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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位农民,农民离不开土地。我是农民的儿子,打小生活在农村,现居住在城里。农村有农村的好处,无论家大家小,好歹有个小院。院里可种树种菜,还可养鸡养羊等维持生计。有喜欢养狗啊猫的,不全为看家护院,只图院子里有个动静。狗不一定叫旺财,农村统一呼作“哦”。猫也不叫Kitty,而是“咪咪”。社会不断进步,农村条件逐步改善,农村渐渐不像农村,也不像城市。原来几乎贵为家庭成员的牛啊马啊猪啊难见踪影,驴马都跑动物园了,牛、猪都去养殖场了。羊啊鸡啊尚可偶遇,说不定谁家会圈养几只。家家柴门都换成了铁门,好在阿狗阿猫骨子里通厚黑学,变化也快,柴狗变成宠物狗,家猫成了宠物猫,总算在农村留有寄身之地,虽然模样因为脏而显丑,毕竟让人可以时闻犬吠,知道此地乃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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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种地好手,也是个养殖老手,不过现在用处不大啦,毕竟年逾八十,“廉颇老矣”!然“本性难移”,城里住不惯,农村闲不住,更容不得院子里有一处空闲,非得在老家南墙根一席之地种点菜,养几只鸡。做儿女的扭不过他,只好依他。但谈判条件明确:养鸡可以,必须圈养!不能满地乱跑,弄的院子里全是鸡屎。父亲生气:鸡不让跑,咋能长大?咋着下蛋?倔犟的父亲不知从哪找来一些木棍,连绑带埋,忙活一天,搭好一个架子,又上街买来铁丝网,围成一个围栏。鸡就这么养起来了。天刚蒙蒙亮,父亲已经在田地头转了一大圈,回家时屁股后面提溜着鼓囊囊一塑料袋青草。径直走到枣树跟前,从杈间抽取一把带豁儿的旧菜刀,咚咚咚咚,草就粉碎。顺手措进一铁盆内,再咓上一瓢专门从面粉店买来的麸子,拌匀。那些讨厌的鸡一见我们就吓得乱躲,见父亲进去,不仅不跑,还马上纷纷围拢过来,埋头争抢那盆鸡食。有了剩饭剩菜,我们准备随手一倒时候,父亲眼尖,一把呵住:“别倒,给我,可以喂鸡嘛”。鸡舍东侧那颗枣树,父亲说是生我那一年种的。鸡翅膀硬了,就喜欢爬墙上树。父亲故意在树干分杈地方搭绑一个木棍,鸡聪明的跟啥似的,不用教就明白了父亲的善意,沿着木棍一步步就攀上了树,枣树就这样成了鸡窝和他们的表演场。说来也怪,鸡在树上晃晃悠悠,就是掉不下来。明明下面有垒好的窝呢,不管阴天下雨,不管春夏秋冬,它还就喜欢栖息在树上,死活不往鸡窝里进。每天这样上上下下,扑扑愣愣,鸡竟健康的很,没想过也不需要打什么疫苗,也不得病,一个个长的洁净鲜亮,精神抖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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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年功夫,几只母鸡竟然陆续下蛋了。这段时间,我最佩服父亲的“手指神功”。快要下蛋的鸡,鸡冠会变红,当然这个“红”只有父亲能看出来,鸡冠本来就是红的呀。父亲给我们说这些时,通常会熟练地把手指直接捅到鸡屁股里,三摸两摸,嘴里嘀咕:开二指裆了,快能下蛋了。不长时间,那只母鸡果真就开始下蛋了。更邪乎的是,父亲只要手指往鸡屁股里一摸,就知道这只鸡明天会不会下蛋。如果父亲说:“有蛋”!第二天你盯着,那只鸡乖乖的准会在响午前钻进鸡窝,很听话的下一个蛋。公鸡共有六只,从小一块长大,早就决出了高下,谁是老大不言自明,自然是头昂的最高,尾巴也翘的最高的那个芦花。其他几位,个头稍有逊色,但要论长相,还真难分高低。一个比一个精神,一个比一个高傲,鸡冠又大又红,尾羽又长又亮。特别是那只芦花,黑中透亮,灰中带金,头颅高昂,什么时候都是鸡中司令。逮着机会,就立在树梢,扑扇扑扇几下翅膀,使劲伸长脖子,脸憋的通红,唱出响亮的“咯咯”之歌。其他几只不甘落后,连忙附和,也跟着“咯咯”不停,整个院子就热闹起来,成了鸡鸣大重唱,声音传到老远,传响整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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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年了,村里人渐多起来。一天,不知从哪过来几个穿着讲究的年轻人,不知是听到了鸡叫,还是慕名而来,进门碰到姐姐就说:俺相中您的土鸡了,咱不论斤,论个咋样,100块钱一只,全要了!原来,这就是土鸡。也是,现在超市买来的鸡,多是肉鸡,都是笼养的,喂饲料,生长快,周期短。能在地上走走,都美其名曰“走地鸡”。像我们这样养法,能飞会跳的,而且时长接近一年的,那不叫土鸡,得有多冤枉啊!能称做土鸡的,在城里至少得二三百块钱一只。在农村集市上,也就七八十块钱。