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古以来,三百六十行,行乞讨饭便是其中的一行。既然以此为谋生的行当,当无乞讨后吃光用光还要惦记着还的。不过万事皆有异常,比如周学亮。
周学亮是周家湾人,脑子不大正常,大家都管他叫“呆学亮”。呆学亮人很高大,比一般的汉子高出半头,尽管佝偻着身子,都快顶着平常人家茅草屋低矮的屋檐,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是他的人高马大,而是一年四季,根本不能遮住的圆鼓鼓外凸的肚皮,如同连环画里的猪八戒。
呆学亮年轻时不是这样子的。他出生的时候,也是白白胖胖的一大小子,唯一的缺憾是在胎里居然长出了两颗门牙。有人说这样的孩子命很硬,会克父克母克兄弟姐妹。
呆学亮的父母都是死种田的,什么也不懂,就这么将信将疑地养着。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命硬,他七八岁时,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就没了长大成人的命。待到他十五六岁时,好好的父母却不幸染上了瘟病,上吐下泻的,没几天就双双离世。
没了平日里罩着他的父母,已经成家的哥哥周学明倒还好说,过门的嫂子就不时地挤兑他:“看看你,空长了一副呆大个子,也不想想出去谋份事做,是不是想把一家都要克死呀!”
十五六岁的周学亮尽管身子骨还没完全长成,但已经人高马大,膂力过人,六七十斤的一麻袋稻子他单手直接上肩,百十斤重的担子挑在肩上是健步如飞,不带半点打晃。脾气也是颇有个性,但凡有背后议论他克父母克兄妹,被他听到了,无一不被他修理得鼻青脸肿。他那身子力气,通周家湾没人一对一打得过他。不过周学亮从不主动挑事,每天一声不响,一副木讷讷的样子。
现在自己的兄嫂这么说他,周学亮是出手不得。硬生生地忍了几回后,他一咬牙,离家出走了。
周学亮曾经听人说起过上海遍地都是黄金,他也不知道上海到底在哪里,离家有多远,于是一路上跟着人,饱一顿饥一顿地,风餐露宿地来到上海。
周学亮仗着自己有点力气,便讨了一份码头工人的活计。尽管他身高力气大,一脸的稚气明白无误地表明了就是个孩子,无良的老板还是用了他。
周学亮出卖苦力的码头在十六铺。谈起十六铺,那里可是近现代上海赫赫有名的地方。据说在清末咸丰、同治年间,为了抵御太平军,地方官员搞起了团练组织将上海县城厢内外的商号建立了一种联保联防的组织,称为“铺”,一共建了十六个,排到这里正好是第十六,这也就是十六铺名称的由来。
这里是原上海县城的水陆交通要冲,十六铺逐渐发展成远东最大的码头。周学亮来到上海的时候,十六铺已经是上海最繁华的地带之一。江上、太古、怡和、招商、宁绍等中外大轮船公司的船舶往来不断,樯桅如林、船灯如星。江边人声鼎沸、喧嚣阵阵。各大码头上车马相接、货值如山,各种各样的店铺鳞次栉比。然而在一派繁华的背后, 隐藏更多的是阴暗和罪恶。
鸦片战争后,由于外商的入侵,大批农民和手工业者破产,他们被迫背离乡,寻找生路。在选择出路时, 迅速发展的上海, 被人们描述成城楼林立、城开不夜的黄金世界。于是成千上万的移民涌进这里。上海成为全国无业人口最多的地方, 在贫苦和饥饿的折磨下, 好多人只得从事乞讨、偷窃、抢劫、贩毒、卖淫等活动。
这些在阴暗角落中存活的人群很快发现十六铺是他们活动的极佳场所,十六铺不仅繁华,更重要的是它处于华界和租界的交界处,华界和租界俨然是两个世界,各有各的规则,各有各的衙门,各有各的法律,互不千涉,在华界偷了东西,只要跑到租界,便可平安无事,就像臭名昭著的金三角一样, 成为犯罪分子的风水宝地,。十六铺成为流氓、乞丐、地痞等社会沉渣麋集的地方, 小街巷里也满是小赌场、小烟馆、公开和秘密的妓院。
今天的十六铺跟那时候比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堪与旧金山、悉尼等著名城市标志相媲美的新十六铺已经诞生,在上海世博会期间,当年破旧的十六铺已经华丽转身为集旅游休闲、商业于一体的城市时尚新地标。
但是那个时候,这里鱼龙混杂,是各种帮会组织的乐园。周学亮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这里很热闹,刚刚在码头上扛活的时候,工余时间还去逛了逛。各式各样的商店卖着各式各样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形形色色的打扮得油头粉面的女人站在街边,有一位还不停地抓住他往街边的屋子里拉,他吓得不轻,赶紧挣脱逃了回来。
周学亮回来后把这经历告诉了老汪。老汪是周学亮码头上的同事,大概四十多岁,也是泰州北下河人,他看着周学亮是个小孩,从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地照顾着。周学亮来的时间不长,所以老汪也就是周学亮唯一可以讲讲话的人。
老汪听周学亮一说,马上哈哈大笑,“小家伙,你咋不顺了她,好事呀!”
