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我们叫做“鼻涕虫”的少年丹增一动不动地盯着巷子拐弯处的墙壁上。隔十多米远的巷子拐弯处墙壁上冒出来的影子,在早晨金灿灿的阳光下,一摇一晃的样子,是如此的缓慢而奇特。本来刚满六岁的丹增在巷子中间,跟几个朋友玩到兴头上时,出现在墙壁上的那个影子,深深地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力。他用两只小脚慢慢抬起冰凉凉的屁股,迅速吮吸鼻孔下亮晶晶的清鼻涕,且两只小手使劲抖了一下屁股上的灰尘。此时,他的眼睛还紧紧地盯着巷子拐弯处的墙壁上。
那墙壁上出现的影子,先是一顶圆形的毡帽,一沉一浮,然后,是平整宽大的肩膀,之后,一个臃肿的黑影轮廓像幽灵一样占满了整个墙面,最后,从拐弯处出现了一个人的面孔,接下来出现的是一个有点佝偻的身躯。
这个面孔和身躯,是丹增正在等待和希望要出现的那个人。
以前,丹增一见到墙壁上的那个影子,心里总是感到莫名的害怕。但现在不了。他不仅希望那墙壁上的影子出现,而且等待影子背后隐藏的那个人朝他走过来。
所有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一座灰白色建筑物的出现。那座建筑物,是丹增的玩伴“大头”扎西经常去的地方。 “大头”扎西比丹增大一岁,是从今年开始背着书包和习字版,开开心心地进了那座建筑物里。每次在巷子里,丹增碰见“大头”扎西时,他总是兴高采烈地提起那座建筑物。
“大头”扎西描述那座建筑物时,他很形象化地说:那座大楼房的外墙颜色是灰白色的,外面窗户是网罩铁丝包着,房子里面的空间好大很好玩。
那句形象化的描述,深深地烙印在丹增的脑海里,连做梦都能浮现出这样一个奇妙建筑物的轮廓。
“鼻涕虫”丹增,每次听到从扎西的小嘴里说出来的有趣故事时,心底里总是产生对那座大楼房的好奇。“鼻涕虫”丹增心里想,难道那栋楼房有如此大的魔力啊!从前糊里糊涂不爱说话的扎西,如今变成了口舌伶俐的小精灵。丹增心里产生了好奇。
从此以后,那座有魔力的建筑物,变成了丹增心中的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这几天,丹增在那条巷子里,一直等待那个熟悉而亲切的影子出现。他很期待那个影子背后的人来帮他解开心里隐藏许久的谜团。
现在,那影子出现了。他把那双轻盈的小腿,开始迈向了那个人的方向,再一次迅速吮吸挂在鼻孔底下的那条亮晶晶的清鼻涕。而且,他心里想:如果自己趁早不把鼻孔底下的那条鼻涕吸进去的话,那个人肯定用大手使劲触摸我的鼻子,到时候鼻子很疼的。
究竟影子背后藏得那个人是谁呢?原来是“鼻涕虫”丹增的爷爷——格桑老人。
格桑老人已经到了丹增的跟前,并用昏浊的眼睛看了看他的鼻孔,发现清鼻涕不见了,他脸上露出了一副满意的笑容,说:“好孩子!跟爷爷一起去转八廓街吗?不会累的,累了我带你去甜茶馆喝茶。”
这句话并没有提起丹增的兴趣。他思忖了片刻,用脚尖踢了一下地上的易拉罐,并抬起头,向爷爷问:“爷爷,去八廓街,会不会路过那栋灰白色的大楼房?我想去。”
格桑老人听了他的稀奇古怪的提问,脸上漾出奇怪的表情,说: “哪来的灰白色大楼房啊!你想去哪里?”
丹增实在表达不出那座有魔力的建筑物的样子,想了半天说:“是我们邻居大头扎西经常去的那栋大楼房啊!”
这下,爷爷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这是一所学校啊!明年你也要去的!”
此时,丹增清澈明亮的眼睛盯着爷爷,又问:“去转八廓街,会路过那栋灰白色的大楼房吗?”
