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白云。绿地。一帧原野的图景织就着淡然宁静之美,四季分明的故乡,春观山花夏听蝉,秋赏红叶冬落雪。春天万物复苏,蒲公英的叶子也慢慢露出地表;春末夏初,便成了一朵朵绒花伞盖,短暂地盛开,无声地落幕;即使在繁花凋零的秋天,在田野依然可觅得蒲公英的影子,只是绒花稀少,根叶也渐渐苍黄干枯;在隆冬,蒲公英种子在土地里默默扎根向上。
儿时的乡村生活,一直根深蒂固地占据在我的记忆里。纵使那片盈满麦香的原野已被生态园林所替代,农耕时节再也听不到老黄牛犁地的哞哞声,也不见那个捧着一束蒲公英在晚霞里追太阳的孩子。唯独与蒲公英有关的记忆是我无法割舍的爱恋与思念。
从小我就喜欢蒲公英,喜欢品味蒲公英花葶那抹苦涩里蕴藏的甘甜,喜欢采一大束蒲公英,看那风中颤颤巍巍的绒花生生灭灭零落成泥,观人间世相。现在想想那些渺小卑微的生命因我的顽劣而转瞬消逝,不由得深感惭愧,心生怜惜。童年的玩乐时光,是伴随着乡村生活的,春种秋收,家人们视土地为希望,在机械化还未普及的年代,全凭人力或简单的农用工具耕种。那些土里刨食的日子,无人照看孩子,农忙时就将我放在田间地畔,捉蚂蚱、逮蛐蛐、编草绳、吹蒲公英花絮也成了我的童年趣事,长大了,看见地里的小昆虫敬而远之,却对吹蒲公英有了更深刻的印记。
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路面坑洼,黄土飞扬,时有架子车沟壑纵横的车辙印,就是在这样的道路两旁,密布着各种野花野草,而蒲公英就是匍匐于地表平凡而独特的一种花草,平凡在于类似蒲公英叶子的花草太多了,诸如野菊花、荠荠菜等都非常像,独特在于蒲公英的绒花,可以随风飘舞。蒲公英的新生传递着春天的讯息,初春时分,一簇黄蕊在碧绿的叶丛中探出小脑袋,绽开朵朵黄色的花蕾,因同属菊科植物,与野菊花瓣也很相似,花期过后,便长出一朵朵白色的绒毛球,随风而落的种子就这样演绎着“落地即吾家”的生命旅程。
犹记儿时,在铜川生活的城里人舅爷给我带回了一只旧风筝,那是表哥的旧玩具,虽然线断了,于我而言却是稀罕的物件。尼龙布做成的三角形面料完好无损,留有两条丝带,布面似鱼身,丝带便构成了鱼的尾鳍,骨架用竹子固定,对角边缘镶嵌着塑料扣,可自由拆卸。因为我们村子娃大多数的风筝都是用纸糊的,在小伙伴眼里,这样的风筝自然好玩了很多。一到春天,选一个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的日子,放风筝便是最高兴的事情了。心灵手巧的曾外婆用废旧的线头给我缠了一卷风筝线,我高高兴兴地出去放风筝,只顾着奔跑,从田间小路跑向一片林子,却忘了手中拽着的风筝,线卡在了高大的槐树枝桠上,风筝也落在了茂密的树丛中,因为树实在太高了,即使用长竹竿也取不下来,眼巴巴看着仅仅玩了一次的风筝就这样没了。我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心里愤愤不平,既悔恨又失望。
为了安抚我的情绪,曾外婆想尽了招数来转移我的注意力,因为小时候的我性格执拗而又淘气,用家乡方言称,还有“麻女子、歪女子”的称号,说起性格问题,因我一度的犟脾气及经常哭闹还让爷爷奶奶领着去北边山里看过神婆,神婆给了一段红绳子,说娃长大后性格就慢慢改变,迷信的做法我是不认同的,但长大后的性格的确是截然相反的。往往在我淘气时,爷爷奶奶言语教育行不通时,便会转为恐吓式的棍棒教育。这时,曾外婆是我的“靠山”,被爷爷奶奶教育时,转身躲在她背后,拉扯着衣角,隔代的爱就是这样,集万千宠爱与溺爱于一体,因为曾外婆的做法代表了家庭的长幼权威,一边管一边护,以曾外婆和我组成的一方为胜。幼小的我也摸清了大人之间的博弈,曾外婆也极力维护着我的生性顽劣。缠着家人摘不下风筝,最终我的哭闹也无济于事。