“什么好事?吓死我了,老汪大哥,她们是些什么人?”周学亮非常不解。
“你现在还小,以后告诉你。接下来你一个人不要出去了,要去我带你去。”老汪关照道。
“也不晓得你什么时候才会带我去,你每天一下工就没得踪影,我一直呆在码头上不得闷死。”周学亮瓮声瓮气地说。
“你这臂力过人是打小就有还是后天练的?”老汪转了一个话题。
“没练过,从小饭都吃不饱的,哪有闲心练那个。”
“看来你这身子骨不练拳打架亏了,我教你两招,呆在码头闷得发慌的时候就练 练。”老汪颇有点惊讶。
“你会武功?”周学亮也是一脸惊讶。
“不要多说,码头上没人知道。”他把周学亮拉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一招一式地教了起来。
周学亮不聪明,学得很慢,但他练得很勤快,没有多久,老汪教他的几套拳脚功夫都会了。他还发现在这个码头上,大家对老汪很客气,尽管不是工头,有时候讲话比工头管用。
一次老汪在码头上发话,“就这样了,我做主了。”大家听后都马上认可。周学亮忍不住询问旁边的人,“老汪好像很牛逼嘛,工头有时候都怕他。”
“他呀,厉害啦,听说是拜过‘老头子’的人。” 有人小声告诉他。
“什么是‘老头子’?”周学亮有点奇怪。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看上去待你不错,你自己问呀。”旁边的人还是回答得很谨慎,于是周学亮也不好再问。
听说是拜过“老头子”的人会这么牛逼,周学亮琢磨着觉得这个“老头子”可是个厉害角色。“老头子”到底是谁,他很想问,但又不敢问。有一次趁老汪教他拳脚的时候,看老汪高兴,就轻声地问了一句:“老汪大哥,你是不是拜过‘老头子’?”
老汪愣了一下,马上哈哈一下,“拜过的,不过我没告诉码头上的人,他们应该是猜的。”然后又反问了周学亮一句,“你想不想拜?”
“当然想了,拜了说话有人听呀!”周学亮脱口而出。
“好吧,过两天我带你去个地方。”老汪马上应承。
周学亮听后很是期待,老汪也没有食言。两天后的一个晚上,老汪叫上还在睡觉的周学亮,来到八仙桥旁的一座小庙。他们进了庙旁的一座厢房,里面三三两两地站了七八个人。看上去老汪对其中的大多数都熟悉,他对着厢房正中的一位大概四十多岁,身着蓝布长衫的汉子一拱手,对着周学亮一努嘴,“师叔,就是这个,臂力过人的孩子,以后走江湖是个好帮手。”
那人对着周学亮一阵打量,然后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吼,“大家听好了,跟我宣誓。”
周学亮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毕恭毕敬地站着,跟着那人一句一句地喊:
“一、不准欺师灭祖 二、不准扰乱帮规; 三、不准蔑视前人 四、不准江湖乱道; 五、不准扒灰放笼; 六、不准佳引水带跳;七、不准奸盗邪淫;八、不准以卑为蔚;九、不准准开闸放水 十、不准准欺软凌弱。”
宣誓完毕后,那人又清了清嗓子,厉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想加入青帮?”
周学亮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青帮,马上小声问旁边的老汪,老汪一捅他,“不要问,快回答是”于是周学亮连忙跟着大家回答是。
那人又板着脸慢吞吞地对他们说:“加入青帮可什么好处都没有,清规戒律倒是不少,你们可要想好了?”
老汪又是一捅周学亮,“快说想好了。”
于是周学亮又是跟着大家一起回答想好了,其实脑子里是什么都没有,都不知道自己讲了些什么。
“好,现在听我布道讲述青帮的历史、处世和规矩,你们好生学习,好在入帮之前能够对青帮的情况有个了解。”
原来今天老汪带周学亮做入帮前的培训来了,称为布道,这是入帮必须要做走的一步。
周学亮终于明白了,老汪是青帮“觉”字辈的,师爷是“通”字辈的顾竹轩。
顾竹轩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上海滩上名列黄金荣、张啸林和杜月笙之后,排名第四,由于出生在苏北盐城,所以人称“江北大亨”。手下的门徒大都是苏北人。
跟前面三位流氓大亨不一样,顾竹轩跟共产党素来交好,老汪所在的码头就是顾竹轩的,他跟江南江北的新四军做生意,新四军需要的药品、干电池和无线电元件都是通过这个码头走的货。江北新四军生产的飞马牌香烟也是通过这个码头偷偷运进上海销售的。
当然他们走的货也有肮脏的东西,烟土就是一种经常被“夹带”的私货。为了烟土生意,各帮会间相互抢劫打杀也是常事,所以老汪他们一直低调。
老汪相中了周学亮的一身力气,感觉只要教给他拳脚手艺,在以后的打打杀杀中肯定是个人才。
二
大概半个月后,老汪给周学亮带来一张份正式的拜师帖子了,帖子正中写着“信守不渝”四个大字,“信守不渝”的上面写的是拜投某某某老夫子大人门下”,下面写的是“自心情愿”四个字。
师父名字的旁边还得写上自己的曾祖、祖父和父亲三代人的姓名,现在这里是空白的, 老汪询问了周学亮后替他补上了。老汪不像周学亮是个文盲,他识得几个字,毛笔字也算过得去。
“信守不渝¨的旁边写上引见师和传道师的名号, 引见师自然就是老汪,布道师就是那天给他宣讲帮规的长衫汉子。
在帖子的未尾则写上本人的署名。周学亮不会写字,就在老汪写下的“周学亮”后面画了一个十字,再摁个指纹,算是署名。另外拜师帖子的反面还写着句誓词:“一祖流传,万世千秋,水往东流,永不回顾!"
在老汪的一手炮制下,周学亮的拜师帖子算是完成了。当天晚上半夜时分,老汪叫醒了周学亮,“快醒醒,开香堂了。”
他们还是来到八仙桥旁的那座小庙,庙门紧闭,不过透过门缝看得见里面是灯火通明。门外站了六七个人,都是那天听过宣讲的。
老汪唤过大家,逐一点名,清点好人数,然后带领这一队人到达门前,伸手在门上轻轻敲三下然后又是四下,里面便有人高声问:“你是何人?”
按照青帮的规矩,在开香堂的仪式中,任何人都不能答错一个字。因此, 老汪不慌不忙而又非常谨慎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随即又说道:我今天是带人特地来赶香堂的。”
里面又问道:“此地抱香而上,你可有三帮九代?
