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树

（1）

早晨，我从屋内出来，走到院子里，坐在苹果树下的长椅上。

几只黄叶从树枝脱离，在空中飘了几下，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秋天已经到了。我突然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看着院子里的苹果树，感觉树干已经变得很粗，就像我粗壮的胳膊和腿一样，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地变肥变壮。今天少有的灿烂的阳光，洒落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上。树枝的影子清晰地映照在长椅上，几片稀疏叶子的影子，随着微风在我身上轻轻摇动。我微胖的身体在长椅上扭动了一下，看不到骨节的右手慢慢伸到位于背后的苹果树干上，轻轻地擦了一下树皮上的灰尘时，用藏文吾坚体写的“慈悲，善良，忠诚”的字样依然出现在眼前。但多年的风雨把字迹变得模糊不清。这些字迹是曾经我与哥哥一起刻在树干上的。当时我是六岁，哥哥是七岁。

苹果树是与我一起长大的。阿妈说，当年我出生的那天早晨，阿爸把苹果树的种子埋进了院子中间的土壤里；到了晚上，我就出生于这个世界上。

每当看见这株苹果树时，我就想起小时候阿妈抱着我坐在苹果树下的长椅下，唱着节奏很慢的童歌，轻轻地拍打我的后背，把我送进梦乡里的情景。

六岁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是很普通的女人。快要到藏历年时，邻居们来到我们院子里，请求阿妈最快的时间里制作最漂亮的藏装。阿妈不仅一一答应他们的要求，而且她以惊人的速度将制作最精美的藏装给他们。他们都说我的阿玛是我们整条巷子里最贤惠最勤劳的女人。

我们的大院里，人们提到我时，总是说：“裁缝师的儿子洛桑”。不仅是我，凡是跟阿妈有关的事情，人们都很自然地说：“裁缝师的某某……”，给我感觉裁缝师是非常了不起的职业。

阿妈不仅会制作藏装，而且喜欢养各种花。除了养花，阿妈还会唱非常好听的歌。这些歌，大部分都是阿妈从拉萨的大街小巷里听过来的。阿妈的记忆力非常好，她能讲出从曾祖父口里听过的许多故事。曾祖父在世的时候，他经常夸赞自己女儿的记忆力就像刻在石头上的经文一样，不会被风吹雨打变得模模糊糊。

到了夏天，大院里各种花朵争奇斗艳地盛开着，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各种颜色的格桑花，香气扑鼻的卓玛花，把整个院子变得朝气勃勃，空气里充满着夏天的味道。在一簇簇的花朵上空，一两只蜜蜂嗡嗡地飞舞着，给寂静的院子增添了一种生机。此刻，阿妈最喜欢坐在苹果树下的长椅上，看着那些盛开的花朵，开始轻唱拉萨大街小巷里最流行的民歌。如果我在阿妈旁边的话，她会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以前，我最奇怪的是，阿妈总是能讲出很多不同内容的故事，而且这些故事内容都很精彩。有时候给我讲些天宫里发生的很多美妙的传说，有时候给我讲些龙宫里发生的许多动听的故事。我最不喜欢到了晚上的时候，阿妈给我讲鬼故事。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夏季的某天晚上，我坐在苹果树下的长椅上，旁边有阿妈陪着我。

“阿妈，给我讲个故事吧！”我总是请求阿妈讲故事，阿妈也乐意给我讲。

“很久很久以前，…… ”阿妈又开始讲故事了。

“阿妈！晚上不要给我讲鬼故事，好吗？讲其它的故事。”我打断了阿妈的故事。阿妈继续给我讲鬼故事。

“你是男孩子，胆子要大一点，不要讲了个鬼故事就害怕。男孩子要坚强。” 阿妈对我说。这句话我已经听过好多次了。

那天，天渐渐地黑下来，被黑云遮住半脸的月亮在空中时隐时现，院内花朵的影子就像幽灵一样在墙上晃动着。就在此刻，我身子紧紧地缩在阿妈的怀抱里。阿妈又开始讲起了鬼故事。那天晚上，我听完阿妈的鬼故事，无法一个人在自己的屋子里入睡，眼前总是浮现故事里讲的恐怖情景。

我们的日子就像院子里盛开的鲜花一样，春天和夏天比较热闹，随着季节的更替，到了秋天的时候，我们很少在院子里出现，除了阿妈一大早在院子里打扫苹果树上掉下来的叶子以外。到了冬天，我们的生活就像结冰的河水一样很平静。尤其是早晨我们几乎不出门，但是院子里热闹非凡。虽然冬天的天气有点冷，但是冬天的太阳格外温暖。院子里，经常能听到：冬天的太阳有主人。这句话的意思是，请您不要挡住太阳的光线。

