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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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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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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匿在烟火里的暖

北方的隆冬,被寒冷侵袭着。那些年,家乡的冬天更是出奇的冷,行走于村巷时,西北风吹出了圆圆的两朵高原红,把脸蛋冻得生疼。每天傍晚时分,即是中医学所述的“阳中之阴”,阴气慢慢升发,温度也逐渐降低。伴着夕阳晚唱,凛冽的西北风将天际攉开了大口子,三九天里,冷飕飕的风顺着村子外围往进灌。烧炕,即是我们对抗寒冷的方式。

暮色洇染下的村庄,静谧而又温馨。至今,回忆起那一缕缕炊烟升腾的情景时,心里也暖洋洋的。我记忆中常浮现的画面是:乡邻们吃过晚饭,用剩余的热面汤给狗、羊、鸡等家养动物烫好食,天黑了,把羊拉回来拴到院子,便开始一天内重要的活计——烧炕。邻家的老大爷叼个烟袋锅,品咂两口,时不时咳嗽一声,提着一笼柴禾,烧炕的柴可以是麦秸、苞谷壳(即玉米叶子)、苞谷芯等,接下来,拔开炕门,用炕耙深入里面,掏掏灰,添柴,引火,所有工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村子里到处弥漫着烟火味儿,门前的炕门里渗出一丝丝暖意。乡村的象征之一炊烟,不单指烹煮美食的烟火气,烧炕的烟雾也是地道纯正的乡味。

炕烧热,房子也暖烘烘的,一家人都坐在炕上,男人们手端着个洋瓷茶缸子坐在炕沿,浓浓的茶色给杯壁点缀着些斑驳沧桑,一杯酽茶下肚,呷哺着生活的艰辛,因为只有冬天相对是农闲时节,不必要早起晚归侍弄庄稼。女人们坐在被窝里,抱着针线箩筐,剪剪鞋样,纳双鞋底,织件毛衣,缝缝补补着岁月悠长。娃儿们坐在炕里面,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平凡人家的幸福也许就是这么简单朴素,没有丰裕的物质条件,一家人喜乐安康足矣。要是有邻居串门拉家常时,邻里之间便会说:“快,坐炕上,暖和”。这是招待客人的一种独特方式,也体现着淳朴的乡邻情谊。

这些画面早已烙印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可是,生于农村的我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睡过炕,只是坐坐热炕。小时候,家里从大门进来是两间瓦房加门道,层层青瓦片垒叠覆盖的房顶及未经水泥粉刷的砖墙,和土炕搭配地相得益彰,盘炕不用担心烟熏黑墙面。一般老年人都习惯睡炕,这里,做了曾外婆的房间,自曾外婆从铜川回老家来,在这个房间住了十几年,相继管大了姑姑们及我这个曾外孙,四代人的亲情在这里延续,欢声笑语也洋溢在这个农家小院里。

曾外婆是外婆的娘家妈,因父亲是上门女婿,自小我叫外婆为“婆”,曾外婆为“老婆(关中方言曾祖母的称呼)”。曾外婆的土炕,便是我玩乐的天堂,在这里,曾外婆用旧线绳给我缝制毛绒球,碎布头拼接棉褂褂,编小竹篮。曾外婆的一个外甥女嫁到我们本村,是婆的表姐,我称她姨婆,领着她的小孙子到我家串门,孩子太小,尿湿了裤子,冬天又冷,坐在炕上,曾外婆用给我缝制的小褥子给弟弟盖上,我极不情愿。那会我两岁左右,便有了极强的霸占欲,认为褥子是我的,曾外婆也是我的。长大后,姨婆问我还记得这些事情吗?说:那会碎女子牵烦(方言意思小气吝啬)的很。我一笑而过。

