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灿烂的阳光还没照亮大地时,我已从拉萨市林廓南路车站乘座公交车驶向了蔡卫林寺。
蔡卫林寺,在拉萨市区境内,位于市驻地以东拉萨河南岸的蔡公堂乡,距拉萨市约有十公里路。据一本藏文撰写的《卫林寺简介》里记载为:赞普松赞干布执政期间,修建了卫茹镇魔寺——蔡卫林寺;在寺庙前面有一颗柏树,是吐蕃大臣噶东赞为了将后嗣繁衍、佛法昌盛而栽植;对此树的装藏和开光等仪式是由赞普亲自完成的;同时,赞普松赞干布和大臣们,以及庶民等每个人在此地栽植了一颗柏树,则变成了游览休闲的林苑。其林苑郁郁葱葱,葳蕤繁茂,故此地藏语名为“蔡”,其意思是林苑。
一路上,从车窗缝隙不停吹进来的清风把车内的汽油味,犹如被清水洗涤一样消失了。我静静地坐在靠车窗的座位,透过玻璃窗远眺眼前的景色时,栉比鳞次的房屋,连绵不断的群山,从由远到近,再由近到远,随着公交车的加速,减速,转弯,使车窗外的世界不断发生变化。
变幻无穷的景色,目不暇接的具象,一一映入我眼帘时,一种视觉上的疲倦,就像潋滟一样波及到脑海里,再遍布于浑身,最后聚集成一块小石头一样的奇怪东西,沉沉地压住了我的眼皮,并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占领了我的整个身心。
为了消除困倦带来的睡意,我使劲把车窗打开的再大一点,把更多的熏风吹进车内,努力那突兀形成的疲倦吹走车窗外面。熏风真的起作用了。当我抖擞着精神,张开眼皮,再望车窗外时,车子已经远离了喧嚣的城市,快要到达伸向于乡村的沥青马路上。
摇曳的柳枝,弯弯的拉萨河,丝丝的和风,还有从远处飘来的格桑花的芬芳,这些车窗外的美景,把我陶醉在惬意舒适的感觉里。这感觉,不能用双手来抚摸,也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只能通过一种内心的感触来品尝她,去感受她,才能发觉她的存在,才能感受到她带给我内心的欢悦,真让人捉摸不透,似真似假。
车子颠簸了几下,车窗玻璃发出抖动的声音。这下,我发觉车子已经在坑洼不平的沥青马路上行驶。一股黄尘,从车后扬起飘在半空中,幸好车子跟风的方向逆流行驶,把所有的灰尘飘到车后,眼前出现的还是笔直的林荫路道,没有一星半点的灰尘,景色依然美丽。从远处看,此情此景,真像电视剧里导演特意安排的美好景象。
车子继续往前行驶,车轮下扬起的黄尘依然在车后飘扬。
黄尘在车后飘扬,车子在往前行驶。
此刻,我离寺院越来越近了。
我从车窗凝视着闪闪发光的寺庙金顶,心里徐徐产生了一种虔诚、感叹,还有一丝伤感。这虔诚,不是感性层面的盲目崇拜,而是从理性的利剑相互碰撞中诞生的火花;这感叹,不是对金碧辉煌的表象的赞叹,而是对此寺曾经辉煌一时的再一次追忆;这伤感,不是被周围某人的煽情下引起的短暂共鸣,而是对寺庙本身几经衰败、几度春秋的深层次的反思。
车子越来越接近寺院了。寺院的金顶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但我无法看见寺院的整个建筑轮廓。
之前,在我的脑海里,蔡卫林寺就像哲蚌寺和色拉寺,以及甘丹寺等规模比较大的寺院一样,修建于群山的怀抱里,周围满是鸟语花香,还有庙宇附近流淌着清澈的溪水。实际上,蔡卫林寺,并没有修建于高山上,周围也没有芬芳的花香和流淌的溪水。也许曾经有过。当我离寺院越来越近时,心里却没有期待中的那种激动。但,目前这个规模不算大的蔡卫林寺,很久以前,的确经历过辉煌的历史。只不过,一切都不复当年的景象罢了。