老汪答道:“有!”
里面接着问:“你带钱来了吗?”
老汪再答:“129文,内有一文小钱。
这几句对答,完全是照着青帮的规矩进行的,不能有分毫差错,里面的人打开庙门。
老汪随即便把这七八个人领到了神案之前。待他们全都进来, 两扇庙门又被人稳稳地关上了。
周学亮抬眼一瞧,只见大殿里香烟缭绕,烛火摇曳,又见到神台上放着十几个牌位,上面到底写的是啥,他是一概不知,只记得老汪曾经告诉他今天要拜师父和青帮祖牌,这些牌位大概就是祖牌了。
他惊讶地发现端坐在正中一张靠背椅上的人竟然是码头的老板,那天他来寻工作,就是他拍板要了他,想不到今天要拜的老头子是他。
老头子两旁则站立着两行人,让周学亮更加惊讶的是码头上的工头也在里面。周学亮再傻也明白了这个码头上上下下都是青帮的人。
周学亮正看得愣神的时候,有人端来了一盆水,从太师椅上端坐的‘老头子’开始,按着辈分次序,—一净手。他也满心虔敬地洗了洗。
大家按照规矩净好手,又有一大海碗的水被人端了过来,接着大家又是依次传下去,一人一口。喝过净水, 就算斋戒过了, 可以专心致志地迎接神祖了。
随后,从行列中走出一位手持香火的人,高声唱起了请祖诗:“历代祖师下山来,红毡铺地步莲台,普度弟子帮中进,万朵莲花遍地开。“在他唱诗焚香的同时,周学亮随着其他人在各祖师的牌位前焚香叩拜。
唱诗之后,那人宣布:“本命师参祖!”然后又是宣誓,还是上次他曾经宣誓过的十句话。
焚香宣誓后,周学亮就成了青帮的人了,跟老汪同一个师父,师父是“悟”字辈的,他就是“觉”字辈的。
加入青帮后,周学亮的生活似乎没有多大的改变,他在码头的地位好像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提高,活还是要扛,觉还是照睡,老汪还是一如既往地教他拳脚。后来生活还是有了点变化,有时候睡得迷迷糊糊的,他拜的“老头子”会不由分说地叫醒他,然后便是一番打打杀杀,或者到别的码头上抢上一票。至于抢来的是啥,他询问一同过去的老汪,老汪一声不吭。
打斗和抢掠,周学亮一点都不怯场,哪怕是第一次参与,他那过人的力气在打斗和抢掠中很显效用。
他们这样打来杀去的,赏钱似乎并没捞到多少,像他这样的小字辈,每次都是被按排冲杀在前面,要不是凭着一身力气,都有可能直接挂在现场,哪一次火并和抢掠不躺下几个,有这边的,也有那边的。
不过打打杀杀多了,他的一身本事,“老头子”看在了眼里,赏钱便比其他人多了一些。周学亮打小何曾有过被人高看的待遇,有点神抖抖起来。
这时候乱纷纷的世上发生了一起大事,日本人被打败了,一批批穿黄尼子军服的人从重庆飞来。
周学亮对上海市面上的变化没有多少感觉,就是发现少了耀武扬威的日本人,多了一些每天喝得醉醺醺,搂着中国女人的美国大兵驾着吉普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一打听,原来日本人被打败了。
老汪按排他码头上不要做了,到天蟾大戏院值班。原来仗打完了,大家静下心来看戏的多了,总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混在这里打架闹事,周学亮的值班就是冲这个去的。
天蟾大戏院可是师爷顾四顾竹轩的生意,他的手下以打架狠闻名上海,一些名角惧于他的威名,经常低价到天蟾出演,所以天蟾大戏院的生意异常火爆。
碍于顾四老板的威名,帮派间的火并不会选择在戏院里,就周学亮的那身力气和老汪教给他的几套拳脚,对付一些流氓混混还是绰绰有余,所以值班实在轻松。血气方刚的周学亮感到满身的力气无法发泄,于是他开始在天蟾大戏院周围的四马路上到处瞎转悠。
四马路是何等去处,上海滩的妓院一条街,大大小小有名有姓的妓院是鳞次栉比。门面开在四马路上的都是一些比较高档的妓院。还有一些就在弄堂里间,那是稍许低档些的。为了寻觅嫖客,一些妓女还从弄堂里出来,站在马路上拉客。
周学亮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大小伙子了,不但长得雄赳赳,威风凛凛,裤裆里那男人的物件也发育得直好。空气中满满的脂粉气,前凸后翘的女人们如莺歌燕舞一般,撩拨得他心里直痒痒。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近过女人。一块打打杀杀的那些人,每每得了赏钱,都是先是肉山酒海地吃喝一通,然后便是耍女人去了。
这样的吃喝,周学亮参加过几回,吃喝完了,他便眼巴巴地看着大家撇下他去找女人。好几次他都想提出来跟大伙儿一块去,可是还不待他他开口,从他眼神里读出无限渴望的人就马上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你一个孩子,那地方去不得!”