爷爷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立刻露出喜悦的表情说:“当然! 爷爷经常路过那栋灰白色的大楼房啊!哈哈。”
他一听到爷爷的这句话,就紧紧抓着爷爷的手,答应跟爷爷一起去转八廓街了。
那天早晨,金灿灿的阳光涂在他俩身上时,这一高一低的影子被光线拉的很长很大。熙来攘往的人群从他俩身边洪水般走动,他俩像平稳的小舟般慢慢穿过人群往前行走。越走越远的他俩,就像小小的青稞粒般慢慢地在人群中淹没了。丹增紧紧抓着格桑爷爷的手,鸭梨大的脑袋不停地东张西望。爷爷拉着丹增的小手,余光不停地落在丹增的身上,生怕“鼻涕虫”不小心栽倒在地上,担心他瘦弱的身体被车子什么硬物碰伤。一路上,格桑爷爷尽量寻找人流少的地方行走。 此时,丹增菲薄的脸上,照着太阳的光线,清澈纯真的双眼多么明亮。相比之下,爷爷的脸庞如此的苍老、枯瘦,加上几条沟壑般的皱纹在脸上,总让人产生一种沧桑的感觉。
格桑爷爷牵着丹增的小手,顺着八廓街转经道路往前缓慢行走。那天,平坦而宽阔的八廓街,在晨光下,散发出一种阳光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他俩到了一座灰白色的建筑物前面。格桑爷爷突然停止脚步,仰望着那座建筑物,并把丹增从背后拉到前面,说:“鼻涕虫,这是大头扎西经常去的那栋灰白色的大楼房。这是一所学校。明年,你也要去那栋大楼房里。”
这下,“鼻涕虫”高兴了,脸上漾出了从未有过的表情。
他兴高采烈地站在爷爷的跟前,看着眼前的那座灰白色的建筑物愣住了。
那座灰白色的两层高的建筑,外墙全是许多网罩铁丝包住的窗户。丹增抬头看着那座建筑物,眼睛穿过那座建筑物二楼的破烂窗口时,建筑物里面又有许多排列整齐的带小窗口的铁门。墙壁是灰白色的,铁门也是灰白色的。“鼻涕虫”的心就像密密麻麻的铁丝一样变得复杂起来了。
“鼻涕虫”丹增愣在那座建筑物前面,张开小嘴紧紧盯着二楼破烂窗口内的世界。此时,丹增鼻孔里的清鼻涕又流出来了。
突然,一阵习风从墙角吹到他俩的脸庞。一种凉飕飕的感觉遍布了格桑爷爷全身。此时,被微风吹来的小沙子进入了“鼻涕虫”清澈的左眼里。
他俩被微风吹醒后,又开始继续往前行走了。
“爷爷,到了明年,我真的要去那栋大楼房里吗?”丹增抬起头望着爷爷的脸问。
“是的,学校怎么样?”爷爷问。
“那栋楼好大啊!比我们的家大多了”丹增说。
“鼻涕虫!学校里小孩那么多,面积肯定大。我们家才那么几个人,用得着那么大的地方吗?”爷爷笑着说。
“我真的要上学吗?上次阿妈跟我说,再过几年将我送到寺院念经去!?”丹增怀疑的眼光移到爷爷的脸问。
“哈哈,阿妈是跟你开玩笑的,怎么会把你送到寺院去呢!”爷爷说。
“我想去寺院当僧人,很想跟顿珠喇嘛一起去寺院,他对我特别好,经常给我奶糖吃。”他兴高采烈地拽着爷爷的手说。
“顿珠喇嘛才不要你呢!你那么调皮,还经常流鼻涕”爷爷对着他说。
金色的阳光照在了格桑老人的脸庞上。从东边,一束刺眼的光线,直射在深邃而昏浊的格桑老人的双眼时,一种刺痛的感觉遍布了他的全身。格桑老人把枯瘦的右手,慢慢地抬到额头上遮住了那耀眼的光线,左手用力拉着“鼻涕虫”丹增的小手,继续迈步前进。
“鼻涕虫”丹增抓着爷爷的大手,满脑子幻想许多上学的场景。他的坐垫是家里木床上铺的毛茸茸的卡垫,讲台上的老师是一会儿像爷爷一会儿像妈妈,整个大教室里只有他和那个变化多端的老师。老师在夸赞他字母学得快,字迹写得好。他在认真地习字板上一笔一划地写藏文字母。老师在凹凸不平掉了颜色的黑板上用短短的粉笔写字。突然,从半掩半开的教室的窗户吹来一阵风,吹拂了黑板槽里积累的一撮粉笔灰,整个教师里到处都飘着白色的小颗粒。在光线下,这些小颗粒就像有灵性的动物一样不停地飘动。
此刻,他还在想象的世界里飘来飘去,从嘴里还发出咯咯的笑声。
“鼻涕虫!抓好爷爷手,不要太靠近煨桑炉”格桑老人使劲拉着他的小手说。
