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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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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19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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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生命的思考

 (一)

      朋友小Z在2011年3月份确诊患了癌症,也就几个月时间,已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如此鲜活的生命就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被病魔摧残的暗淡无光。想在网上寻找一些能给小Z鼓起勇气的举证,想在精神和心理上增加小Z的士气。这时候发现了复旦大学年轻的博士于娟和她用生命铸写的《此生未完成》,我的感受只能用震撼来形容,几次落泪都是情感的震撼带来心灵的颤动,人在面对死亡时能对人生进行思考,对活着的人发出警示,这样的人是何等了不起,这样的生命只能让人肃然起敬。我没有把于娟的生命日记拿给小Z,我明白不是所有人的思想都可以升华到能面对死亡笑谈人生,也不是所有人的境界都能参悟出人生的意义,更不是所有的精神都坚强到对死亡无所畏惧。而我没有勇气给小Z那本书的真正原因是给我心灵震撼的于博士已于2011年4月辞世,而彼时小Z正在于娟住过的上海中山医院手术,向抗争癌症跨出了第一步。

      说实话人在没病没灾的时候,很少去思考生命的可贵,珍爱生命也只停留在感知。只有经历过了与亲人的生死离别,才会明白死亡的真正含义,也只有面临死亡,看到有限的生存时空,才会对死亡产生恐惧与绝望,才知道命运的冷酷无情,我知道小Z也在绝望里挣扎着,因为父母失去唯一的女儿后会老无所依,因为年幼的儿子正在需要母亲的关爱和养育,心存着太多的挂念,存着太多的不甘,所以她在绝望中抗争着,挣扎着,而我为她的绝望心疼着,哀叹着。

(二)

      于娟永远离开父母时只有33岁,儿子也只有3岁。而我在33岁时永远失去了父亲,那年我女儿也是3岁,于娟的不幸是发生了白发送黑发的人生悲剧,而我的悲痛在于还没有让父亲享受到女儿带给他的天伦之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怎样的心痛与不甘。

      在父亲去世以前,我一直感受着生命的平淡与充裕。总以为父亲为社会、事业、家庭、子女工作操劳了半辈子,接下来的生命应该享受休闲娱乐的轻松日子,享受儿女的亲情孝顺,享受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那时女儿三岁,她的生命需要我花费长长的日子来养育呵护,同时付出一些精力照顾父母回报养育之恩。

      父亲那年66岁,我在得知他患上癌症的一刹那,耳朵听到的是那种支离破碎的声音,然后就是恐惧,恐惧是因为知道死神要夺走父亲,而我却无能为力。父亲从我的流过泪的眼里知道了不祥之症,他的镇定使我惊讶,他说能工作到离休,能看到儿女们长大成人,有家有业,他很满意,看到第三代能健康幸福地成长,他很知足,他说他不害怕死亡,但是他又说与其坐着等死,不如和死神斗一斗,也许能搏出一条生路,所以他为自己设计了好几套治疗方案,手术、介入疗法、放疗、中医、气功。

      父亲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伟岸坚强的人。医生说癌细胞已扩散,没有了手术的机会,采取了对肝部的介入疗法,并对肺部实行放射治疗。我们陪着父亲在接受介入治疗和放疗,并在中医和民间偏方寻医问药。我们在一次次地失望中生出绝望,而父亲却说宁可医死也不等死,他看到过病友在晚期癌症中活活被疼痛折磨死,他说他不怕死但不愿意被疼痛折磨死。

      父亲很乐观也很坚强,在我们面前从不肯流露半点怯懦和沮丧。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对生存的渴望,对生命的绝望。父亲在1997年正月里查出癌症,快到冬至时就已没法自如下床行走了。看着父亲的生命如同快要耗尽燃料的油灯,真切地感觉到死亡的狰狞。心里只是不停地乞求上苍把生命留给父亲多些日子。但癌症还是很快侵蚀了父亲的心肺,父亲被呼吸困难折磨着,他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累了,撑不动了。我流着眼泪,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疼痛的身体和绝望的心情。我从来没有如此这般惧怕过死亡。