初冬，阿妈开始给我们制作精致的羊皮袄上衣。阿妈制作羊皮袄是在拉萨大街小巷出了名的。其实制作精致的羊皮袄需要具备很多条件的。阿妈为了给我和哥哥制作一件上等的羊皮袄，从远方牧区来的牧人手里购买了很多羊羔皮，还从八廓街的商店里购买了好几包颜色鲜艳的绸缎。中午，温和的阳光照射院子里时，阿妈把洁白而柔软的羊羔皮和像水一样快要流泻的绸缎，一起堆放在平铺于地上的宽大干净的白布上，开始制作精致的羊皮袄。

苹果树旁边，阿妈用针线忙着把很多小块的羊羔皮拼接在一起时，我感觉这些羊羔皮就像漂浮在阿妈膝盖周围的洁白云朵，这些绸缎就像流淌在苹果树旁边的小溪水。其实，我们的生活也很像羊羔皮和绸缎一样，是无数个细小的琐事一起拼接而组成的。我喜欢这个院子，更想念童年时光。

这个院子的名字叫苹果树大院。

（2）

在我没有出生以前，苹果树大院和阿妈的名气传遍四方，在拉萨的大街小巷里，在人流涌动的甜茶馆内，关于苹果树大院和阿妈的故事像格萨尔说唱一样广泛传播。最后，许多与苹果树大院毫无相干的故事也渗进，就像苹果树大院里的格桑花一样，刚开始是孤零零的一朵话，后来变成了一簇花，最后整个院子满是格桑花。

阿妈的故事究竟有什么魅力到处传播呢！估计邻居们不可能具体地描述出来，包括我也不知道外面的人为什么如此传神地讲述阿妈的故事。很多来自拉萨周围的外乡人，到了八廓街附近的甜茶馆里时，起初谈论的是苹果树大院里盛开的姹紫嫣红的各种花朵，之后，再谈论苹果树大院里的阿妈卓嘎的裁缝手艺。

很多拉萨周围县城的人们，到拉萨来并不仅仅是朝拜，还有一个原因是，专门来定做供奉佛像的“佛衣”。 阿妈不仅会制作精致的羊皮袄，而且她的专长是制作佛衣。很多远道而来的人们，为了等待阿妈制作完一件精美的佛衣，甘愿在苹果树大院门口住一晚上。不管外面风吹日晒，他们很乐意在大院附近空旷的地方，随便铺一件宽大的氆氇毯子，然后就坐在这里等待阿妈做完一件精致的佛衣。夏天，苹果树大院和大院周围到处盛开芬芳的花朵，天气也暖和舒适，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来讲，大院门口露宿一晚算不上什么麻烦之事。但是，对于冬天从远道而来的客人来讲，寒冷的天气里露宿于屋外是一件难以忍受之事。曾经，阿妈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到了冬天，阿妈让那些从远道而来的客人住进大院南面的厢房里。但是他们谁也不愿意住进去。他们担心的是，如果住宿于苹果树大院里的厢房内，不仅会影响阿妈制作佛衣的质量，且会打扰阿妈的日常生活。阿妈最后决定，在苹果树大院门口附近，放了一个铁皮制作的精致炉灶，且铁皮炉灶旁边整齐地堆放了干柴，以便远道而来的客人烧水驱寒。

每天晚上，阿妈点燃几瓶油灯，开始制作精美的佛衣。从外面看，田字形的木质窗户上，能清晰地看见阿妈一针一线地制作佛衣的轮廓。在大院门口露宿的人们，透过大院木门的小缝隙，观看着出现在木窗上被油灯的光线稍微拉大的影子，他们心里油然产生一丝虔诚的信念。

翌日早晨，阿妈把昨晚制作完成的精美佛衣整齐折叠，在香炉上绕三圈，以示祛除晦气，然后干净地叠放在黄色的绸缎里，送给大院门口等了一夜的客人手里。客人们很恭敬地接着阿妈手里的黄色绸缎包，按照原先商议好的手工费用交付于阿妈。有些客人拿到精美的佛衣之后，一种喜悦的表情就像含苞待放的格桑花一样露出嘴角，并在原来定好的手工费用上再加钱交付于阿妈。遇到这种情况时，阿妈的脸庞立刻变得就像熟透的苹果一样红扑扑的，但她绝不会像苹果树一样纹丝不动。阿妈常常根据客人的需求，送他们一些她自己手工制作的女款藏装，围裙，男士氆氇上衣，丝绸腰带等精美礼物。