现在周学亮单放了,有的是时间和自由,他很想去体会一下那些满是香气的女人如何让男人们找到乐子。
心里痒的难受,可是他不晓得该怎么做呀,他真希望有人拉他,就像他刚到上海滩时的那样。没人敢拉他的客,他的一身打扮和架势,明摆着是拜过“老头子”的人,拉进来,被吃了白食岂不冤枉。
耿小莲不是这么想的,她盯上了他。她是一位站街姑娘,妓院在弄堂里面。她盯上周学亮倒不是仅仅为了那点嫖宿的收入。这种低档的妓院,由于缺少实力和靠山,经常有一些流氓混混过来敲诈盘剥,有一些精明的妓女就私下里结识一两个有点能力的嫖客,让他白吃白玩,图的是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她看见过周学亮跟人打斗,知道了他的厉害。周学亮一口江北话让她也感亲切,小莲是江北扬州人。
周学亮在上海一两年了,早已经是大小伙子,血液里的雄性激素突突地积累,他那里经得起诱惑,直接就入了套。
小莲岁数不大,但毕竟是吃这碗饭的,知道怎么样能够让男人舒服,周学亮又是头一回开荤,那种欲死欲仙的感觉让他留恋不已,欲罢不能。
青春年少的周学亮,初次尝到了两性相愉的欢乐后,一下子迷恋上了,到耿小莲那里越来越频繁。
这事哪里能够避得开老汪的眼睛。老汪在来上海闯荡前在老家就结婚成家,现在老婆带着四个子女一直呆在乡下,最大的女儿已经出嫁了。他也曾经想过把婆娘老小带到上海来,可又恐怕他这打打杀杀的生活会让她们担心,于是就一直这样一人住在上海,然后一年回去个几趟,给她们塞点在上海滩赚到的辛苦钱,她们在乡下的日子倒也不差。
老汪一直孑然一身地留在上海,吃喝嫖赌的事情没少干。他看见过周学亮跟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拉拉扯扯。
“你这嘴上没毛的家伙,现在也做人了?被那女的骗去多少钱?”老汪毫不客气地问。
周学亮稚气未脱的脸上浮上了一圈红晕,就像撒了谎被大人戳穿的似的,停顿了一会儿,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没花钱的,小莲姐没要我的钱。”
“没要钱?”老汪先是一愣,然后便明白了,“这丫头是想让你保护她。记住,万一有上门寻衅滋事的,你先报一下顾四老板的名号。顾四老板的名声威望在道上混的人都知道,让对方知道点深浅,不要事情搞大了再去找人收场。”周学亮一声不吭,只是点头。
耿小莲比周学亮大了不到一岁,在她十岁时就被卖到妓院,虽说年岁也不大,却已经在这风月场中不少年月,耳喧目染中知道了如何去取悦男人。耿小莲真的喜欢周学亮的耿直憨厚和打打杀杀中体现出的男人气质,跟周学亮在一起,她做得很仔细,也很轻松自然,不像接其他客人,总是想方设法地让对方早点缴械投降。周学亮在她这里得到了除了肉体的欢愉,还有母性的关爱。
“莲姐,我们结婚吧!”一天他们俩一番激情后,周学亮赤身裸体地趴在玉体横陈的耿小莲身上,看着她满脸潮红,一双平时顾盼流波的大眼睛扑朔迷离,分外诱人。他忍不住在小莲脸上亲了一口,说出了这样的话。
“结婚?”小莲一听,心中一惊。“弟弟呀,你不知道姐姐我是做哪一行的?”
“做这一行就不能结婚了?”周学亮还是那么憨。
“莲姐我不是自由身,有卖身契的。”
“那我就把你赎出来!”周学亮说得很干脆。
“傻弟弟,你知道赎身需要多少钱吗?”
一听这话,周学亮眼睛里刚刚充满希翼的光马上熄灭了。这些年,像他这样的小喽啰,尽管干的是刀口舔血的活,得到的赏钱却是很少,逢年过节还要孝敬师父师爷,现在他真是没得几个钱的,不过他还是不甘心地问道,“那大概需要多少钱?”
“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大概至少也得二十块洋钱吧。”
二十块洋钱确实不是小数字了,周学亮愣了一下,然后一咬牙,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我慢慢地存钱。”
接下来,周学亮真的开始攒钱了,赌他本来就不是很上瘾,现在就更不去了。到外面胡吃海喝也少了。有了小莲,嫖也没了开销,有时候小莲反而会塞给他一些钱,周学亮开始不肯要,小莲一句话:“拿着呀,不要乱花,给我赎身用的。”
周学亮一愣,看了看小莲,然后默不做声地也就收下了,仔仔细细地包好,藏住床头的皮箱子里。
三
周学亮就这样省吃俭用地攒了三年时间,连国民政府在上海推行币制改革,强令老百姓把手头的金条和银元换成法币,周学亮冒着住牢的风险,愣是没换。当然老汪也没换,他说那一张纸哪有真金白银让人放心。果不其然,法币在其后的一年时间,贬值了数百倍。
民国三十八年的春上,周学亮拎着攒好的二十块大洋,兴冲冲找到小莲的老鸨,说要给小莲赎身。涂脂抹粉,嘴唇涂得血红的老鸨上下打量了一下周学亮,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哼,“小兄弟,你就是小莲的那个相好?小莲赎身需要多少钱你可晓得?”
“不就二十块大洋吗?我有!”周学亮把两封光洋拍在老鸨手上。
“哎哟,还不少啦!”老鸨一脸惊叹,然后从一封光洋中摸出一枚,对着嘴边吹了一口气,洋钱在耳边嗡嗡地响。
“嗯,不错,是真的。” 老鸨的两片嘴唇红彤彤的,像刚刚喝过血似的,边说还不住地点头,肥大的耳垂上,硕大的金耳环不住地摇晃。
“那就赶快放人吧,不要忘了小莲的卖身契!”周学亮满脸期待地催道。
“你拿回去吧,这点钱不够的。”老鸨边说边把耳边的光洋放回去,然后又拍到周学亮手上。
“二十块光洋还不够,你可不要坐地起价。”周学亮一脸惊讶。
“小兄弟,跟你实话实说,二十块光洋在五年前是够了,你也不看看现在这物价翻了几番。”
老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雪白的光洋,似乎有点不舍,“好在你带来的是现大洋,我还跟你谈个价钱,如果你带来是擦屁股还嫌硬的狗屁法币,我睬都不会睬你。我晓得你是顾老四的人,就给你开个实价,三十块大洋一块不能少。”老鸨边说边伸出三根手指,金戒指闪闪发光。
周学亮一听马上萎了,这十块大洋得攒到什么时候。晚上他把情况告诉了小莲,小莲沉默了很久,终于从嘴巴里憋出了一句话,“弟弟啊,我就这命,你拿着这二十块钱找人成个家吧。”
“不行!”周学亮斩钉截铁,“走江湖的人,信义二字最重要,我人口说过人话,怎能说话不算话,何况这二十块大洋里面也有你的辛苦钱。”
小莲一听,低下头又是沉默了好久,再抬起头时,眼睛里亮晶晶的,“难为你了!”