       1997年11月6日那天我一直陪在父亲病床前,傍晚把3岁的女儿从幼儿园接出来看外公,女儿许诺趴在外公枕边,稚气地问外公是不是打针疼了?并用稚嫩的声音背诵外公教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还,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父亲闭着双眼,泪水却静静地涌出,半晌他睁开眼睛对我说病房空气不好,叫诺诺以后别来,他对诺诺说一定要健康快乐地长大,我知道那是外公对诺诺最大希望,女儿用小手替外公擦去泪水说:外公你的病快好了吧。外公回答:快好了。

       那天晚上,我从医院回来,被头疼牵扯着难以入睡,似乎刚进入半眠状,突然在梦里看到父亲对我招手,似乎听到父亲艰难的呼唤,坐起身来,立刻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悲伤迎面而来,本能地穿上衣服想去医院,电话响起,陪伴在父亲身边哥哥在电话里说:爸走了。看看时间,凌晨1:50,惊觉刚才是父亲来向我告别,我奔向医院,看到的父亲无声无息,面部表情只是无奈还有不甘,看他静静躺着,想起他下午对我说:累了,撑不动了,似乎是放弃,还有绝望。

      从父亲去世直到火化安葬,我竟然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喊,一直麻木着,没有声息,思维是迟钝的、僵硬的。我帮父亲选好墓地,一直在心里对他说话,我告诉他墓地面向东南,比较暖和,位置靠边挺安静,似乎看见父亲对我点点头。安葬父亲后的晚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满天的星斗,似乎每颗星星都是父亲那深邃的眼睛,这时眼泪才悄然落下,无法遏止,似乎那一夜流干了我所有的眼泪,从此很少哭泣。父亲去世后我发现,再也没有任何疼痛能超过失去父亲那般撕心裂肺。

      父亲去世了十多年了,似乎总有什么放不下,每次在梦中与父亲相见也总是不停地追问:爸有没有怪我们当子女的没有尽到全力?当初有太多的如果,让我至今没法释怀,如果父亲当初不接受放疗,而是接受中医调理,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快倒在床上?如果当初我们坚持陪父亲去上海或北京的大医院,会不会就能遇见良医可以挽救父亲多一些日子?如果当初我能对父亲表达浓浓的依恋,是不是就能让父亲又鼓起勇气与死神再博一次?如果我能和父亲一起坦诚探讨生命思考人生是不是就能分担一些父亲的恐惧与不安?有太多的如果让我总在梦里追着父亲请求他不要怪我,因为当初听到癌症如同听到死亡,心里只是恐惧却失去了思考,而每次爸在梦里只是安静地看看我,眼里只是慈爱,没有片言只语。是于娟的生命日记让我顾不得疼痛,再次思考缠绕的心结。