阿妈特别讲究衣饰，尤其讲究围裙。在苹果树大院里，最艳丽的是除了姹紫嫣红的花朵之外，还有一件东西最让人鲜艳夺目的，无非是阿妈的围裙。阿妈的围裙在灿烂的阳光下，俨然是一道亮丽的彩虹。我最喜欢坐在阿妈的围裙上。坐在阿妈的围裙上，就像驾在漂亮的彩虹上一样，感觉到阿妈的温暖，也感受到彩虹带来的欢乐。阿妈不仅讲究穿戴围裙，更喜欢制作很多漂亮的围裙。阿妈制作的围裙，很受大院周围人家的女性们的喜爱。尤其是临近雪顿节，或者女神节的时候，很多邻居专门来找我的阿妈定做围裙。此时，我们苹果树大院内人来人往，时常出现门庭若市之景象。从此开始，我感到阿妈的与众不同。

阿妈喜欢闲暇时间坐在苹果树下的长椅上晒太阳。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大院里，阿妈把藏装穿得整整齐齐，且戴上那条漂亮的围裙。春天，大院里盛开的各种花朵再怎么艳丽，也比不过阿妈戴在身上的围裙。很多大院周围的人们说，阿妈卓嘎的围裙，比格桑花还美丽，就像她自己善良的心一样，让人看着舒服又漂亮。

我坐在阿妈的旁边，看着那些像花瓣上的纹路一样精致的围裙图案，用小手去抚摸围裙上的条状时，一种柔滑的感觉像清水一样流淌于我心田。

到了中午，暖暖的太阳刚好在阿妈的头顶上时，她要做一件一天之内最重要的事情了。其实，一天之内，我的阿妈除了日常家务以外，她要做的有两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个是早晨在佛龛面前摆放供水，另外一个是到了中午把这些供水撤下来，再把供水器具擦干净。这两件事情，不管每天阿妈有多忙，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坚持，总来就没有忘记过。

“阿妈，为什么要每天早上佛龛前面整齐地摆放供水银杯，且在往银杯里面盛满清澈的供水呢？”以前我朝着她很认真地问过。当时我六岁左右，对很多东西产生好奇，尤其是对阿妈的很多举止行为，既奇怪又觉得庄重。

“供水只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真正的目的是通过每天向佛像供水的行为来，提醒自己的心灵应要供水一样，清净透明，微尘不染。”阿妈低着头，嘴角露出微笑，右手抚摸着我的头，表情很温和地说。

“嗯！” 我仰头应了一声。当时，我没听懂阿妈所说言语的确切意思，但是我心里感觉阿妈所说话的内涵很深奥。

那天中午，阿妈手里拎着一个铜壶，进去佛殿内，准备把佛龛前的整齐摆放的供水倒进铜壶里。

早晨，用铜壶供献给佛龛前的清澈供水，到了中午，又要把它倒进铜壶里。人的生命，就像清澈的供水，随着时间的流逝，不间断地无常中流动。一样的水，不一样的时间。阿妈时常就这样提醒自己。过了一会儿，阿妈把供水倒完铜壶里之后，用从木柜里取出白色干净的宽大氆氇，小心翼翼地擦这些摆放在佛龛面前的光滑锃亮的每件供水银杯。

（3）

在苹果树大院周围邻居人的记忆里，我的阿爸是一位舞文弄墨的文人，尤其是阿爸的藏文字体写的特别好看，不管阿爸写藏文草书，还是藏文吾坚字体，笔力遒劲，龙飞凤舞。平时，邻居们要去参加婚庆或饯行，或者参加丧事，都会到我家来找阿爸，并请求他在送给对方的红色纸包或白色纸包上写相对应的文字。客人一到家里，阿妈立刻从柜子里拿出白色瓷质小杯，往里面倒香喷喷的酥油茶。我喜欢看阿妈热情地给客人倒茶的表情，此时感觉家里变得很温暖。从白色茶杯口内腾出来的香喷喷的热气，把这些茶杯边上画的龙凤图案和花草图案也感觉飘动起来。客人们很谦恭地坐在卡垫上跟阿妈寒暄，阿爸在窗户旁边的小型木桌前忙于准备竹笔和墨水。过了一会儿，阿爸已经在平面光滑的纸上写完了非常漂亮的藏文。阿爸写完漂亮的藏文字体之后，不会马上交给客人手里，而是先给阿妈手里。阿妈点头称赞之后，阿爸的脸上就会漾出一副喜悦的表情。客人从阿妈手里接到写有漂亮文字的纸张之后，都会连连点头感谢称赞阿爸，阿妈立刻给客人添茶还礼。这些情景我是经常能看到，且很羡慕阿爸的书法，期盼我也能学到像阿爸一样的漂亮书法。