蔡卫林寺,其实并不是一座单独的寺院,而是蔡巴寺的属寺。
查阅史书,蔡卫林寺,是蔡巴寺的附属寺庙,系藏传佛教蔡巴噶举派寺庙。后来,蔡卫林寺教派改为格鲁派。蔡巴寺周围有三座小寺,蔡卫林寺是三座小寺中的其中之一。蔡巴寺西南约150米处有蔡卫林寺,东北约80米处有乃琼寺,西南约500米处有居敏寺;蔡卫林寺,位于这些寺庙的中间位置,故称之为“卫林寺”。 藏语“卫林”,意思是中间的寺庙。
以此类推,蔡卫林寺,意思就是“林苑包围的中间寺庙。”
但现实的情形是,我从车窗玻璃,除了能看到闪亮的寺庙金顶外,几乎没看见郁郁葱葱的林苑。蔡卫林寺,被许多居民楼房包围着,那两层高的寺庙的主体建筑,在高低不一的楼房包围中间,显得有点隐蔽而沧桑。
位于许多后来新盖的乡村楼房中间的蔡卫林寺,就像曾经沧桑的历史老人一样,静静地躲避着游人的视线,久久地远眺着大山背后的喧嚣之地,似乎欲想诉说千年的忠言,却被周围的楼房和远处的山峰挡住了。
公交车停住了。我从车内出来,当右脚踏在大地时,隐约听到了从蔡卫林寺传来的风吹銮铃之声音。这声音,不仅是简单銮铃碰撞的金属声音,而是古刹对后生讲述的千年历史。因为我一听到这銮铃碰撞的声音,便激活了在我内心深处埋藏许久的历史记忆。
当我从车内出来,走了一段路程,经过好几道弯曲狭窄的巷子,终于到达了蔡卫林寺。
当我来到蔡卫林寺的院子里时,并没有匆忙进入庙堂里。
我默默地站立在蔡卫林寺的大殿前,虔诚的双目凝视着寺庙的轮廓时,一种很强的历史画面冲击了我的思想,刺激了我的感官,把我深深地引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既不是想象的世界,也不是虚幻的世界,而是在想象中复活传说中的历史,是在内心深处激活了埋藏许久的记忆。
蔡卫林寺,一度辉煌,却又历尽艰难曲折,几经衰败,现在仿佛野花一样默默开放。蔡卫林寺,曾经盛极一时的庙宇,如今已从游人的视野中消褪,只有那破碎的瓦砾与墙头的野草知道她过去辉煌的岁月,只有那茕茕孑立的残垣断壁无声诉说命运的无常,几度春秋,几度枯荣,一切只是过眼云烟。
当我踏着措钦大殿门前的台阶,一层一层往殿堂内走进时,眼前突然呈现了墙壁上画的生死轮回图。一尊面目狰狞的护法神,龇牙咧嘴地抱着画有十二因缘的轮子。这轮子,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轮子,而是生命不断变幻的轮回,是人类乃至所有万千生灵的永恒规律,是世间一切事物所要遵循的规律。当我凝视这墙壁上的生死轮回图时,似乎悟道了一切事物是无常的,一切法是无自我的真谛。
我顺着寺庙的廊道,慢慢移步走入一间殿堂时,神龛里的佛像如此的慈悲、面善、庄严,让我不由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我跪拜在地,祈祷了佛像。我站起身,开始走近整齐排列的经书格子旁边时,看到了卷帙浩繁的《甘珠儿》经文,是如此的庄重、浩大。
当朝拜完一楼的殿堂之后,我顺着一排很长的石梯,到了寺庙最顶层二楼。在二楼上,我正面对着早已毁灭的一片文化废墟----日光殿旧址。
根据历史资料记载,蔡卫林寺曾经有三楼高,但在文革期间,三楼上的日光殿,仍未逃脱劫难而毁灭了。目前,此寺只剩下两层高的建筑主体。
这一来,我的兴致便完全消失了,没有继续寻找某种东西的冲动。
我站在二楼平滑的“阿嘎”地上,望着已经不存在的日光殿旧址,我沉默了片刻。就因为日光殿的不存在,我的思绪又飘远了。此时,日光殿的旧址,把我带到了另外一个想象的世界里。这一想象,是我一直琢磨而渴望欲知的问题,也是我今天来朝拜此寺的原因之一。