      爸当初最先发现的是右边肺部的占位性病变,医生初步诊断是肺癌,但是住院检查后发现肝脏也有2处病灶,到底是肝癌肺转移还是肺癌肝转移,绍兴的医生从来就没有明确地定论。我姐拿着父亲的CT片和诊断书跑到上海找专家,得到的回答也不是非常确定,但医生不建议手术却比较一致。既然不建议手术,爸放弃了去上海北京接受治疗,爸说不愿意劳烦那些出生入死的老战友为他七转八盘地找熟人找医生找床位,其实爸最不愿意的是我们子女放下工作陪他去外地就医。爸第一次肝脏的介入疗法也不是很成功,第一次介入不到2个月,就发现肝脏又新增了几处大小不一的阴影,现在想来到底是游击队比不过正规军,这种手术本就应该去大医院,至少也该去杭州的省肿瘤医院。当时爸面对癌症比我们所有人都镇定自若,所有的治疗方案都自己把关,他对绍兴医院的技术水平没有丝毫怀疑。如果我们家庭成员都坚持去杭州治疗,估计爸也会采纳,所以这是我们没尽全力的自责之一。对癌症的放疗,爸住院初市人民医院才刚购进放疗设备,人员也是懂点理论但缺乏实践的新手,爸那时候放疗无疑是给新手提供了实践操作的对象,但爸义无反顾地走进放疗室,爸说放疗的原理依据是一样的,好比机关枪,士兵甲和士兵乙射出的子弹威力相同,仔细想想,机关枪虽然一样,但士兵甲或乙也许会有人脱靶,子弹如果没有射中癌症,那么杀死的无辜是生命里好的细胞,所以父亲一开始自己走着去放疗,后来被我们搀着去放疗,最后坐着轮椅被推进放疗室,如果我们选择的是更有技术水准的医院,是否结局会好一些,这又是我们没尽全力的自责之二。父亲出生书香,他的祖父藏书累累,开着学堂教书育人,他的父亲毕业于当时国民政府的南京政法学院,他的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识文断字识书达理,这样的家庭培养出爸的豁达开朗,智慧卓越,病榻旁总是放着喜欢的书,但是后来我发现他枕边只剩下李清照晚年哀婉惆怅的词,那时候我就感觉到父亲满心的眷恋与无奈,但我却没有勇气和他说出我对他依恋,我总是小心避免着谈到癌,更不敢提到死,每次想对他表达什么,话总是哽在喉头,至少我没有在他需要亲情鼓励时给他精神予以安慰,这又是我没尽孝心的自责之三。爸生病期间也是他所在国企走向衰落的时期,当时在绍兴最大的国有企业正四分五裂地走向破产,爸从1976年部队转业进了工厂搞行政就一直倾注了所有的心血,有二次被主管部门调到机关的机会,都被厂代会的工人挽留住。爸虽然是离休干部,但医药费用还是要去钢铁厂报销,钢铁厂濒临倒闭,焦头烂额地支付着工人的下岗经费,于是管医保的人对我们说,按政策离休干部医药费用应全部包干,但厂子破产就在面前,没钱支付医药费,于是另下政策干扰素和蛋白只能选其一,而且定量,每月必须申报一次,爸虽然是离休干部,但和一起住院的机关的离休干部待遇截然不同,这对爸是个不小的打击,当时我们子女提出,医生说用什么就用什么,钱我们3个兄妹分担,可是爸说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成为子女的拖累,记得当时盛传铁皮枫斗对放疗化疗有好处,我立刻去医药公司批了几盒拿给爸,爸拿着枫斗久久无语,看着爸的神情,我还笑着说多吃点铁皮枫斗,谁让咱有钱呢。爸说癌症病人的无底洞钱是填不满的。我知道爸就是不愿意我们为他花钱。如果当时我们不告诉他厂里不给他报销干扰素或蛋白的医药费,我们就私下给他垫付上,不告诉他铁皮枫斗的价格,也许他就不会承受心理那么大的压力和伤悲,怪不得爸走之前对我说,他累了,撑不动了。这又是我没尽孝心的自责之四。那么多年我被自责缠绕,脑子里总是会闪现爸那双幽深的双眼。但是今天经过认真思考过的我深信,如果让爸再做一次选择,爸的选择依然如旧,他的选择就是不让或是最小程度使我们付出精力、付出时间、付出钱财。爸的选择永远站在父亲的高度,却没有想到对他的愧疚折磨了我那么久,那么久。

(三)

       和小Z成为朋友至今也让我不可思议,且不说年龄差距10岁,应该隔着代沟,性格也是似乎是南北极的距离。小Z来我们单位时20出头,刚来就在办公室搞计算机与网络维护,而此时我也刚生了女儿回业务处室上班,因为女儿放在娘家,每天下班就回娘家,所以和小Z同路,她和父母就住在我娘家的马路对面,如果说有缘分的话,那我们应该都是钢铁厂职工的子女。小Z秀外慧中,从不多说一句话,什么事都在心里,脸上始终风平浪静,而我却和她截然相反,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或眼里。我俩结伴骑车回家大半年,也没说过几句话,每次骑到家门口的桥上,我爸总是推着坐在婴儿车的诺诺等在那儿,女儿也总是咧着小嘴冲我手舞足蹈,我也总是在桥上抱着女儿和小Z说再见。