阿爸不仅善于书法，而且写诗歌很有天赋。我是从邻居仓觉奶奶的讲述里了解到，当时阿妈和阿爸的姻缘是从一首诗开始的。这首诗不是普通的格律诗，而是非常难写的回文诗。这首回文诗是阿爸写给阿妈的一封信，信里面夸赞了阿妈的美丽和善良，还非常巧妙地表达了阿爸对阿妈的感情。当时，阿妈收到阿爸的这封用回文诗写的信之后，感觉辞藻写得非常优美，字迹特别漂亮，但理解回文诗的内容遇到了麻烦。阿妈没有完全领悟回文诗的内容，可是阿妈已经喜欢上了阿爸，喜欢上了阿爸的漂亮文字。

据仓觉奶奶的讲述，接到信的第二天早晨，阿妈穿着干净合身的藏装，佩戴着漂亮的围裙，乌黑的长发整齐地打了个辫子，并盘在了头上。用蓝色布料做的精致背包里，放了一坨新鲜的酥油和奶酪，还放了那封写有回文诗的信纸和一条宽大洁白的哈达。事毕，阿妈出门径直往大昭寺方向走了。到了大昭寺，阿妈并没有从正门进入寺院里。她从大昭寺南面的小门进入了寺内，经过很长的石阶，到达了二楼的一间僧舍门口。阿妈一到僧舍门口，立刻把盘在头上的辫子马上解开，长长的辫子垂放在身前右侧。阿妈弓着腰用食指关节轻轻地敲了僧舍的门。僧舍的小门在晨光下显得简陋，剥了漆的木门发出一股古老的气息。这一情景让阿妈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和真实感。过了一会儿，木门打开了。起初，从木门的缝隙里飘出来芬芳的藏香味道，之后探出来了一位老僧人的慈祥面容，最后穿着干净整齐的一位微瘦的老僧人的整个轮廓出现在阿妈的眼前。阿妈一见到老僧人，马上躬身点头，从嘴里低声说了三次：“大师……”。大师马上从僧舍里拿出一个小木凳，环顾一下四周，放在僧舍面前阳光照射最好的地方，遂让阿妈坐下。阿妈坐在小木凳上，打开蓝色的背包，从中先拿出那条洁白的哈达献给了大师，再把新鲜的酥油和奶酪放在了木门旁边，请求大师多念诵《度母经》。大师慈祥的脸上露出微笑，接受了阿妈的供品，且闭着双眼嘴里不停地念诵经文，祈祷阿妈由佛祖保佑，一生平安。祈祷完了之后，大师依然站立在木门旁，注视着坐在小木凳上的阿妈。阿妈很恭敬地向大师点头。大师心里知道阿妈还有别的请求，说：“您还有别的事情吗？” 阿妈又躬着腰，说：“请大师帮我解读一首诗的内容。” 大师脸上露出很和蔼的表情，说：“好。”

阿妈从蓝色背包里拿出那封用回文诗写的信封，从小木凳上站起来，用双手递给了大师。大师打开那封信，刚开始表情严肃认真，之后，在眼角和嘴角慢慢出现了细细的皱纹，显露出一副肺腑和喜悦之表情。阿妈注视着大师的脸庞，一种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在她脸上盛开了像花朵一样的笑容。

“好！写的真好！优美的文字，漂亮的书法。”大师夸赞这首回文诗。

“大师，这首诗里到底写些什么内容？”阿妈着急地向大师问。

“诗歌内容是人世间的男女感情之事，主要写了他对你的纯真感情，夸赞你的善良美丽，”大师停顿了一下，温和的眼光投向了阿妈，继续说：“虽然我是出家人，但我知道世间伦理的重要性，我并不希望每个人都要看破红尘、厌烦世俗，反而更希望人世间的众生，在有限的生命里，遵守伦理，互相帮忙，把爱的光芒，照射到世间的每个角落，播撒到每个人的心中。”

“大师，这是那首诗的内容吗？”阿妈低着头问。

“对！这些道理不仅是这首诗的内容，也是我从这首诗里体会到的感想。这首回文诗写的真好，而且辞藻优美，希望文如其人。”大师很温和的语气说。

“回文诗？”阿妈有所疑惑地问。

“对！回文诗。写这种题材的诗歌，需要非常扎实的诗文训练。回文诗，不仅能从头顺着阅读，也能倒着朗诵，也可以从中间往左右朗诵。”大师向阿妈解释。

“感谢大师的指教，这下我都明白了。”阿妈低着头很认真地回答了。

阿妈离开大师，从石阶上下来，到达大昭寺南面小门附近时，她的心情就像无边无垠的草原上奔驰的白驹一样，一会儿奔跑于送给她回文诗的男人身边，一会儿奔跑于遥远的梦想边缘。白驹不断地奔跑呀！嘶鸣着！阿妈已经到达了苹果树大院的长椅旁边。