能够平平静静攒钱的时间却是不多了,没过多久上海市面上就开始人心浮动,说是国民政府跟共产党在北平的和平谈判没有谈拢,共产党已经打过长江了。许多有钱人开始在走和留的问题上做着选择,根本没有心思做生意,市面上一批萧条。码头上的活记少了许多,帮会上打打杀杀的事也歇了菜。周学亮听说青帮大佬杜月笙也飞到香港去了。
码头老板,也就是老汪和周学亮的青帮“老头子”,他们带来了顾四老板的话,说他不会离开上海,共产党不是坏人,共产党马上就要打大上海,让他们先找地方躲躲。
周学亮没有主意,只能找老汪商量,发现除了呆在家里,实在是没有地方可去。本来想回乡下,可是他们能够找到的交通全部断了。
老汪和周学亮在闸北的苏州河边上有自己搭建的房子。日本人打来的那一会,闸北是主战场,被打成了废墟,许多地方也成了无主地。先是一直想把一家老小迁到上海的老汪便在那里搭了一间“滚地龙”。
何谓“滚地龙”,就是用芦席和一些断砖瓦爿搭成的简易草棚,由于是就地取材,几乎不需要什么花费,许多从苏北流浪到上海的难民在上海栖身的所在都是这样的“滚地龙”。周学亮见样学样,在旁边搭了一间。
这几天周学亮挤在老汪的“滚地龙”里,大气也不敢多出一个,只听得周围的枪声噼里啪啦地如同炒豆子一般响了好几天。
一天夜里,枪声终于歇了,周学亮和老汪也不知道仗是真的打完了还是中间的歇歇,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方嬴了。第二天一早周学亮憋不住好奇,从低矮的“滚地龙”走出来。
变了,彻底变了,看见他家门口的马路牙子上睡满怀抱枪支的大兵,土黄色军装被露水打得湿哒哒的。周学亮没见过这样的兵,国军输了!
周学亮震撼了,老汪也震撼了,这些年,枪头枪头变幻大王旗,他们见过形形色色的大兵,像这样不扰民的还真没见过。
一直木讷讷的周学亮居然脑子活了,闪出一个念头,“卖兵!把自己卖给这样队伍应该不差,先用卖兵的钱把小莲姐赎出来。”
他盯上一位斜挎驳壳枪的,他知道拿驳壳枪的是当官的,说话管用。
“长官老总,你们要买兵吗?”
“什么买兵?”那人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我们解放军从来不买兵,当兵自愿。”
卖兵这条路没有走通,但他还是跟小莲讲了,小莲眼睛眨吧两下,“他们要不要女兵?如果我去当兵,老鸨是不是不敢到部队上要人?”
周学亮看了一眼小莲,嘴上不说心里说,“你也真敢想啊,你这身份人家能要吗?”
从此大上海换了主人,周学亮听说共产党委派的第一任市长是一位带兵的人,心内暗自纳闷,“带兵的只会打打杀杀,能够管好这座城市?”
没过多久,顾四顾老板带话过来,说是新市长拜会过他了,要他的徒子徒孙们听新政府的话,协助新政府维护社会治安。大老头子发话了,包括码头老板在内的一干人等咋敢不听,又全部到码头上扛活去了。
市面太平了不少,也冷清了不少,周学亮来钱的路子少了许多,他一直在寻思,到哪里去找钱才能凑齐三十块大洋。
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被新政府的人民币取代了,周学亮还是认真金白银这个死理,有点钱就全部换成银元。
银元的交易已经被取消,他只能通过黑市,辛苦钱被讹去了不少。
就这样一晃眼,两年过去了。老汪也把一家老小从江北接到上海来了,周学亮看着隔壁老汪一家过得和和美美,一直盼望着攒够三十块大洋,把小莲接出来,也美美地过上有家有口的日子。
“到年底应该够了。”周学亮点数着被他摩挲得闪闪发光的银元,自言自语。
总算快要凑够了数,这些天周学亮一直喜滋滋的,他想把这消息告诉小莲,却又存了心,想待到拿到那张卖身契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耿小莲这些天心里也是嘭嘭嘭地乱跳,每月一次的“身上”居然没来,她不敢肯定是不是有了,她晓得进了这个行当的姑娘,都被老鸨暗醜醜地在不明不白中下药绝了育,否则以后开始接客沾了男人,动不动就怀上岂不是坏事。
不过那药也不是百分之百地灵,耿小莲留存了一份侥幸。自从解放军来了,她们的生意就冷清了许多,最近一阶段沾她身子的人没有几个,她仔细算过了时间,如果有了,就该是周学亮的。耿小莲打定主意,等到确准了再给周学亮一个惊喜。
惊喜没有盼到。照常去看望耿小莲的周学亮无比惊讶地看见了两条白纸黑字盖着大红印章的封条十字大叉地把门封了。里面的人,包括那位每次看见周学亮总是皮笑肉不笑的老鸨和他无限牵挂的耿小莲都不知道了去向。
周学亮一时间慌了神没了主意,再看看四马路上,大大小小的妓院也都是这样十字大叉被封了。他回去找老汪,老汪到底精明,“应该是新政府查封妓院,你小子好运来了,不要赎身钱,小莲马上就是自由身了!”