       和小Z认识的时候,我的电脑水平刚刚从DOS向WORD转换,很多办公工具还不熟悉,比如邮件收发,幻灯片的制作,还有电子表的应用,遇见这么个小老师自然感觉幸运,总在闲暇时找她虚心讨教。小Z的聪明让人不得不佩服。就这样平平淡淡地交往了一年,女儿上了托儿所,一开始有点不放心,托小Z中午回家时帮着去托儿所侦察一下我家诺诺的情况,小Z回来汇报女儿诺诺在午饭或是午休表现很乖,不哭也不闹。于是放心地说谢谢。谁知小Z此后天天中午都去打探一下我家诺诺的情况,经常汇报小诺诺被奶奶接走了,原来奶奶也不放心孙女,忍不住去探班,结果被诺诺发现后脱不了身,只好接回奶奶家。从此和小周的题外话就是我家诺诺,她说我家诺诺和她小时候很像,仔细端详小周柳眉细眼,小巧的嘴巴及瓜子脸是和我家诺诺貌似同一类型,只是我家诺诺脸上肉呼呼的,显得眼更细,嘴更小,于是笑道:最好我家诺诺长大也那么聪慧,小Z羞涩地笑笑。其实我家诺诺除了眉眼和小Z有几分相似,而且小Z和我家诺诺的血型也一样都是O型,从来都以为O型血的人豪爽明快,就像我家诺诺,脸上心里总是阳光灿烂,但至今我都认为小Z是内敛的,所有心事都小心收藏,面上总是风平浪静。

     于娟在生命日记里仔细分析自己得癌症的原因,内因有性格上的争强好胜,拼命透支体能,也有生活习惯上的狂吃和熬夜,外因有环境的恶劣,也有人为的污染。而小Z却是那么自律节制的人,却是没有那么多陋习。直到小Z生病,我才发现小Z作为70后的第一代独生子女,却有着很多令人遗憾的缺失。小Z自出生就是父母的唯一,是父母全部的希望,小Z的父母是我见过的最老实本分的人,都没有什么文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呵护他们唯一的女儿,也许是父母的爱桎梏了小Z向外伸展的空间。我的直觉是小Z有缺失,但说不清缺失的是什么,她的父母对她的爱只是一味地呵护,一味的宠溺,对她的关爱延伸到小Z大学时,父母每周轮番去学校为她洗衣整理内务,延伸到小Z结婚到儿子6岁一直在父母家就餐,延伸到小Z老公出差都由父亲护送回家,延伸到父亲每周都去女儿家晒棉被料理家务,延伸到小Z的儿子生下来就由外公外婆抚养,延伸到小Z的儿子一直由外公外婆接送上幼儿园。我惊奇于小Z父母如此偏执的关爱,也惊奇于小Z对父母的娇宠如此习以为常。也许小Z的父母文化底浅,所以对小Z的要求似乎皆是世人的评判,小Z对父母爱的回报似乎就是给父母长脸,让世人认可,她总是按父母的意愿,或是众人的眼光面对选择,包括对职业的选择,对婚姻的选择,对朋友的选择,对房子的地段选择、楼层选择,对生活方式的选择,在选择面前,父母的好恶和世俗的眼光是先决条件。我原来以为像小Z这样文静乖巧,秀外慧中的女子,是很容易吸引众多的俊才帅哥的,而实际上小Z的择偶条件是很通俗的,比如正规高校学历,比如机关公务员,比如家境条件,唯独不是怦然心动,不是一见钟情。这是年长小Z整10岁的我所无法理解的。如此的理性,如此的现实,如此的冷静,也是我再年轻10岁也做不到的。我为小Z遗憾,只是因为我也年轻过,为爱痴狂过,为情冲动过,而年轻的小Z对情感是如此的淡定却让我惊诧。