时值中午，阿妈静静地坐在长椅上，手里攥着写有回文诗的信纸，开始思索大师所讲的言语。微风轻轻地吹着，苹果树上的绿叶沙沙作响，两只小鸟在树梢上停留，发出悦耳的鸟叫声。阿妈突然感觉夏天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4）

从这个夏天开始，阿爸和阿玛开始来往，并第二个夏天生下了我的哥哥，第三个夏天生下了我。就这样，随着夏天的到来，我们一家四口也在苹果树大院里生根发芽。

我对我们院里的这株苹果树有特别的感情。这株苹果树，是我出生的那天早上，阿爸特意在院子里种的。从阿爸的讲述里听说，当我出生的那天早晨，阿爸梦见了一位身穿白色长衣的老人，送给他硕大的红苹果。这只红苹果，拿到阿爸的手里之后，突然从中生出来一头白色的小象，这头小象立刻从红苹果中跳出来，钻在院子中间的地里，便就消失了。

阿爸认为，这是一场吉祥的梦境。一睡醒，他把祥兆告诉了阿妈，且把去年从集市上买的苹果树种子，种在了院子中间的土壤里。那天晚上，我呱呱坠落在这个院子里，随着苹果树每天成长，我也在阿妈的怀抱里长大。

阿妈说，苹果树是我的生命之树。孩提时侯，我不知道什么叫生命之树。后来，我通过阿爸的一首诗，才知道生命之树的确切含义。生命之树，是自己的生命寄托之物，它能预兆人的生命的兴盛和衰败。在生活中，我们崇拜的每个神灵，她们也有自己生命寄托的载体，譬如：神山，圣湖，古树等等。

大雪纷飞的一个早晨，我们全家站立在苹果树旁边。洁白的雪花，从空中徐徐降落于苹果树上，窗户上，还有我们四个人的头顶上。阿妈穿着漂亮的藏装，围裙在雪的映衬下出奇的好看。她盘在头顶的辫子上，洒落着一点点雪花，恰似戴在头上的精美装饰。阿爸从腰间拿出一把小巧精美的小刀，递给了我的微胖的小手里。我从来没注意到阿爸腰间别的这把精美的小刀。这把小刀太精致了，它不仅小巧而且锋利。阿爸告诉我，这把刀是他随身携带的最珍贵东西，是写字时候用来削竹笔的。当年，阿爸和阿妈认识的时候，阿妈送给阿爸的第一件礼物，也是阿爸最喜欢的东西。

我手里捧着这把小刀，小刀上飘落着一两片雪花，雪花马上就消融了。我的所有感官被小刀的精致和小巧吸引住了。此时，阿妈用温和的声音，重新恢复了我的一切感官。

“儿子，用这把小刀在苹果树的树皮上刻一下自己想刻的字，以此表示自己的心愿。”阿妈和蔼地对我说。当时，一片片细雪落在了阿妈的肩膀上。

“对！儿子，这棵树是你的生命之树，上面刻一下自己的夙愿，或者自己最喜欢的字。”阿爸也接着说话，并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一只手放在了哥哥的肩膀上。

“嗯！好！”我和哥哥应了一声，但立刻想不出该刻什么字。小刀在我的小手里寂静地呆了一会儿。

细雪纷纷地从空中飘落着。我抬头看了一下阿妈，再看了一下阿爸。父母很慈祥地看着我和哥哥。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两个字：慈悲。

我立刻用小刀在苹果树上用藏文吾坚字体刻了“慈悲”的字样。细雪洒落在树皮上，使树皮表面变得松软，用小刀刻字时显得特别轻松。

接下来，我把小刀递给了哥哥。哥哥也好像从父母脸上知道自己要刻的字。他用小刀在树皮上刻了“善良”的字样。最后，我和哥哥一起在树皮上刻了“忠诚”的字样。

细雪不停地下着。一片片雪花不停地在刚刻完的字样上飘落。不过多久，这些雪花立刻就消融了。树皮上的字样依然清晰地显现着。

很多年过去了。那天早晨，我从屋内出来，走到院子里，坐在苹果树下的长椅上，抚摸树皮上的字迹时，字迹依然可见。

在这落叶纷飞的秋天里，我感觉这些落叶是从空中飘落的细雪，是洒落在我心中的雪花，它融化于我的心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