为了确定是不是如他想的那样,老汪特地买了一份当天的报纸,他上下翻看了一下,一则市政府查封妓院的报道赫然在目。
“她们都被关在劳动教养院里了,你快去找找看!”老汪吩咐周学亮。
周学亮闷头哼了一声,“哦,我晓得了。”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急得老汪在后面喊:“你可晓得教养院在哪儿?”
走出了好远,他才想起,“这该到哪儿找教养院?”
于是平时不大讲话的他不得已开口向人打听。好在新政府一夜之间查封妓院是上海滩上开天辟地的大事,大家都在街头巷尾地议论,有热心人给他指点了几个地方。周学亮急急忙忙地赶去,都是哨兵站岗,大门紧闭,询问门口站岗的大兵,里面有没有一位叫做小莲的姑娘,所有的回答都是三个字:“不晓得!”
这把周学亮急的,老汪也委托码头的兄弟相帮打听,还是没得任何消息。
日头过得真是熬人,周学亮就这样在心急火燎中捱了十几天。他听说有些堂子里的姑娘被放出来了,他马上赶到四马路旁边的弄堂,那家妓院的大门还是紧紧地被封着。
周学亮真的没了方向,每天不是到几个教养院门口走走看看,就是到小莲原来的堂子门口坐坐,指望着哪一天老天开能够眼让他碰上。
老天终究没有开眼。一个月后,老汪急吼吼地赶来。“小莲是不是叫耿小莲?”
“是的。”周学亮连忙点头,“她有消息了?”
“她参军去了!“老汪肯定地告诉他,“新闸路教养院门口贴着大红公告!”
“参军到哪里去了?什时候走的?”周学亮急得额头上青筋暴起。
“问过教养院的人了,到新疆去了,好几百个,说都是思想觉悟高的,自愿去的。昨天晚上的火车。”老汪把打听到的都告诉了他。
周学亮一听,马上瘫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不停地嘟噜:“她走了也不告诉我,她走了也不告诉我。”
“这孩子傻呀,妓院都封了,还担心啥卖身契呀!”老汪一下子猜到了耿小莲的心思,他记得周学亮曾经透露过她有过这样的想法。
不过人已经走了,抱怨也没有用场,“参军总有退伍的时候,如果你真的对她有心就再等等吧。”老汪只得对着周学亮一顿劝慰。周学亮其他什么话也没有,像孩子似的不住点头,“嗯,我等她回来。”
四
周学亮终究没有等到耿小莲从新疆回来,他等来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三反五反”开始了。
白天码头上的扛活很累,更累的是晚上的开会学习。他们这些在解放前拜过“老头子“的青帮洪帮成员,每天晚上都要被召集起来,要求交代在帮会期间有没有做过坏事,周围认识的人有做过坏事的,也不能隐瞒。所谓的做过坏事不外乎就是有没有杀人越货,有没有找过共产党的麻烦,等等。
好在周学亮和老汪拜的“大老头子“顾老板是为共产党做过事的,在帮助共产党这件事上,他们俩也就算是有功无过。老汪是个精明的人,每次的打打杀杀,他总不把事情做绝,只越货不杀人,周学亮跟着他也就没有血债。在这一次的运动中,他们终于逃出生天。不过每天听着谁谁被逮住枪毙了,谁谁被收监了,这些人都是他们曾经打过交道的人,都是一下熟悉的人,免不了心惊肉跳一番。
运动过去了,周学亮岁数也大了,小莲还是没有回来。老汪的老婆也想给他寻上一个,一直没有将巧的。偶尔有将巧的,周学亮也是一句话,“我要等她。”
码头收归了国有,现在周学亮的身份是港务局的码头工人,活还是跟他刚到上海时一样,码头上扛大包,反正他有的是力气。周学亮老实木讷,以为接下来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可是老天偏偏不让他安生。
61年到了,国家的经济到了最为艰巨的时候,说是城市人口太多了,国家养不了,需要动员一部分原来来自农村的人再返乡。码头上下达了一个人的指标,而且是必须完成的。码头上的领导盯上了周学亮。
领导是外面调进来的。周学亮的“老头子”,原来码头上管事的那位被派到另外一处码头做了普普通通的班长。对这位领导,他平时根本没有交集,老汪是他的班长,他每天就在老汪的手下流汗出力。现在码头上的领导找到他,他是一脸惶恐。
领导见他这样,根本就没绕什么弯子,直导其详地说:“现在国家遇到了困难,城市里人口太多,现在连粮食供应也快跟不上了,要动员一部分从农村入城的人口重新返乡,码头上领了一个人的指标,我们集体决定,就是你回去了。”
周学亮一下子傻了,“啊!这……。”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他张着嘴巴,更是半天都没有发出一个字,最后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为什么是我?我都离开农村十几年了!”
“考虑到你是一个人,搬起来方便。也是为了你好啊,大家都知道你饭量大,现在粮食供应紧张,到农村去,你能吃个饱饭。农村毕竟是种粮的地方,总不会饿自己肚子吧。” 那位领导拍了拍周学亮的肩膀,“好了,就这样了,你收拾收拾把户口手续办了,到财务科领点路费,早点走吧!”
“我考虑一下。”周学亮一时没有方向,他想问问老汪,以前他有什么为难事,总是请教老汪。
老汪没有给周学亮半点建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事你自己决定吧!”
周学亮再问他,“到农村是不是就可以吃饱肚子?”