这下,丹增从想象的世界里走出来了。此时,他的脸和头部上飘落着糌粑粉。原来是煨桑炉周遭的几个老奶奶正在往煨桑炉里放香草、洒糌粑,不知哪来的微风正好把煨桑炉内的糌粑吹到“鼻涕虫”方向,幸好爷爷把他从煨桑炉旁边拉了回来,不然,丹增的整个身子将被糌粑粉弄得白白的了。
“鼻涕虫”丹增这下才发现自己不在教室里,教室里飘着的小颗粒也不是粉笔灰,而是那位煨桑炉旁边闭着眼睛祈祷的老奶奶洒向炉膛内的糌粑粉。他使劲抓着爷爷的手,跑到了离煨桑炉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当“鼻涕虫”从远处回头观看煨桑炉时,从炉膛往外冒出来的浓烟,就像洁白的羊毛团一样滚滚升空;洒向空中的糌粑粉,随着空气的流动,在阳光下变成了无数个小颗粒,这些颗粒在空中不停地漂浮、闪烁。
【2】
转眼冬去春来,“鼻涕虫”丹增又长了一岁。他鼻孔下吊的亮晶晶的鼻涕也从此就消失了。
去年,在那座灰白色的大楼房里去读书是丹增梦寐以求的愿望。但,与愿望离的越来越近的这些天,他愁眉苦脸地坐在卡垫上,跟妈妈闹个不停。
阿妈卓嘎静静地坐在窗户旁边的卡垫上,左手拿着一只破了顶的小布鞋,右手食指上套着黑皮顶针给布鞋补丁。此时,丹增生气的从太阳穴薄薄的皮肤下突出了细细的青筋,但阿妈卓嘎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忙她手中的活计。当丹增知道阿妈不会给他穿没有补丁的鞋子时,他开始恨自己眼前的那个阿妈了。现在,他故意跟阿妈赌气。
他想:只要阿妈让我穿一双没有补丁的鞋子,不管什么样的鞋子都行,我愿立刻抱着阿妈的脖子感谢她。但现在不可能了。丹增静静地呆在阿妈的旁边,双眼开始泛潮了。过了一会儿,很长时间克制在他双眼里的泪水,盈盈地滑落下来,滑落到他苍白的脸上。
此时,阿妈卓嘎的脸一下子变得比他更苍白了。她把丹增抱在怀里说:“哦,好孩子,过几天你要去上学呢!阿妈把鞋子补得多好看呀!”说完这句话,他大声地哇哇哭了起来,哽咽着嗓子说:“我想穿没补丁的鞋子,只要鞋子没补丁,什么样的鞋都行,求求你,阿妈,好吗?”
阿妈把他抱得更紧了。她把脸贴在他流过泪的脸颊上,在耳边小声地说:“别哭,好孩子!阿妈以后有了钱给你买双漂亮的皮鞋,怎么样?” 丹增继续哭哭啼啼地朝着阿妈的脸,哽咽的嗓子说不出话来,额头上突起的几根脉管不停地跳动。阿妈看着他的表情眼睛变红了,逐眼睛里盈满的泪水快要泉水般喷出来时,木门推开的吱吱声音打破了那伤心的气氛。阿妈把快要流出来的眼泪也止住了。丹增也不哭了。
这时,爷爷行动不灵便的身体出现在母子俩眼前。阿妈卓嘎赶紧把丹增放在床上,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让格桑爷爷坐床头。
“阿爸,外面天气怎么样,以后出去转经,带一件外套!”卓嘎给自己的阿爸倒了一杯酥油茶说。
“今天风大,幸好鼻涕虫没带,不然他感冒了怎么去学校啊!”爷爷满脸微笑地朝着丹增说。
“阿爸,别总是叫他鼻涕虫,学校里的人听见了可不好!儿子会害羞的”卓嘎对自己的阿爸埋怨了一下。
“好的,爷爷从今天开始不叫这个绰号了”爷爷慢腾腾地把身子往丹增方向移了一下。
格桑爷爷见到丹增哭红了眼睛时,闷闷不乐的表情漾在了他的皱巴巴的脸上。爷爷准备用右手把丹增拉到自己的怀抱里时,明显地感觉,现在的丹增比以前沉重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轻而易举地抱到怀里。
格桑爷爷使劲把他拉过来时,丹增无精打采地往爷爷的怀里滚过去了。
“鼻涕虫,喔!不是,宝贝,怎么啦!你又哭了吗?” 爷爷抚摸着他的乱蓬蓬的头发说。
“不是,刚才眼睛里进沙子了,我揉了揉,变红了,现在还不舒服”他看着爷爷的脸说。
“卓嘎,他怎么啦!”格桑爷爷对着自己的女孩严肃地问了一下。
“哦……哦…”卓嘎的嘴巴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屋里的气氛顿时僵住了。格桑爷爷心里大概猜到了原委。