      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小Z的性格是爹妈造就的,从小Z表面看不出小Z从小到大命运有啥坎坷,但我却感觉她心底的疲乏。小Z和父母希望的一样,就是得到众人的认可,所以那么多年她在单位谁也不得罪,谁有事找她都竭尽全力,从没说不。她在信息部门工作,每年不定时的都要写数据分析信息报告,无论她们部门谁干不了的或不想干的工作总会是小Z接着。其实中国的事业单位从来都没有很繁重的体力活,尤其是像小Z没有一官半职的小女人,充其量也就是一业务骨干,应该不会由于繁重的工作让她夜以继日操劳过度而积劳成疾。但是她非常自律上进,她每年都写调研论文,每年都求着别人要论文数据,每年都干着比同伴多出许多的工作,但她并没有把她的工作当成了事业,所以她的拼命并不心甘情愿,她和自己较劲,等待别人的认可,问题是这个世界谁在乎谁干的多还是干的少。直到小Z得了癌症,我从小Z妈妈那知道,小Z身体并不好,开过几次刀,才知道她有一侧肾脏因为积水已失去功能,才知道她为了生孩子吃了不少苦头,才知道她因为单位的人和事在家里郁闷和哭泣。我不明白像小Z这样的弱女子,为什么居然不懂得示弱,不懂得要求别人的照顾,不懂得及时发泄自己的不满,小Z妈妈说她从来就怕别人的不满意,更怕别人的看不起,我彻底无语。常言说怒伤肝,郁伤胃,气伤胆,所以说性格和命运的关系不大,和身体疾病还真是关系密切。

      其实小Z生了癌症,受到毁灭性打击的先是她的父母,小Z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也是为了父母,小Z在3月份在老公和父亲陪同下去上海开刀,小Z的母亲就已崩溃,30多年前得过的抑郁症急速发展成狂躁症,夜以继日地无法入睡,高血压心脏病也旧病复发,每天站不久也坐不久,躺在床上哀号哭泣,祈求菩萨保佑她唯一的女儿能转危为安,一个月后小Z从上海转回绍兴,次日小Z母亲住院接受精神科医生治疗。小Z的性格像父亲多一些,沉默寡言,不善言辞,这样一个坚韧操劳的父亲,顷刻间被爱女的不幸压迫的几乎失语,每天数次往返医院和家煎药送饭,每天凑近医生言语喃喃,未成语泪先流,让人不忍相与,也无从安慰,从小Z父母身上我看到了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父母的艰难,看到了中国传统家庭教育的悲哀,也看到了中国独身子女的缺失。他们面对死亡除了哀伤还能怎样?

(四)

     其实小Z离世我是有感觉的。离开绍兴去青海出差的前一天,我迟疑着是否应该和小Z告别一下,似乎对敏感多疑的小Z来说,告别又有了别的含义,所以侥幸以为只是外出一周,回来应该还能再看望她。

周三在银川,一大早就开始下雨,不知是因为天气的阴冷,还是早上接到小Z妈妈带着哭泣的电话,我只是感觉身上很冷,心上很沉,情绪也很低落。那天的雨越下越大,身上实在冷得不行,心一直沉着。

      周四,火车到了青海的西宁市,老天继续下雨,头开始疼痛,那种被牵扯的头痛,无法低头,也无法转动脖颈,以为是高原反应,连忙按朋友嘱咐买了红景天服用,带着头痛与发冷的身体,参加公务活动,去参观了青海的名人马步芳的旧居,还去走访青海少数名族之一的土族的村落。但心感觉一直被什么牵扯着,脑子里一直显现着小Z绝望并渴望生命的眼神。

      晚上在梦里,我看到她一直在说什么,念叨什么,牵挂着什么,可一点也听不清,也看不清她的面目,正想着和她说些什么安慰或鼓励的话,却被手机来电惊醒,拿起手机,小Z的老公说,她在弥留中,我说我在青海,他说那见不到了。看看时间5点还差几分钟,于是继续睡,以为可以和她在梦里告个别,可是却一下沉到睡眠里,不再有梦,也不再看到小Z。

      早上醒来后去了青海湖,要穿过海拔3千米的日月山,但一路没有头痛与不适。到了青海湖接到同事来电说小Z已去世,于是心里猜想之前的头痛也许是被垂危的小Z呼唤。坐在梦幻般迷人的青海湖畔,脑海里清晰着小Z那张清秀朴实的面容,就想如果小Z的灵魂能跟随我来到这里,我希望她的灵魂能徜徉在片水光山色与蓝天白云草原湖水中,也许天堂也就如此。如果人的灵魂飘落此处一定会平和安宁,不再有过多的烦恼与牵挂。