曾外婆看出了我的小心思,便在田野、道路两旁采了一大束新鲜的蒲公英,那些蒲公英比我平时见过的大多了,花苞的绒毛头完好无损,没有一点散落。告诉我这杆杆是甜的,轻轻地舔着吃,吃完还可以吹花花。给我手上递了几株,说剩下的一大把都是我的,藏在土炕前面的木柜子里。蒲公英可吃可玩,忘记了风筝之殇,我又重新活泼起来。还记得,那个木柜在曾外婆眼里是值钱的宝贝,她视作珍贵的东西都会存放在那里,家里姑姑等外孙女是不会随意翻动的,而这里面,也放着我认为宝贝的东西,也因我是曾外婆带大的,特别疼爱我这个曾外孙女,我便有了自由开柜的权限,这个柜子还会放罕见的零食,无非是些点心、麻花之类,是亲戚看望她带的,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并没有什么稀奇,物质匮乏时却非常珍贵,满足着我的味蕾。木柜仿佛是百宝箱,盛满了有趣的物品。咬一段蒲公英紫色的空管花葶,流出乳白色的浆液,黏黏的,苦涩里又有一丝甘甜,清脆爽口,没想到司空见惯的杂草也是一道乡野美味。这就驱使着孩童的好奇心经常去田野里采蒲公英,直到现在,在城市的花丛、绿化带边我都会特别留意蒲公英的影子,却再也没有尝过新鲜蒲公英的味道,勾起余生尽回味。于我而言,它承载了一种味道,一种记忆,更是一份思念。
我长大了,曾外婆却老了,瘫痪在床三年,再也不能牵着我的手去田间漫步,不能给我摘蒲公英,十一岁那年,曾外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故乡的冬季没有蒲公英,曾外婆的生命也凋零在那个冬天,出殡那天漫天的飞雪像极了蒲公英飞舞的样子。著名诗人叶芝的诗歌曾提到蒲公英花语为“无法停留的爱”,对后辈来说,也是停不了的思念。十二年了,伴随着外出求学,从小村庄到乡镇,从县城到外省,我也如一粒飘舞的蒲公英种子,随风飞扬。
舅爷在铜川,每年的清明、寒衣节、除夕等节日烧纸、祭奠先祖的任务就落在了奶奶身上。这些年,每次我经过村庄南边庄稼地时,总能想起那里长眠着陪伴我长大的曾外婆,望着坟头的方向,早些年还有些许害怕。去年除夕,我和奶奶、爸爸、弟弟一起去给曾外婆上坟,我扫视着墓碑上的文字,脑海里也不断地还原着曾外婆的音容笑貌,一阵苦楚溢满眼角,我微微调整呼吸,尽力地使抽泣的鼻翼不发出声响,坟旁树林的残枝败叶在寒风里呼啦啦地响着,配合着我将这一切悄悄掩盖,怕身旁的奶奶看出端倪,可奶奶何尝不是思念呢?奶奶告诉一旁的弟弟,待她年老走不动了不要忘记给曾外婆烧纸。
听罢此话,莫名的更加伤感,蒲公英短暂的生命留下了粒粒种子,在大地一隅寄居。亲情也如此,曾外婆的晚年陪伴着我的童年,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慢慢长大,没有多么高深的启蒙教育,没有文化的熏陶,却尽力展现孩子的天性,给了我与大自然亲近的乐趣。故乡的冬月应是萧条的,不知秋季零落的蒲公英在泥土里睡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