格桑爷爷从藏装兜里掏出牛角鼻烟盒,拨开塞子将一点鼻烟粉送到了鼻子里。他张开嘴,吐出了一缕淡淡的烟雾,漂浮在丹增的眼前。卓嘎给阿爸的木碗里续茶后又沉默不语。丹增静静地呆在爷爷的怀抱里,再也不敢说要新鞋的事。
太阳早已躲进了西边的山头,黑暗慢慢吞噬着外面的世界。这个夜晚,一轮大大的月亮高挂在空中。在空中,牦牛般大的黑云,不知从那边飘过来,突然把洁白的月亮遮住了,这时,月亮周围的群星闪动的样子,从远处看,就像怕牦牛般大的黑云而颤抖似的。只消一会儿,一股强风把那团黑云冲破了。此时,牦牛般大的黑云四处散乱而慢慢消失后,洁白的月亮又出现在漫无边际的空中。这一场月亮阴晴的细微变化,是躺在卡垫上的丹增穿过田字形的木窗看见的。那天夜晚,丹增在白天没流完的泪水,继续在被窝里滑落下来,湿透了那小小的枕头。
上学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过来,丹增的心里也开始紧张了起来。阿妈卓嘎早些天就已经把丹增的文具全部准备好了。此间,格桑爷爷给丹增教了三十个藏文字母。他现在会读写一些简单的藏文。
今天是丹增上学的第一天。爷爷坐在卡垫上,很严肃地翻阅日历说:“好,今天是黄道吉日。鼻涕虫,不! 丹增,你在学校里必须要听老师的话,记住!不许捣乱。知道没!”
“嗯…………”丹增应了一声。
丹增在床上穿了一件看起来有点旧但很干净的上衣。穿完衣服后,他在床底下寻找上次阿妈给他补丁好的布鞋时,布鞋找不着了。
此时,阿妈从木柜里取出来了另外一双布鞋。这双布鞋,不仅没有补丁,而且是崭新的。
刚开始,丹增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但接下来丹增的头慢慢地低沉了。
“阿妈!如果今天穿了这双新鞋,到了藏历年,我要穿什么啊!”丹增不敢穿阿妈递给他的这双新鞋。他低着头,把小脚丫碰在床沿蠕动。
“儿子,没事,上学比过年更重要,你识文断字了,以后可以赚钱买新鞋子,赶紧穿上”阿妈把他拉到怀里帮他穿鞋。
格桑爷爷把日历放在木桌上,眼睛盯着母子俩沉默不语。他闭上眼晴开始捻佛珠,嘴唇不停地微微颤动。
金黄色的太阳升的好高了,暖暖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到了丹增的脸庞。害怕迟到的阿妈卓嘎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叮嘱丹增不要丢三拉四。阿妈卓嘎今天打扮的比平时更漂亮,虽然身上穿的那件氆氇有点旧,但洗的干净整洁,尤其是那条围裙的色彩鲜艳、漂亮。
“阿妈,我有点紧张”丹增抓着阿妈的手细声细气地说。
“以前我们去八廓街转经时,见过那座灰白色的大楼房啊! 害怕什么呀! 不用紧张,知道没!”爷爷眨巴眼睛,停止捻佛珠,突然接话了。
“爷爷你能跟我一起去吗?”丹增撅着嘴巴说。
“别让爷爷累着了,让爷爷在家休息,听话!”阿妈卓嘎劝着丹增说。
“嗯……”丹增支了一声,跟在阿妈背后准备出发了。
母子俩推开木门出去了。
绕了几条巷子后,到达了宽阔的主街。一路上,阿妈卓嘎手里拎着一块木料做的方块习字板,那习字版光滑的表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丹增手里拿着塞满丝绵的圆形垫子,零零散散的丝绵从垫子的边角吐露在外面。他不停地把垫子甩来甩去,一些零散的丝绵飘在空中慢慢落在地上。阿妈卓嘎用力把他拉在身边,抓着丹增的肩膀,不让他大幅度地摇晃垫子,并劝他这样摇晃垫子的话,过不了多长时间,垫子里塞的丝绵掉在地上变没了。丹增听着阿妈的劝告再不摇晃了。
快要到达离家不远的学校门口时,阿妈把那块木料习字板让他背在肩上。他把那沉沉的木板拿过去时,差点落在了地上,幸好木板上头有小小的手把和很长的提手绳子。
丹增把沉重的习字板背起来时,那块木板快要碰到地上了。走路时,丹增细细的脖子一伸一缩,双肩也耷拉着有气没力,且在手里拎着的圆形垫子的一角也拖在地上被灰尘弄脏了。
阿妈看着眼前儿子的样子,心里既可笑又伤心了起来。