     之所以在小Z走后想起她时心里总是很沉重,是因为她死后留给了家人及亲人许多困惑,也让如我这样的朋友为她的生命感受到许多遗憾。

      先说小Z的父母,小Z是她父母亲唯一的孩子,作为父母的掌上明珠,父母对她怎么宠爱与呵护都无可非议,但在我这个旁观者眼里,小Z父母对女儿的爱是有缺陷的。小Z父母只是普通的下岗工人,虽没什么文化,但对女儿的爱带着霸道与强制。小Z是孝顺的孩子,认识她那么多年,似乎她没有自己对生活的向往与感情追求,小Z的工作是父母求人安排的,所以她只能听从父母的安排回到绍兴,小Z的婚姻也是按照父母的要求物色的,原先也有一个心仪之人,二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结果在买婚房时,小伙要买价廉物美的屋顶,但小Z父母却非要买一楼,理由是二老爬不动六层楼,结果只能是小Z含泪和男友分手。后来物色到了现在的老公,本科生、公务员、有婚房(也是6楼顶楼),所有条件都符合小Z一家要求,所以小Z在父母的催促下很快结婚,结婚后的小Z从来都不买菜烧饭,每天都回娘家吃饭,家庭的日常生活家务也由父母包办,同事不止一次看见她父母去小Z的家晾嗮衣被打扫卫生,似乎婚后小Z生活和未婚的生活轨迹也没啥改变。小Z死后我才发现,她的父母完全把女儿当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竭尽全力掌控她生活的过往。怪不得小Z死后没有交待家庭的存款数额,也没说出储蓄存单放于何处,更没留下所有银行卡与存折的存取密码,导致她父母与她老公相互猜疑由怨而恨。一开始我只是不解,像小Z那么孝顺胆小而规则理智的人,如何会留给亲人那么无头绪的难题,后来却理解了她的不明之举。本以为她父母没什么文化,为人胆小怕事,做事谨小慎微,小Z死后才发现其实小Z父母对女儿的爱完全是霸道而私有的独占。

小Z的父母双方都属于刚刚能够摆脱贫困满足温饱的群体,父母双方都有许多子妹,家庭经济收入都比较拮据。小Z并不是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长大,所以对贫困始终带着恐惧,对自己的家庭也有着自卑心理,小Z成年后,从不肯多花一分钱,寻找婚姻也把经济实力放在首位,爱情就如同奢侈品,小Z似乎并不指望,有了婚姻的小Z似乎像她妈妈,把握婚姻的唯一方法就牢抓夫妻二人的经济收入,但又把婚姻成员的生活起居完全依托父母掌控。直到小Z生病去世,既不忍心把所有钱财交给父母,也不敢违背父母把所有积蓄交给老公,结果导致小Z父母与女婿反目成仇。在众人眼里那么孝顺乖巧的女儿,却成了她父母心中最大的不孝,让父母有了老无所依的惶恐。

      每次想起小Z的人生,我的心总是沉重的。我感叹小Z活的太累,她辛辛苦苦积攒着每一分钱,既没享受到生活的快乐,也没住上她梦寐以求的新房。从青海回来去参加小Z的追悼会,才知道她去世的时候,守在一旁的亲属连一件新衣服也找不到,只好穿上一套旧的衣裤给她换上,小Z一生节俭,超过200元的衣服都要妈妈过目后才决定是否购买。小Z爱钱不假,但绝不小气,和小Z做朋友时我女儿才几个月大,在女儿长大的17年来,我家诺诺每年过年和生日都能收到小Z的礼物,有玩具、衣服、挂件、书包,真维斯的毛衣,贝蒂的背包,还有巴拉巴拉的T恤,小Z喜爱漂亮,眼光很挑剔,所有的礼物都对女儿的口味。小Z和我作朋友的这些年,对我最多的批评就是说我购买冲动,我总是辩解说买的就是喜欢,有些衣服可能买到家就不记得穿了,但是买的时候还是满心欢喜的,所以从青海回来知道她穿着旧睡衣走向另一世界,我的心里是酸楚的。