我们那通常是论斤卖,约20块一斤,一只土鸡也就三四斤,今天人家给一百块钱一只,是诚心想要。姐姐一听就心动了,立即口头答应下来。姐姐不敢做主,拿起电话打给正来我家的父亲。父亲咧嘴笑了:哦,那能卖不少钱咧,母鸡得留着下蛋,公鸡多了没用,留一只好的,能卖就卖了呗。我和三弟反对:这么好的土鸡,平时想买都买不着,卖它干啥?也卖不几个钱,留着我们自己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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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兄弟俩这样说,父亲痛快做出决定:给多少钱也不卖,留着给孩儿们吃。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春节到了。天依然冷的要命,我们兄弟还是携家带口,回了老家。空荡荡的院子一下子热闹起来,冷清清的街巷一下子人车多了起来,村庄一下子醒了,活了,恢复了童年时代的生气。见我们回来,父亲很是高兴,父亲跟着也看,指指这只,又说说那只。这是红公鸡,那是黄母鸡,还在下蛋呢。角上那个是芦花鸡,打鸣打的好听……孩子们满足了好奇心,渐渐散了,父亲还蹲在围栏边,看了又看。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啪的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烟雾朦胧中,父亲喃喃的自言自语:杀了吧,吃肉,给孩儿们吃肉。没有暖气的农村越来越冷,夜幕降临,我们早早地钻进了被窝。夜色中,父亲悄悄地拿出梯子,搭在枣树上,熟练的找准位置,把五只公鸡一个一个抓下来,装进提前准备好的笼子。被抓住的鸡拼命的“咯——咯——”惨叫,声音穿透夜空,格外刺耳。小女赶紧用被子蒙住了头,两手使劲搂住我的脖子。第二天早饭后,父亲烧开一大锅水,从案板上拿起菜刀,在石头上蹭蹭磨了几下,大拇指在刀刃上一抿,呲愣愣作响。“要杀鸡了,快来看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孩子们都围拢过来,只见父亲从笼子里揪出一只鸡,先左手抓住两只翅膀,再用右手把鸡头扭过来,左手就把鸡嘴和翅膀捏在了一处,原本大叫的鸡再也发不出声音。父亲用腾出来的右手,揪掉几根脖子上的鸡毛,抄起菜刀用力在刚好漏出来的脖子上一滑,一股鲜血就喷涌而出。父亲把鸡血接到一个瓷碗里,待鸡两腿不再动弹了,冲孩子们呵一声“躲开”,顺势把鸡往两三米开外的地上一扔。谁知那鸡还是没有完全断气,噗噗,满脸的皱纹仿佛一下子舒展开了。孩子们好奇地围着围栏看鸡翻愣几个跟头,吓的孩子们四散奔逃。这就是所谓的垂死挣扎吧,扑腾几下,鸡终于一动不动。鲜活的一个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我喜欢吃大盘鸡,喜欢喝炖鸡汤,却从来不敢杀鸡。宰杀完,退毛,开膛,父亲一只一只的捣鼓着。孩子们有的围拢过来看,有的和平常一样跑着玩,没有人过来帮忙。父亲默默的把每一只都收拾干净,又认真的用清水冲洗两遍,最后找几根绳子,绑在鸡的腿上,往枣树上一挂,鸡头朝下,鸡又淅淅沥沥滴下水来。父亲不再理会宰好的鸡,只冲我和弟弟说一句:回去的时候,你们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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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手里的两只土鸡,已是纯粹的鸡肉了。回城里的第一顿饭,我就开开心心的炖了其中一只,小火慢炖,煮了整整三个小时。哇,满房子——不对,是满楼道,满楼道都是鸡肉的香味。肉肯定是煮熟了的,但嚼起来就是还有那么一点点硬,有一股韧劲。土鸡就是土鸡,和买来的鸡肉相比,筋道多了!回来时候,后备箱当然是满的。带的东西太多,冰箱都放不下了。另外一只鸡往哪放呢?想起在家时候,父亲把鸡挂在枣树上,我干脆也把它挂窗外得了。随手把鸡装一塑料袋,挂到了窗外护栏。也是回来事多,吃的花样也多,窗外的鸡就给忘了。直到约一个星期之后,一股臭烘烘的怪味老挥之不去,才想起,该不会是鸡坏了吧?推窗一看,果不其然,肉都发乌了,一股刺鼻的臭味令人作呕。再好的东西,坏了也没有办法,做肉的资格它也没啦。入土总可以吧,“化作春泥”也算不枉来世间一趟,或者,才对得起这个“土”鸡的称号。 我捏着鼻子,把塑料袋口扎紧,把土鸡提到楼下,丢一大树根边。事情也是凑巧,转了一圈,没有找到铁锹,无法掩埋。先放下,明天再说吧,谁留意这玩意儿呢,我想。第二天,待我借到铁锹再过去的时候,塑料袋却没影儿啦!哎,院里每天有人打扫卫生,一定是他们帮忙清理了。一阵微风吹来,有点凉。立春了,但春天还没有来。我望着树儿,发呆。一种莫名的感觉袭来,土鸡的身影在晃,父亲的身影也在晃,还有老家,老家的房子,院子,巷子,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