阿妈又把他身上的习字板接过去了。
“今天我帮你背,以后自己要背着上学,知道吗?”阿妈看着儿子严肃地说。
“嗯,好的,阿妈”丹增爽快地答应了。
母子俩继续朝那座灰色的大楼房方向行走。
金灿灿的阳光照在那习字版光滑滑的表面上,那闪闪的反光不停地在丹增脸上移动时,他那菲薄的脸皮上出现的细细青筋突出的格外明显。
【3】
丹增上学的那一年,是他难以忘却的一年。
这一年,丹增的阿爸和院子里的几个男人也从林芝回来了。前些年,或者更早些年,丹增的阿爸和院子里的几个男人共同商量,跟着一位外地老板到林芝地区做木材生意去了。当时,阿爸强巴离开家,到林芝去做木材生意时,丹增还没长大,记不清阿爸出走时候的情景,更记不住自己阿爸的模样。
过去四年多的时间里,丹增一直想象自己阿爸的模样,他想:自己的阿爸会不会像邻居小孩尼玛的阿爸。不可能。小孩尼玛的阿爸,是个驼背,背部“凸”的有点滑稽,阿爸绝不会像这样。丹增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是巷子拐弯处的小窗口里卖煮豌豆的“大眼晴”旺堆,他的眼晴好大好黑,院子里的阿姨们都说他长得很有味道。她们每天有事没事就去他的小卖部旁边聊天。丹增一想到那个卖煮豌豆的“大眼睛”旺堆,心里马上想念了自己阿爸。但,曾经阿妈跟他说过,阿爸强巴的眼睛不大不圆,但他那温和的眼神总能给她一种踏实的感觉。这下,丹增知道,自己阿爸的模样肯定跟“大眼晴”旺堆不一样。
有一天,丹增放学回到家里时,家里突然来了一个男人,他背上背着绿颜色的帆布大包,身穿一件劳动布工装,手里提着大大的木箱,出现在母子俩眼前。丹增傻傻地盯着那个男人,认不出他是谁?可是,阿妈一眼就认出站在眼前的那个男人了。惊奇!怀疑!感伤!阿妈把身边的丹增推到了推到木桌旁边。
那天是下午,格桑爷爷去八廓街转经还没回来。
丹增在木桌旁边愣住了。他傻傻地盯着在眼前站着的那个黑瘦而高大的人。阿妈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一句话也不说,就朝着那个男人方向扑过去时,那个男人的眼睛也泛潮了。那个男人把阿妈卓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手里拎得方块的大木箱掉在了凹凸不平的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喀嚓声。
当丹增发现,站在眼前的那个黑瘦而高大的男人,原来是阔别已久的自己的阿爸强巴时,他也开始哇哇地哭了起来。此时,他额头上和太阳穴周围的那些细细的脉管又突突地跳动的很厉害。
阿妈卓嘎的双眼变得通红而泪水再流不出之后,她帮他放下背在后面的那鼓鼓的帆布大包,用毛巾把擦了他脸上和头上的汗水,抖了几下劳动布工装上面的灰尘,然后,让他坐在卡垫上休息。她向丹增吩咐在那最大的搪瓷缸子里倒满酥油茶递给阿爸。丹增立刻把黄澄澄的酥油茶倒在搪瓷缸子,小心翼翼地端给阿爸时,阿爸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此刻,丹增的心就像兔子一样不停地跳动着,眼睛里的泪水又要掉下来了。
“阿爸,我好想你,你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丹增给阿爸端完酥油茶后,抱着阿爸的脖子哭了。
“阿爸也很想你们啊!阿爸现在不就来了吗?别哭了!好孩子!”阿爸的眼睛泛潮了。
突然,从门外传来了一声沉重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的耳朵时,随着一声“吱吱”的开门声,在他们三人的眼前,起初出现了苍老而疲惫的一张脸,然后出现了沉重而行动不利索的格桑爷爷的身躯。
格桑爷爷一进家门就坐在卡垫上,看着阔别已久的强巴,既没有惊讶,也没有高兴,但浑浊的眼睛里盈满了闪亮的泪水。
格桑爷爷依然很沉稳的表情,朝着刚到家的强巴说:“瘦了!黑了! 外面工作很辛苦吧!”