    之所以想起小Z会心痛,不只因为她对钱财管理的失败,攒了那么多钱,却没有享受钱财带给她的快乐,而且作为母亲的角色也是令人遗憾,小Z结婚后一直想尽快有个孩子,以完成人生的责任义务,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求子心切,越是经历了许多波波折折,又是看专家门诊,又是看民间偏方,期间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知晓,“造人”工程进行了4年,总算喜得贵子,以为她可以安稳妥帖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可我却发现她把儿子的养育权完全移交给了她父母,我一直也没弄明白小Z的想法,我老是对她絮絮叨叨地说隔代抚养对孩子不好,可她总是不置可否地一笑了之,于是我发狠话“你迟早要后悔的”,可她并不以为然。等小Z生病,我去看即将失去母亲的孩子,悲伤地发现,那个孩子和自己的亲爹亲妈都不亲,亲的还是对他百般溺爱的外公外婆。快7岁的孩子在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不停地吵着要出去玩,孩子的眼神里只有空洞地茫然和烦躁,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我一直久久地看着那个孩子,心里却是一声叹息,为那孩子也为小Z。据说小Z生前留下愿望,希望把孩子交给父母抚养,我一次次地心里责问小Z,把孩子交给目不识丁,体弱多病的父母,有没想过是否会毁了孩子一生的幸福,她到底是明智的妈妈,还是糊涂母亲。同时她把孩子一生的幸福交给了父母,到底是孝顺的女儿还是残忍的女儿。从此我不敢去看她的儿子和她的父母,我怕我会想起小Z,更受不了想起小Z时的压抑。

     小Z学校毕业就和我同事,并慢慢成为朋友,我看着她一步步走过青春,看她结婚生子,每一步看上去似乎平稳而没有波澜,只是这样的青春似乎有些苍白,她要婚姻却不指望爱情,她爱钱财却没用钱财享受快乐,她爱儿子却没有承担母亲的职责,她孝顺父母却从没离开父母的庇护。她生病的时候,我始终在寻找一个理由,可以激起她与癌症抗争的勇气,但是没有,她一次一次对我说“我怎么办?我不想死。”她满眼的恐惧和绝望,无从安慰,也无从鼓励。只能含糊其辞地说,“也许这是老天爷给你的坎,也许跨过去了,就一片蓝天。”可是她用比我还肯定的语气说:“我网上查过了,最多7个月!”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我最终残忍地回答:“不拼一下如何知道是否能活更久。”实际上她从发现癌症到去世,只有5个多月,而这5个多月,她都是在恐惧和煎熬中度过。她只有37岁,刚刚跨过了青春,这样的青春年华,不晓得病榻上的小Z回味起来是什么感受,而在我眼里却是苍白而灰暗的。小Z的“五七”刚过,据说小Z的父母和小Z的老公为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大打出手,惊动了110得以平息。一想起小Z就那么撒手人间,就特别为她感到不值。

      记得央视记录频道会播放一些自然界动物的记录篇,在非洲和美洲大草原上,那些生存力很强的猎豹、狮子、野象动物,为了培养幼崽的生存能力,总会很“残酷”地把孩子“遗弃”在草原上,我看着幼崽无助地苦苦呼唤着母亲,我突然就想起了小Z。在自然界的动物都明白适者生存,优胜劣汰,都懂得残忍地磨练幼崽的捕食能力,而受过高等教育的小Z和她没有什么文化的父母,却犯了生命的大忌,恍然明白早已有了婚姻与儿子的小Z,其实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断奶,她其实就是个拒绝长大的孩子,离开了父母,她会无所适从,所有的一切似乎就有了答案,父母要求她结婚她只能结婚,父母希望她有孩子,她就努力挣扎着“造人”,父母说有家的女人必须抓住钱袋子,她就死死抓着钱财绝不放手,这也让我明白为什么小Z的母亲不敢伺候女儿的床前,是害怕看到女儿死在怀中,为什么小Z病中很少想见儿子,因为儿子是她留给父母的纪念品,她离开人世也只是把父母原本属于她的怀抱让给了儿子,小Z的一生是为父母所生,却没有自我,虽然小Z要求的只是陪伴父母过着妥帖平稳的生活,这个要求真的不高,但是人生就是那么残酷,总也不想离开的,一旦离开就是永远。

      在梦里我又见到了小Z,在青海湖的蓝天白云下,还是刚刚来单位上班的模样,只是一脸的笑容明媚灿烂,然后果断地转身走向那片光明里,我说你终于放飞了自己得以重生?醒来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心放下了,沉重的一页翻过去了。



                        201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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