茶饭之后,邻里的老婆婆们会经常来我家串门,唠叨着家长里短,也是她们排遣生活的一种乐趣。儿时,农村普遍贫寒,村子经常有要饭的人,本地乞讨的,外地逃荒的都有。记得五六岁那年,有天吃完饭,村子来了个要饭的老奶奶,天不是很冷,头上却包着深色头巾,一身破旧的衣服,上面打着多处补丁,手里拄着木棍样的拐杖,曾外婆立即拉着老奶奶进屋了,面条刚吃完,来不及做,直接给老奶奶拿了个蒸馍,夹的辣子和拌面的葱花,端来一碗热乎乎的面汤,上面撒着葱花油。两个老太太坐在土炕边,边吃边聊,拉着家常,时不时看看我,好奇是小孩子的天性,我打量着陌生的老奶奶,她告诉曾外婆她从北山来(当地人称县北乡镇为北山),临走时曾外婆给老奶奶怀里塞了两个蒸馍,那会农村条件不好,家里也没有其他吃的,不知老奶奶下一站又去哪里讨饭?曾外婆的乐善好施在我的心底种了一颗善良的种子。

土炕,承载了我与曾外婆的太多回忆。炊烟里飘摇的老屋,在旧时光里愈来愈沧桑厚重,老屋注定是要淹没于历史潮流的。舅爷从铜川退休回了老家,接回了曾外婆,那间房子也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土炕也没有人睡,炕上的草席也没了温度,却招来了一窝鸟的光顾,在漆黑的炕洞里安家育雏。土炕的生机被一群鸟鸣叫醒,而不是被烟火唤醒。再后来,父亲置办了三轮摩托车,比架子车方便快捷,可以提高收粮速度。门窄了一点,不得不锯掉一侧门框,那会全家就合计着盖新房的事情,旧房子势必是要拆的,拆房前土炕也难逃被毁的命运。土炕盘的很实在,随着镢头的一招一式,土炕的立体结构被解散,空留一堆砸下的胡基疙瘩。土炕就这样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悄无痕迹。

那些年,土炕在北方农人的眼里,既是生命开始的地方,亦是生命终结的地方,连缀着新生与死亡。土炕迎接着一个个新的生命呱呱坠地,土炕也见证着一个个生命在这里终结,如此往复,波澜不惊。像一位深谙世事归隐的长者,不以离合为悲,又像是俗世里的凡人,终究走不出尘世的劫。婆说曾外婆“瘫炕上”了,即是瘫痪在床,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其实在曾外婆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住的是床,这样的说法源于老一辈人都有的土炕情结。我想,如果曾外婆没有搬回舅爷家,如果老屋土炕没有拆,曾外婆一定是在土炕上睡着去了天堂。

作家贾平凹先生的一篇小说,名为《土炕》,以“土炕”的视角述说着一个女人“她”的悲喜人生。从关中嫁到陕北山沟,窑洞与土炕迎接着她的新生活,从此,食人间烟火,她在窑洞里烧火做饭、土炕上纺线纳鞋,也梦想着生儿育女。临近解放西北时,她家收留了一个因战争掉队的怀孕女八路,因不堪重负在土炕生下孩子后远去追随革命队伍。孩子留下了,“她”成了猫猫娘,在土炕上养育女儿长大成人,后猫猫回到亲身母亲身边。猫猫生下了秀秀,“她”成了秀秀奶奶,在文革中为避免牵连,秀秀落户到了她那里。土炕以其宽厚质朴的秉性接纳着亲情,她也以温暖善良的情怀包容着后辈。可是她们都回城了,到死也没盼来女儿、孙女。人性在这几个人物身上形成了鲜明的比照,土炕就这样伴随着“她”的悲喜人生,从出阁的新妇至垂垂暮年,记录着数不尽的酸甜苦辣。

南床北炕有别,初到南方时,有同学就好奇地问:你们陕西黄土高原是不是都住窑洞啊?你们都睡大炕吗?窑洞、土炕离我遥远的乡村旧物,在农家生活里逐渐摒弃,那特殊的泥土味、烟火气渐行渐远,唯独记忆长留于心。蓦然回首,还是留恋那温暖岁月的土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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