“还行! 虽然有点累,但总比不出去工作强多了。”强巴回答。
“说的也是。现在不是人民公社。谁能干活谁就富裕,就得看自己的本事了。”爷爷语重心长地说。
丹增听不懂他俩的对话,但他能确定阿爸出远门,是为了干一件大事而出去的,是为了家里的大事而出远门的。
阿爸和爷爷,还有阿妈三人,围着木桌,聊了很长时间。丹增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过了一段时间,阿爸强巴开始打开那鼓鼓的帆布大包。这时,丹增的两只眼晴不停地眨动,并把两只小手在帆布大包的外面不停地移动。阿爸强巴给格桑爷爷带的礼物是一个牛角做的精致的鼻烟壶和手工磨得很细的鼻烟粉;给阿妈卓嘎带来的是色彩鲜艳的围裙。从帆布大包里拿出来这两件东西后,阿爸强巴把大包放在一边,并向丹增示意要木箱推过来。丹增忽地从床上起来,走到木箱左侧,使劲把木箱推到阿爸面前了。阿爸打开木箱,从里面取出了一块手工做的很精致的习字版。丹增接了阿爸的礼物,立刻把习字版放在自己的腿上,用手心慢慢地在光滑的木板表面上摩挲时,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温暖,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灵的触动。
此时,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太阳落下去的西边山头上,出现了总是最先出来的几颗闪烁的星星。此时,夜色像从高处流到低处的洪水一样,把周围所有的环境淹没了;但在黑暗中,从他家的窗户闪亮的光线,如此的明亮,如此的闪烁。从远处,透过窗户往里面看时,模糊能见到在屋内悬挂的闪亮灯泡。在灯泡下,他们四人正在吃着热腾腾的面疙瘩。
此刻,从屋内还传来他们的欢笑声、说话声,还有丹增的吵闹声。
【4】
自从阿爸回来以后,丹增家的经济条件有所好转了。
从那天起,丹增也很少穿有补丁的鞋子和有补丁的裤子。
之前,阿爸强巴跟着那个外地老板去林芝做木材生意期间,也吃了不少苦头。起初,他和同一个院子里的几个男人认为,只要能跟上一个有钱的老板就可以发大财了,结果恰好相反,越有钱的人越吝啬,越吝啬的人越有心机,加上他们几个人干不了什么技术性的工作,只能靠肩膀搬运木材挣工钱。当时,从早到晚,在无数个东风卡车的车厢里,搬运粗糙大块的木头,一整天浑身被汗水湿的没有干巴巴的日子,且那个老板给他们的工资低,劳动量大。
后来,在林芝建了一家木材厂。那个木材厂,是一家被国家批准的规模很大的工厂。这下,他们纷纷加入到那家大型的木材厂,变成了有固定工资的伐木工人。
在山上伐木的岁月里,他们几个男人总是形影不离。他们从黎明到下午山上干活,当浑身累的口干舌燥时,他们才找个宽阔而干燥的地方休息。
平日里,他们将被汗水湿透了的衬衫挂在树枝上,把早已准备好的青稞酒拿出来一起喝。他们刚开始喝酒时,谈论最多的是伐木过程中的一些感受;当他们酒喝得稍微高了以后,开始谩骂那个当初带他们到这里来的吝啬老板;最后他们醉的稀巴烂时,他们的眼角布满血丝,在眼眶里含着满满的泪水,声音嘶哑地提起自己的妻子和小孩的名字,带着一点哭腔开始聊起曾经在家里发生的琐碎事情。