思绪已经开始飘向了历史的深邃里。日光殿里,曾经宗喀巴大师逗留过一段时间,并随着一段美好的故事,给后世留下了家喻户晓的轶事。据稗史记载:以前,闻名于世的宗喀巴大师,从朵麦地区前往卫藏地区时,首先来到了直贡,遂到达了蔡之地;宗喀巴大师还向蔡巴贡却加听受了四部医典;之后,宗喀巴大师继续前往后藏、山南、曲水、堆龙等地方之后,又返回了蔡卫林寺,并在此地游学辩经,住过多年。在此期间,宗喀巴大师研读了《蔡巴丹珠尔》,即蔡巴万户长噶德白和其子仲钦迈朗多杰等为了校对藏文版的所有丹珠尔,邀请普顿大师审校,并刻印的蔡巴丹珠尔佛经。当宗喀巴大师研读过程中,许多佛经奥义油然而生,所以,在仲钦迈朗多杰修建的日光殿里,宗喀巴开始撰写了《金鬘疏》、《现观庄严论详解》等典籍。
当时,卫藏地区某寺院的两位高僧,闻到宗喀巴大师的名气之后,似乎心里有点不平衡,毕竟都是学习经书的高僧,岂能输给另外一个学经人呢!
那两位佛学知识渊博的高僧,立刻前来试探宗喀巴大师的记忆力。
的确,赫赫有名的两位高僧,即一位是具有超记忆力的林宗敏僧人,另一位是佛学造诣深厚的江白扎西释迦珠僧人。
两位高僧一到达蔡卫林寺,立刻准备与宗喀巴大师比试佛经知识,比试智慧孰高孰低。
但是,当两位高僧来到宗喀巴大师面前时,在一种说不清的大师的威严下,两位高僧已经有点退缩了,并在心里突兀产生了莫名奇妙的敬佩。
依然不服气的具有超记忆力的林宗敏高僧,凭借自己的超记忆力的优势,欲在宗喀巴大师面前显露自己的智慧。某天早晨,金色的太阳从卫林寺金顶照耀,宗喀巴大师和具有超记忆力的林宗敏僧人开始比试记忆力了。在整个一上午的时间里,宗喀巴大师已经背诵了一沓厚厚的经书,但是具有超记忆力的林宗敏高僧根本记不住那么厚的经书了。那天,具有超记忆力的林宗敏高僧输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宗喀巴大师具有过目不忘的超强能力,他才发现宗喀巴大师果然是文殊菩萨的化身。此时,宗喀巴大师莞尔一笑,娓娓道来几句佛经奥义,跟前的两位大师哑口无言,五体投地,把宗喀巴大师拜为了上师。
飘远的思绪又收回来了。我凝视着即不存在而又存在过的日光殿旧址,在眼前浮现宗喀巴大师跟两位大师辩经的场面,还有,两位高僧五体投地把宗喀巴大师尊为上师的情形,最后,宗喀巴大师的庄严法相呈现在我的脑海里了。
此时,在我双眼里泛起了眼泪,想念了心中崇拜已久的宗喀巴大师。
就在这种情境中,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位历史人物——蔡巴喇嘛香。
于是,我匆忙离开二楼,下了那很长的石梯,朝着一楼的措钦大殿走了过去。因为就在措钦大殿里有那位叫蔡巴喇嘛香大师的塑像。
当我到达措钦大殿里时,一位面带微笑的僧人把我引到了一尊塑像面前。
这尊塑像就是我正在心里缅怀的伟大历史人物——蔡巴喇嘛香。因为其大师在历史上的地位太重要了,所以蔡卫林寺的任何一位僧人,首先会向朝拜者介绍那位大师的丰功伟绩。
据那位僧人介绍:蔡巴喇嘛香大师,于藏历水虎年出生于吉雪地方。其父亲为密咒师多杰僧巴,母亲名为曼吉。七岁开始,由母亲和兄长教他读书识字。九岁起,跟随札卡尔瓦大师等受戒,取法名为尊珠扎巴。蔡巴喇嘛香大师,总共拜了四十四个上师。后来,为了创建教派,大师首先前往了蔡卫林寺,并在此地修建了一座修行洞,且其修行洞内修行了一年。蔡巴喇嘛香大师,三十七岁时(藏历土虎年),在蔡卫林寺创立了蔡巴噶举派,开始了弘扬佛教伟业。由于其寺庙位于“蔡”之地,故传承下来的教派也称为“蔡巴噶举派”,并教派创始人之尊名也被称为“香蔡巴”。