老汪没有点破,尽管他明明知道那位王八蛋领导是在欺骗老实巴交的周学亮。
这一次老汪选择了明哲保身,他知道这位领导的作风,一旦开口,几乎没有改变的余地,何况他是青帮的人,一个被人揪着尾巴的人。没几年就退休了,还是太太平平地过下去吧。
周学亮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已经离开了十几年的周家湾,离开时是毛头小伙,回来时已经是三十好几的汉子。
周家湾变化不大,瓦房还是他离开时的那几栋,只不过换了主人,茅草屋却是多出了许多。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已经被哥哥一家占了,周学亮一下子没了去处,先在庄口的龙王庙里呆了几天。
庄上的干部害怕周学亮呆不下去再跑回去,妨碍了中央政策的实施,那可是要犯错误的,就胡乱砍了几棵杂树,在村子里的空地上给周学亮搭了一间“丁头府”小舍, 夹板墙,稻草盖顶。周学亮就这样重新在周家湾安顿下来。
庄上农业社老早成立了,周学亮一回来就有了一个他也不明就里的身份:社员, 反正他农活也不大会做,每天就是跟在大家后面大呼隆地瞎混。
到了此时周学亮才明白,码头上的那位狗屁领导骗了他,农民种出的粮食也不是自己能够随意支配,完成上缴才是自己的,哪里能够放开肚子,饿肚子倒是经常性的。
庄上的支部书记是原来革命时期的儿童团长,对着周学亮转回来的档案看了又看,周学亮在上海拜过“老头子”的传说不假。他马上关照几个接触过周学亮档案的人,“他拜过老头子的事不要多传!”
“为啥?”有人不明白。
“不为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传出去了,万一上面要对他重点关照,那还不是我们的事情,何况周学亮老老实实,不会出什事。”
不知道是哪个还是周学亮自己有意无意漏出去的,他拜过“老头子”的事,大家还是多多少少地知道了,不过大家都觉得那是一个在遥远的过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大家听听也就算了。不过就是有人在替周学亮张罗婆娘时,对方总是有点忐忐忑忑,于是他就一直这样地单着。
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曾经由一位相好的,到新疆去了。周学亮自己说的,真假不知,大家听听也就算了。
“你咋不去新疆找她?”有人半是取笑地问他。
“新疆大啦,到哪里找她?”周学亮居然晓得新疆很大,看来他真的动过去新疆找她的念头,此事应该不假。
时间一晃又是五六年过去了,一场运动又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生产队除了以前的生产队长,多出了一位政治队长。政治队长的权力大过生产队长,政治队长讲今天全体政治学习不能出工,不管是是芒种还是“双抢”,也得停下来开会学习,哪管他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生产队库房的一面土坯墙上,三三两两地出现了被人称为“大字报”的东西,每天都有好多人在那里看看笑笑,好不热闹。周学亮不识字,有时候也会过去,凑个热闹,听上一些不很明白的道理。
有一天,他又过去看热闹,发现一群看热闹的,都用一双狐疑的眼睛看他,他再往墙上一看,一张新贴的“大字报”上居然有他的名字,“周学亮”三个字他还是认识的。
一个看热闹的居然成了被看的对象,他马上狐疑问,“这上面写我什呢?”
旁边的人全部愣住了,过了好大一会,一位上了点岁数的轻声对他说,“就是要打倒你,说你是资本家的走狗!”
“什呢叫走狗?”周学亮不明白,旁边也没人告诉他。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后,上去一把把那“大字报”撕了,在手里团成一团,狠狠地掼在地上,再踩上一脚。周学亮其他不懂,但知道被人称为狗总不是好事。他嘴巴里骂骂咧咧,“哪个喠(方言,吃的意思)了屎的,没屌事做了!”
周学亮的举动被庄上的一位“二溜子”看在眼里,他嘴角咧出微微的笑,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就在人群后面的不远处站着。
“二溜子”懒懒散散地,平时一直不好好地上工,这一次他看到了机会,打倒一切当权派。第一次干这样的大事,他思来想去心里没底,就盯上了周学亮,先拿他试试造反派的威力。
“二溜子”看见周学亮气冲冲地撕了“大字报”,他知道造势的目的达到了,便对着旁边的几位如此这般指指点点一番,然后嘴巴里哼哼唧唧地不知道唱着: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欣然离去
第二天上工歇晌的间隙,照例又是政治学习。那位“二溜子”不待政治队长讲话,跳出了对着周学亮恶狠狠地说,“我们天天学习,却放着现成的青帮流氓,资本家的走狗视而不见,那是对革命群众革命觉悟的侮辱,我们今天要斗一斗周学亮这位大流氓、大走狗。”
“周学亮,你老实交代,有没有加入青帮?”那人指着周学亮的鼻子,咄咄逼人。
周学亮没办法,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就是说你加入过青帮。大家可知道青帮是个什货色,青帮在蒋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时帮助蒋介石杀过许多共产党,大家说周学亮是不是一个反革命分子,需要彻底打倒。”那人越说越来劲,唾沫星子乱飞。
“啊!还有这种事?”大家一脸惊讶,他们中的许多人不知道“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但个个知道蒋介石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坏蛋,“周学亮做过这事?”
周学亮一下子懵掉了,他确实不知道“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是个什东西,但他知道自己压根从来就没杀过人,于是一下子火了,拳头掿得紧紧的,双眼冒火,“你个小狗日的,再血口喷人,小心我揍你!”
那人本能地往后一退,他听说过周学亮会得武功,也知道他力气惊人,一旦动了手,他和几个跟班的完全不是对手,被打了也是没得冤枉喊的,他刚才嘴巴里整的那些瞎扯八拉,自己都知道完全是胡说八道,也就唬唬没有文化的人,稍微有点知识的都知道,“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是1927年的事,那时候周学亮还是阴间的鬼等着投胎。
他眼珠子一转,“大家看看,狗急跳墙了吧。周学亮,不过也不要紧,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只要你低头认罪,态度诚恳,革命群众可以既往不咎。”
“什么是既往不咎?”周学亮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
“就是只要你认罪态度好, 就不追究你以前的那些罪过了!”