丹增的阿爸强巴,就这样度过了一年又一年。虽然伐木工作很累,但阿爸强巴每当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小孩丹增的脸庞时,疲劳的身子也会变得很轻盈,湿透的汗衫也变得很清爽。
当时,在木材厂里,根据伐木工人砍伐树木的多少,发放相应的工资,不像以前那样平均分配了。这下,强巴的身子来劲了。每天早晨,他右肩扛着锋利的大斧头,左肩上背着当日吃的糌粑袋子,一如既往地往山上去砍树。
刚开始,一名绰号为“铁嘴”的工人对强巴有意见,说:“最近卖命干活的强巴,我看他有多少能耐坚持下去”
“铁嘴”是伐木场的负责人,是一个好吃懒散的家伙。叫“铁嘴”的那个人,口齿伶俐,滑头滑脑,但胆小如鼠,多管闲事。近些日子里,他最不顺眼的是强巴。
有一天凌晨,外面的世界被一层薄薄的黑幕包裹着,从露气深重的森林里,透出一种寒气来。强巴早早地起床,跟往常一样,锋利的大斧头扛在右肩上,左肩上背着糌粑袋子,准备往山上走去时,刚好碰上了从木屋里出来,到茅厕去尿尿的组长“铁嘴”。
当强巴从“铁嘴”跟前经过时,“铁嘴”脸上带着一丝不满的表情,揉揉眼睛,懒洋洋地说:“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要命了。”
当时,强巴听出了他的意思,但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还是继续赶了自己的路。
年末,工厂分红时,强巴的工资和奖金厂里拿的最多,还受到了一位厂里负责人的表扬。这下,“铁嘴” 的心里不平衡了。他很想把强巴赶出这个工厂,把强巴赶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背后还向木材厂领导说强巴的坏话,想尽办法抹黑强巴。
幸好,当时已经结束了大锅饭的年代,社会已经进入了承包责任制的时代。被怒火失去理性的“铁嘴”的想法,比他职位更高的一个负责人没接纳。
过了几个月,木材厂向伐木工人分发工资时,强巴的工资比任何人多,这下又引起了“铁嘴”的不满。被愤怒缩成一团火球的“铁嘴”,气势汹汹地从木屋里出来去找强巴。
这是午日当头的一天,双眼布满血丝的 “铁嘴”,到处寻找强巴时,木材厂里的人说,强巴还在山上砍树。这下他的怒气更加膨胀起来了。
“铁嘴”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了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到达山上时,他看见了强巴不停地砍树的情景。此时,他被肚子里的怒气快要炸开了。
“铁嘴”用他那干瘦而没力气的右手去抓强巴的汗衫时,强巴没有做任何的反击,只是身子往右面稍微移了一下,矮墩墩的“铁嘴”没抓住汗衫,反而扑倒在了湿漉漉的地上,身上满是灰尘和草屑。一时惊吓而不知所措的“铁嘴”,以为是强巴把他推过去了,他带着沙哑的嗓子大声地叫:“强…巴…在…打…人…啰!”
此时,在山上伐木的人都笑了。
“哈哈,没人打你啊!是你在打人呀!”
“强巴动都没动,是你自己摔下去的。”
“你在表演还是打架啊!站都站不稳,还想打人!”
