冷。由于开了空调的缘故,房间里非常温暖。
黄酒是微波炉热的,正冒着热气。冰箱、空调、微波炉,柳长天看着这一房间的电器和范长宏身上上了档次的一身衣服,那时候在电极厂他可是一年到头都是一身灰蓝色的工作服,他感叹有钱就是好,心里也一直在疑问:
“范长宏这槽是跳对了?”
今天范长宏很兴奋,不住地劝酒,两杯热酒很快下肚。在这酒酣耳热之际,沈立峰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范长宏,你天天跟那么多死人打交道,你到底怕不怕?”
“有什么怕的,我有没做什么亏心事,我晚上也经常进去的,你们敢不敢吃完饭跟我进去逛一圈?”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柳长天和沈立峰居然没有任何犹豫,一口答应了。看来常言说酒壮英雄胆,此言不虚。
不知道什么原因,殡仪馆里的路灯不如外面马路上的明亮和密集,一树树长势旺盛的香樟又是四季常绿,所以殡仪馆里显得暗黑兮兮,一阵冷风吹过,树叶哗哗乱响。
范长宏、柳长天和沈立峰三人都打了一个冷战,“我们还是回去吧。”柳长天开始后悔前面的冲动,都晚上八九点钟了,脑子是不是有病,到这火葬场里看什么,说着转身作势回去。
范长宏一把拉住他,“看看吧,进也进来了,很快的,我带你们去看看加长版豪华凯迪拉克殡葬车。”
“什么人生来是平等的,我看生来就是不平等的,连死了的接送车都是不一样的。”沈立峰平时话不多,不过一开口就像哲人一样。
柳长天又来了劲头,想看看这凯迪拉克,不管是死人乘的还是活人乘的,他都没见过。
“这里是办公楼,”范长宏指着一栋二层小楼说,“三个月后我就在这里上班了。”
办公楼的一扇窗户里透着光,范长宏继续说,“那里面住了几个长沙民政学院的学生,来这里实习的。长沙民政学院是全国唯一一家开设了殡葬专业的高校。”
“是吗,我们上去跟他们聊聊呗,看看他们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柳长天来了精神,想要上去。
“这里睡的都是女生,不方便,等会到了男生住宿的地方,我们进去跟他们谈谈。”范长宏马上制止了。
再往前走了没多远,范长宏指着一间门洞敞开,里面黑漆漆,没有半点灯光的房间,“这里是化妆间,我现在实习的地方,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吓人兮兮的。”沈立峰立即摇手。柳长天借助门口微弱的路灯光,看见里面不整齐地放了几部推车。应该是推送尸体用的,柳长天心想。
转过化妆间,柳长天和沈立峰对这里好像有点记忆,他们都参加过电极厂技术科一位早逝的副科长的追悼会,应该就在这里。
“这里是不是吊唁厅了?” 柳长天问道。
“是的,前年我们参加陈科长的追悼会就在这里。”范长宏回答道,“在最里面有几间大厅,只对名人开放,普通老百姓有钱也不行。”
“不要再多说了,快去看凯迪拉克,然后就回去了。”柳长天催促道,他感到有点冷,不知道是衣服穿少了还是害怕。
沿着吊唁厅随意地地摆放了一排花圈,应该是从吊唁厅里清理出来的,花圈在夜风下啪啪作响。
“范长宏,你看这些花圈瘆人不?你怕不怕?” 柳长天边走边问。
“这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纸做的东西。”范长宏一边回答,一边走上前去,为了证明他确实不怕,对着花圈一阵摩挲,纸花在他的摩挲下哗哗作响。
终于走到了车库位置。遗憾的是停放豪车的两间车库关门落锁,只看见一排依维柯殡葬车整齐地停放着。
“看不到就不看呗,不就是殡葬车嘛。”柳长天尽管感到遗憾,但嘴巴还是硬硬地。
“前面就是长沙民政学院的男生住宿的地方,要不要进去跟他们聊聊?”范长宏指着前面一间窗户亮灯的房子问道。
“去呀,不是讲要去的嘛。”柳长天显得很积极,他很想看看这些殡葬专业的孩子都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报考这个专业的。
走到门口,范长宏轻轻地推开一条门缝,门没反扣,里面的人也没睡觉,正聚拢在一起聊天打牌。
于是范长宏一把直接把门推开了,里面的人感到一股冷风吹进,再一看黑魆魆的外面进来了三个人,都一脸惊愕。
范长宏先跟他们打了招呼,“还没睡呀。”
大家一看是白天化妆间里见到过的人,马上放松了神情。
范长宏指着柳长天和沈立峰对他们介绍说,他们是他以前的同事,饭后带他们进来转转,看这里亮灯就进来了。
“那就进来坐一会吧。”一声清亮的女声传来,柳长天一看,在一帮男娃子当中还坐着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姑娘。
范长宏跟她认识,马上上前去招呼了一声,对着柳长天和沈立峰介绍说,“这位是带队实习的叶老师。”
几位学生让出了他们刚才坐着的凳子。范长宏他们仨坐下后,柳长天扫视了一下这个房间,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是殡仪馆里的棺材工场,外间是工作间,看得见有一些木工机械,这里是仓库,堆满了木料和成品棺材,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木头的香味。
尽管现在没有土葬,一些讲究厚葬的家庭,还是会给死去的亲人备上一口棺材,尸首是入殓在棺材里火化的。
学生们的铺盖就铺在木料,还有的就直接铺在棺材板上,一点也不在乎,很坦然的样子。柳长天问叶老师,“这殡葬专业是学什么的?”
