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确定,这次回家过年回去晚了。
高速公路免费截止到初八,我怕堵车,初九才回。果然,路上车比平时还少一些,一路畅通。
导航语音提示,“你已进入山东省东明县”,心开始突突地跳,路好像更宽更平坦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家乡的味道。远方的树光着身子,呼呼向后跑。两边麦田已经返青,绿油油的泛光。
不远跃起一个个荒草土堆,上面晃动着红的黄的白的花。有的多一些,有的艳一些。个别的土堆又大又尖,上面花更多更艳,显然是新添的。我知道,这些土堆都是坟,花都是纸花。老家的人老了,都埋在庄稼地里。
下了高速,拐一个弯,上106省道,离家已经不远了。路边村庄一个挨着一个,红色的砖瓦房已经很少,大多数是二层、三层的小楼,大落地玻璃窗在阳光照耀下直晃人眼。
二十里左右的路程,十来分钟就到。远远就看见老家的小胡同,胡同口的老房院墙依然破旧,与周围环境有点不太协调,但依然如此亲切。掉了漆的大门一扇开着,一扇半闭着。一扇上面贴个福字,一扇上面贴个春字。两侧对联又红又长,字是印刷体。
车稳稳地停在大门口,姐姐听见动静,急急忙忙跑出来迎接:回来啦?
嗯,回来了!
二
已经过年了,天还是冷的发抖。住惯了城市暖气房子,回到习惯敞门的农村老家,尤其怕冷。房间与室外一样凉,甚至比室外还冷,好歹室外还有个太阳。
手脚无处安放,摸哪一个地方都冰凉冰凉。跺跺脚,已经麻了。
“把空调打开吧”我说。
“已经打开一个多小时了!”姐姐回。我这才注意到,空调灯是亮着的。
村口大喇叭呜呜哇哇聒噪着:为保证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根据**法,根据**法,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派出所负责……吵得人心烦。除了这个,除了偶尔的风声,村庄倒是很安静。鸟儿的叽叽喳喳呢,胡同里乱窜的狗呢猫呢?喔喔大叫的公鸡呢?
“大街上怎么不见人?”我疑惑。
“这么冷哪有人呢!”姐姐一边开始忙着做饭,一边和我唠着,“年轻人都打工走了,城里住的人都回去了,只剩一些老头老婆儿,谁出来呀。”
“不是过年呢吗,不是才初十吗?”我不信。
“过年咋着也?过年也就那几天!再说了,现在过年也不拜年了,就初一初二走走亲戚。现在走亲戚也不吃饭,东西一放说三两句话就走,一天能走好几家。”
三
娘舅最大,我决定去瞧瞧二舅。
买了一兜鸡蛋,买了一箱牛奶一箱八宝粥,我开车出发了。
过了黄河大堤第一个村就是姥娘家。小时候在这儿住过,二舅经常哄着我玩,每次探家回来也都过来看看大舅二舅。大舅五年前已去世了,二舅身体一直不好。大舅二舅每家三个儿子,没有闺女,儿子有当干部的,有在外打工的,也有在老家种地的。都成了家,有了孩子。用二舅的话说,算是安定住了,该操的心也操了,就剩下享福了。
路上竟飘起了雪,越下越大。没关系,开车不冷。
进了村,顺着熟悉的路走,来到一个有坡的房前,我停下来,前面应该就是二舅家。提着东西进胡同,右边第二家就是,可大门怎么换了?没这么高!难道房屋翻盖了?我硬着头皮跨了进去,看不见人,只听见堂屋里好像有电视在响。近前敲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拿着手机开门:“您找谁啊?”
“这不是二货舅家吗?”
“不是!”
“那您知道二货舅舅家在哪吗?”
“二货,不认识!”
扭头出门,走错了!