当时,“铁嘴”完全处于势单力薄的状态。
他明显地知道这个气氛对他不利之后,他开始退缩了。但他的嘴巴还是那么尖锐、苛刻。他对着周围的人,说了一大堆没完没了的话。当然,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是挖苦损人的话。但谁也没理他。这下,“铁嘴” 的火气又上来了。他想,打不过人家也罢了,但作为伐木场的响当当的“铁嘴”,说出来的话,对周围人制造不出一点撕心裂肺的效果,那算什么“铁嘴”呢!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冲动下,“铁嘴”干脆朝着强巴开始破口大骂。
人群对着“铁嘴”爆发了一阵冷酷的嘲笑。可是他继续为了达到作为一名“铁嘴”的标准,嘴不停地说出没完没了的辱骂。他的情绪如此高涨,他的表情如此丰富,周围人群看着他的嘴巴,开始有点愤怒。但时间长了,慢慢地不觉得他在骂人,而觉得他在表演。
最后,大家都烦了。有些人懒洋洋地离开他下山了,有些人继续砍伐未砍完的树。
“铁嘴”还站在一块泥坨子上,提着嗓子“表演”,从嘴角都出来了黏稠稠的泡沫。
强巴把“铁嘴”当成空气不理不睬,继续忙着砍树。过了一会儿,强巴故意把锋利的斧头抬得高高的,做了一个斧头要朝“铁嘴”方向砍过去的姿势。这时,“铁嘴”以为是他的辱骂激怒了强巴。此刻,“铁嘴”的心情恐慌而高兴。当斧头在空中抬起的那瞬间,一种惊慌的感觉突然涌现在“铁嘴”的脑海里,并他的身子软软倒在了湿漉漉的地上,浑身被泥巴和灰尘弄脏了。
其实,强巴手中的锋利斧头,并没有落在“铁嘴”的方向。强巴把斧头在半空中扭动了一下,又回到了原来的树身上的斫口。周围的人见了强巴的挑逗姿势和“铁嘴”惊慌失措的动作时,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
那天,“铁嘴”心灰意冷地下山回家了。从此,他变得沉默不语,看来他很明显地意识到,现在,所谓“铁嘴”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
阿爸强巴刚到家的那些日子里,总是把曾经发生在伐木场的故事,常常讲给爷爷和母子俩听。讲这些往事时,阿爸倒是很开心的样子,但在爷爷的脸庞上总是出现忧伤的表情,阿妈的眼睛总是泛潮,接下来,丹增的鼻子也开始有点酸酸的感觉。
每当丹增握住阿爸的手时,总是感觉自己的小手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划破。在一段时间内,他不敢碰阿爸的双手了。他后来才知道,那粗糙的东西是阿爸长期劳动形成的茧子。
阿爸从林芝回到拉萨后,经营了一家木材店。刚开始,周围邻居都对那家木材店,流言蜚语,闲话连篇。最典型的人物是顿珠老人。顿珠老人总是转完八廓街后,直接到强巴的木材店过来,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有一天,顿珠老人又来到了强巴的木材店。他看了看放在四周的木料,脸上带着一种揶揄的表情说:“你,不怕被别人在你头上扣走资派的帽子吗?我都看着有点害怕呀!”
强巴笑了笑说:“顿珠爷爷,现在什么时候啦!在林芝地区木材生意做得吐火如荼,没人说什么啊,我怕什么啊!”
转眼冬去春来,美丽的格桑花开始吐出了嫩嫩的新芽。强巴的木材店生意也慢慢兴隆了起来。现在,他的木材店规模比往年扩大了许多。
日子像溪水般流淌,生活还在眼前继续。
这一年,丹增又长了一岁,从一年级升到了二年级。阳光明媚的那一天,丹增急急忙忙地穿着崭新的皮鞋,准备去上学。阿爸强巴在劝他不要忘记要带的文具,阿妈卓嘎在炉子旁忙着做酥油茶,这时,爷爷也从卧室里出来,劝丹增在学校里要好好学习,不许捣乱。
这一年,爷爷和强巴,还有母子俩的脸庞也开始变得红润,有了光泽。丹增也明显地感觉到,以前衣服上的巴掌大的补丁,后来变成了拇指大的补丁,然后现在穿上了没有补丁的衣服;以前一年四季只穿一双布鞋或白色胶鞋,而且鞋背有大小不一的补丁,尤其是这些冬天里,脚冻得不能走动了,现在夏季和冬季可以换不同的鞋子,偶尔也能穿上皮鞋。
那天早晨,阿妈卓嘎看着丹增脚上穿的那双没有补丁的鞋子,高兴的合不拢嘴。
后来,每当阿妈向丹增提起,曾经他刚上学的那一天,为了要穿一双没有补丁的鞋子而痛哭一场的往事时,丹增满脸变得通红起来了,一种酸酸的感觉占满了整个头脑。
伤痛的往事像柳絮一样被微风吹散了,充满希望的日子像田野里长出来的嫩芽一样,朝着有阳光的方向,慢慢地开始发芽、吐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