叶老师本来是在这里跟大家打会牌,聊聊明天的实习内容,其实也是为了看管住这些大男孩。临时性的住宿地没有电视娱乐,她害怕这些男生耐不住寂寞晚上出去,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容易出事。
因为他们仨来了,大家牌也不打了,就聚拢在一起,没那么多凳子,有的就坐在铺盖上。
叶老师听见柳长天问话,拢了一下头发,慢条斯理地说:“现在世人对殡葬行业有点误解,对我们这个专业也不熟悉,其实殡葬文化也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专业就是传授和研究殡葬习俗和殡葬文化的。全国许多民政干部都在我们学校我们专业学习过。”
柳长天一听,想想倒也是,许多文物都是从古代墓葬中出土的。
“你们不知道,不要看叶老师文文静静,漂漂亮亮,昨天她亲自给遗体描眉了。”范长宏夸奖道。
柳长天和沈立峰一听非常惊讶。看看叶老师姣好的面容,柳长天想,其实这殡葬工作真的没那么多忌讳。
不过一顿聊天下来,柳长天还是感到蛮大的世俗压力,这些学生都是来自偏远的农村地区,城市学生一个也没有。
此后,范长宏又开始主动联系以前的同事和朋友了,不仅仅是柳长天和沈立峰。
三个月后,范长宏结束了实习,调回宣传科。每天他其实也没什么事,偶尔写写标语。当初招聘时说的为了万一有外国人在上海过世,殡仪馆需要懂英语的,这事是千年等一回,偶尔有一次,人家也是自备翻译,根本用不着他这二把刀上场。
后来,由于殡仪馆是政府下辖的事业单位,党政工团妇班子齐备,殡仪馆的领导就把团总支书记的位置让范长宏坐了,尽管他已经过了退团的岁数,但还是殡仪馆里的年轻人。
范长宏在区团委参加会议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女团委副书记,也是回沪知青子女。共同的经历让他们走近了,最后两人就好上了。
可是柳长天并没有喝到他们的喜酒,他们没能走到一起,因为女方的父母知道了范长宏的工作后强烈反对,小姑娘跟范长宏提出分手的一句话是,“我妈妈说,想起那曾经摸过死人的手在我身上游走,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尽管那时他已经升为宣传科副科长,王副科长快退休了。
接着沈立峰也结婚了,女方是南汇老家的。在婚宴上柳长天没看见范长宏,他问沈立峰有没有邀请他,沈立峰讲他请过了,但范长宏讲他自己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场合不方便过来。
后来,范长宏再也不主动联系柳长天他们,尽管柳长天有什么聚会还是会通知他,但他来得很少很少。
再后来,范长宏的联系电话也换了,没通知大家,慢慢地,他淡出了大家的视线,线,大家也都忘记了他,就像这个世上就没有范长宏这个人一样。
接下来的事情是听说的:范长宏终于结婚了,对方是浦东杜行乡下的,农村户口,所以单位里分不到房子,就住在女方家里。周围邻居也不知道范长宏的工作,只知道他每天要花很长时间在路上。
又是十年过去了,浦东杜行那里已经全部拆迁。柳长天每每想起范长宏时总会念叨,“这财迷的范长宏终于大发了,可以拿到好几套拆迁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