周学亮心头一喜,不追究那是真的好呀,毕竟他确实加入过青帮,说不定在哪一天的打打杀杀中就打过共产党。
耽于这些想法,这些年他一直活得没有底气,能够既往不咎,那岂不是好事!于是他换了一副神气,非常诚恳,“你说咋样才算是认罪态度端正?”
“给我们革命群众露一手你的武功吧。”这家伙很精明,他想借机试探一下周学亮的本事,好有个准备。
“这太简单了。”周学亮心头一喜。他为了不太招摇,自从回来后就没有好好耍过了,今天要借机露上一手,让大家见识见识,也算是警告对方,不要欺人太甚,小心挨揍。
他把身上的小褂子一脱,露出一身的疙瘩肉,走到一处刚刚打成的土台前,土台大概三四尺高度,平着一般男人的胸口,那是为了政治学习时,站在上面宣讲用的。
大家一窝蜂地跟过去,只见周学亮轻轻一跃就上了土台,然后围着土台上下腾挪,轻松无比,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周学亮耍了几圈,从土台上跳下,气不喘脸不红,就跟没事一般。他满眼期待地看着“二溜子”。
“二溜子”却是冷冷一笑,“周学亮呀,周学亮,你这也叫态度端正,就跳这么两下子,耍猴呀!把你的真本事露出来!”
刚才周学亮上下的腾挪,“二溜子”确实佩服不已,不过他觉得周学亮似乎也没传说中那样厉害,就上上下下地跳两下,顶多也就是轻功厉害,打架派不上大用。他眼睛扫了一下旁边打谷场上的一箩筐稻子,指着说,“你只要能够用牙齿把这一箩稻子提离地面,那就证明你把真本事全部显露出来了,就是认罪态度端正!你敢是不敢?”
周学亮心头一凛,这一箩刚刚打下的稻子,湿哒哒的,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慢说用牙齿,就是用双手,一般的普通壮汉都不一定能够提离地面,他心头没底。
“周学亮,你这个资本家的走狗!你把一身本事服务资本家,杀害共产党人, 却不想让革命群众开开眼界,你还说是认罪态度端正!”那家伙咆哮着咄咄逼人。
“周学亮,上!周学亮,上!”其他人也在起哄。刚才周学亮的一身轻功让大家目瞪口呆,于是不停地怂恿周学亮再表现点其他硬功。
周学亮一狠心,豁出去了!于是他找了一根草绳在腰上一扎,围着箩筐正转两圈,反转两圈,不停地运气,只见那肚子慢慢地鼓起,然后再深吸一口气,一口叼住箩筐上的麻绳,然后一声闷哼,“嘿!”
只听得叭的一声,周学亮腰上的草绳断了,刚刚提离地面的箩筐啪地掉了下来,他直挺挺地往后一仰,倒在地上。
“二溜子”顿时脸色煞白,他没想到周学亮居然就是这么耿这么倔。
老支部书记一改平时的沉默,一把揪住“二溜子”的上衣户领,“你肠子里囥的什么屎,我还不清楚,有啥本事冲我来呀,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周学亮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周学亮昏过去了,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神志就不大清爽了,呆头呆脑的。运功涨起来的肚子就一直这样鼓着,最可惜的是武功废了,手臂软塌塌的没有力气。
周学亮呆了,没了劳动能力,也就没了工分,没了口粮,于是他开始讨饭。
他是真正的讨饭,从不带讨饭的碗筷,待到吃饭时候,他就往人家门框上一靠。大家都会盛上一碗饭给他,他三扒两噎,飞快地吃完,然后到厨房间舀点水把碗筷洗好,最后总会说上一句:“我会还你家的。”
如果这家人没有回应,他还会再说一次,直到回应了,才挺着就像怀孕女人快要足月的肚子,蹒跚离去。
就这样他可怜兮兮地又过了十来年,“我会还你家的。”的那句话也说了无数次,一样的语调,一样的表情。
一个暮秋的午后,庄上传开了,“呆学亮死了,死在讨饭的路上。”
他躺在一片枯黄的茅草地上,,衣扣一直扣不上,破破烂烂的衣裤遮不住,圆鼓鼓的肚皮大肚皮袒露着。嘴巴微开,乍一看好似安详地笑着,再看看又好像痛苦地叫喊着什么。周学亮就这样走了,没人知道他临死前的模样
收尸打敛是他哥哥周学明操办的,为了给他寻几件合适的衣服,周学明翻开了周学亮屋子里还能算得上家具的一口皮箱,皮箱是他从上海带回来的。
皮箱里衣裳没有几件,一个红绸布包成的包裹在箱底静静地躺着,周学明好奇地打开,三十块洋钱已经有些发暗。
三十块洋钱是一笔大钱,周学明惊呆了,他真的没有想到周学亮会藏着这么多的洋钱,应该是他在上海滩是刀口舔雪攒下的。
到底是一奶同胞,周学明想着周学亮凄苦的身世,顿时嚎啕大哭,“我的呆兄弟呀,当初在上海,你该拿出几块洋钱买通一下码头上的头头呀,哪里会轮到你回到这受苦的农村呀,你呆呀!你每次讨饭后说要还给人家,可是就是打算用的这笔洋钱?”
丧事是周学明操办的,吃用开销是大队的钱,一口用废弃的风车做成的薄木棺材就这样草草地埋了。
以后每年的冬至清明,周学亮的坟头总会有化了的纸钱。每年清明,周学亮的坟头老早就有人填好。周学明奇怪之余暗暗地查,居然是那位“二溜子”做的。
人死灯灭,再多的嘘叹总有用尽的时候。周家湾的人差不多快要忘记周学亮了,他却又如死后复生似的回来了,三十多岁,跟周学亮刚刚从上海回来时一模一样。
他说他是从新疆过来的,寻找一位叫做周学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