后来,蔡巴噶举派的影响越来越大,权势也不断扩大了。特别是一位叫桑杰克珠的堪布,继任蔡巴寺和贡堂寺的寺主时,正是元世祖忽必烈派人到西藏分封十三万户的时候,当时的蔡巴受封为一个万户,再后来,蔡巴已成为前藏一带实力最强大的三个万户之一。这些历史记载是,我后来查找蔡卫林寺的相关历史资料时找到的。
那位面带笑容的僧人,拨弄完酥油灯的灯芯之后,又来到我面前,右手指着另外一间殿堂,意思就是那间殿堂里有更值得朝拜的东西。
于是,我顺着那位僧人右手指的方向,进去了那间殿堂里。那位僧人也相跟着进来了。
那间殿堂里,除了一尊多闻天子的塑像和一座降神佛塔以外,我什么都没看见。当时,我心里觉得奇怪。
那位僧人又举起右手,指了指柱子上方的那个东西。我一抬眼皮,朝着柱子方向一看,眼前出现了两个面具,是用来跳神仪式的道具。一个神鹿的面具,一个厉鬼的面具。
在那位僧人的解释下,我才发现,原来蔡卫林寺的跳神仪式、程序、道具等各方面的完备程度,不逊于藏区其他寺庙的羌姆仪式。 特别是藏历四月份,俗称“萨嘎达瓦节”时,蔡卫林寺也跟其他寺庙一样,有许多规模宏大的宗教活动,尤其是曾经“贡堂酥油花供灯会”作为藏区的“四大酥油花供灯会”之一,蔡卫林寺要负责举行“贡堂酥油花供灯会”盛典期间所表演的十二种跳神仪式的服饰和面具,乐器,唱词,乐谱,吹螺音符,唢呐,胫骨号筒,以及跳神仪式正式开始过程中的念诵仪式等一切筹备工作。按照习俗,跳神仪式将举行于公堂寺展佛台面前。
那位僧人给我讲解完这些寺庙的相关历史之后,他开始坐在卡垫上准备念经了。我也很礼貌地跟他道了别。
我顺着最后一间殿堂的厚墙,徐徐往前移步,朝拜着厚墙上的壁画,很不情愿地离开了那间殿堂。
当蔡卫林寺的朝拜将要结束之时,我对这座寺庙的看法完全改变了。
我慢慢地蹲在寺院外面的台阶上,怀念已故大师们的伟绩,梳理了从此寺了解到的相关知识,心里不由产生了一种巨大的震撼。这震撼的感觉,像火山一样爆发在我的脑海里,逐慢慢遍布于浑身,最后,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动力,催促我必须绽开生命的火花照亮于内心世界,规劝我必须把这些点点滴滴的历史记录下来。
我把这一领悟铭记在内心的最深处了。
短暂的朝拜已毕,但,漫长的精神旅程还在继续。
此时此刻,我的想象,继续在卫林寺的金顶上游荡;我的心灵,仍然在卫林寺的半空中徘徊。
时已中午。公交车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估计是我离开寺院的时候了。我带着满满的旅途记忆,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寺院,并沉重的脚步开始移向了公交站方向。
一滴眼泪,对!那不争气的一滴眼泪,莫名其妙地落在了我的脸颊上。此时,我的脑子一下子就空白了,紧接着,又一股悲伤的情绪涌入到我的头脑里。最后,我还是用理智控制了所有感性的东西,努力克制将要出现的窘相,速速进去了公交车内。
公交车随着一声引擎的响动,行驶在横向城市方向的道路上。
我双眼透过车窗,紧紧地凝望蔡卫林寺时,一股莫名的力量又涌现在我的头脑里。
此时,我似乎悟道了人间的沧桑,事物的无常,还有生命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