继续在记忆力搜索。哦,三个月前电话里听说,二舅住在二表弟院里,院子现在啥也没有,只有一个简易铁皮房,在村委会旁边。
调转车头,我四处打量飘着红旗的地方,果然,往南有座二层楼房很漂亮,旁边飘着红旗,在风雪中招展。
村委会的木牌很显眼,东头不远果然有一房台,房台西北角立着一个土铜色的,约五六米长、两米来高的简易铁皮平房。
风呼呼地打着旋儿,雪赌气似的扭动着。说是下雪,其实下的是冰粒,打在脸上生疼,掉在地上当当有声。
我提着鸡蛋,小心翼翼地登上房台,刚靠近铁皮房门,“轰隆隆磕嚓嚓”一声巨响,吓得我打一激灵,手里鸡蛋差点掉在地上。什么东西?分明是打雷的声音!龙王这是要抓谁呢?我不相信地抬头望天,灰色的大幕被冰粒子雾化着,看不清楚模样。“轰隆隆”!又一声响雷砸下来,冲击着我的耳朵,让我确信,的确是打雷啦!虽然生平第一次在冬天(过年)时候看(听)到打雷,让人难以置信。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还好使,眼见为实绝对没错,“冬雷震震”不是虚言诳语。
管他龙抓谁呢,我看望我的二舅不是错。还好门没有上锁,我一边口喊“二舅”,一边大胆地推开了门。
“谁呀?”一个有点虚弱又有点熟悉的男人声音传来,是二舅。
推门进来,当门什么也没有,地上零星堆放些杂物。左侧一个黑色陈旧木柜挡住了视线。再往里走,柜子北头算是一过道,黑漆漆过道里头,二舅背靠床头,身子缩在被窝里。
我喊着“二舅”,顺手放下手里东西往里走,才看见,二妗也蜷在被窝另一头。见我来了,二妗叫着“孩儿你咋来咧”,连忙下床,给我拿板凳。
“这么冷的天你咋来咧”二舅身子往上靠了靠,关心地问。
“开车来的,车上不冷。”我说。
“咋不冷啊,下着雪,还跑啥咧!”二舅二妗接着说,“把空调开开吧?”
“有空调?有那就开开呗,这么冷的天你们不开,啥时候开啊?”我没有客气。
“习惯了也不觉得多冷,”二妗说着,找到遥控器打开空调,“坐盖地窝里挺暖和的,没觉着冷。”
“您是怕费电吧!”我很直接,“能开几回呀?别省了,看俺二舅这身体,还能用多少年啊!”
“也是,”二舅附和着,“但不当家,嘴里说着别省,到时候就舍不得开了。”
“是,俺爸也是这,说开就是舍不得开,您说,孩子给您装上空调干啥?”我话锋一转,“其实,冬天您可以住到二弟那里去,城里边有暖气,还是暖和。”
“不随便”,二舅说,“没有家里随便,孩子上班走了,就媳妇和孩子在家,房子又小,出来转来转去还是那一套,不认识一个人,没有人搭理你,没意思。家里头冷点儿,可随便的很,想咋着咋着,没事出来看看人家打牌,和邻居拉拉呱,得劲儿!”
“理是这么个理,可您住自己儿子家里,还有什么随便不随便的?您这思想得改改呀。”
“改不了了,一辈子了!”二舅叹了口气。
四
雪没有停的意思,反倒越下越来劲。地上结了厚厚一层冰,路上的车开着双闪蠕动着,更没有人出来了。
二干桥在风雪中伫立,不言不语。干渠蛇一样蜿蜒着向东延伸,直到消失在雪雾里,什么也看不见。两边芦苇胡乱地点着头。
大过年的,蜷缩在房子里有什么意思呢?总要有点年味才好,可什么才是年味呢?炒两个菜喝几杯酒?一个人喝又有什么意思?总要有个推杯换盏地才好,又找谁推杯换盏呢?
一块长大的大华、春霞都进城了,一个成了老板,一个单位上班。小红、二民应该还在老家,但小红十年前就死了丈夫,二民因为脑血栓,已在轮椅上生活三四年了,怎么联系他们,坐一起又从何聊起啊!
电视还在播放各地欢天喜地过大年的热闹景象,我看不下去,穿上大衣,戴上老皮帽,钻进风雪中。
麦地里覆盖很厚一层雪,麦苗已经看不见。不远一簇一簇的坟堆,成了白馒头堆,纸花和着雪花,在风中颤抖。
我缩了缩脖子。天,更冷了!风,呼啸着。雪,还在狂舞。
突然,两条灰乎乎的狗,箭一般奔跑过来,又突突追逐着远去。茫茫天地间,只有它俩是快活的,一个劲“旺旺旺”地吠叫。
党永新
2023.2.23夜于老家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