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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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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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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福

                       家  福

1

家福在梦魔中挣扎着醒过来,他额头冒着虚汗,此刻他觉得似乎有数不清的白蚁在啃食着他的骨头,咬紧牙关还是哼出了声音。老伴闻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昏暗的睡房,开了灯,十五瓦的白炽灯下他蜡黄的脸被痛苦折磨得变了形,她束手无策,双手捧起围腰揩掉干瘪的眼角涌出的泪花。心疼地问要不要吃止疼药?止疼药吗?不要,他摇了摇头。医院开回来的止疼药越来越不管用,吃了反而使他胃里火烧火燎地疼。疼痛使他不知是第几次想到了死,他想尽快结束了这痛苦,死了就一了百了。可是心里头有个声音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寻短见!他断然拒绝了孩子们的请求,放弃治疗、坚持要回家度过最后的日子,不就是为了图个“寿终正寝”吗?如果用一袋老鼠药或者一根牛皮绳结束了生命、换来一个速死,自己倒是解脱了,可是暴毙的恶名就要传遍十里八乡,子女们却要为此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从此背负着“不孝”骂名。到了这个时候,活着的每一秒都是炼狱,死反而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死神已经在不远处,老天却不让他痛快地死,非要让他燃尽了最后一丝生机才决定带他走,这是活受罪,是人间炼狱。他一生堂堂正正,未做过违背正义公理和道德的事,可是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呢?

日头正辣,他想去外边晒晒太阳。老伴吃力地搀扶着他,老两口艰难地移动着步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来到天井。天井里已经摆好了一把藤椅、铺了厚厚的海绵坐垫。从睡房到天井就这么几步路,可是对于病入膏肓的家福来说,比年轻时走三天三夜去磨黑挑盐巴还要艰难,尤其是要跨下门前的石阶,老伴瘦弱的身子支撑不住他高大的身躯,有几次差点老两口摔倒天井里去!如果老伴摔残了,那他这个将死的人心里怎能过意得去?他说不去天井了,反正也没多少日子的人,可是老伴再三坚持,他真的不忍违了老伴的心意。五十多年的夫妻,想到自己将要撇下这个陪伴了自己一生的女人,真的不忍心违了她的意愿。五十几年,一晃眼就过去了,唉,这苦命的女人,跟着他可没享过什么福,却吃了不少苦!

热辣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疼痛也暂时消去了许多。恍惚间好像看见老大的身影,“顺甲!”他喊出了老大的名字。老伴说:“顺甲在上班,前天刚回来看过你了不是?”

可不是么?顺甲回家住了一晚,又匆匆赶回去上课了。真是难为孩子了!

顺甲,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取名为“顺甲”,就是盼望孩子能健健康康、顺顺利利地长大。那时候,小两口刚成家,他在老张家做了四年长工,作为聘礼,取回了张家的三女儿。这个家早已经被大烟鬼父亲败光了,除了破烂的茅草屋顶和快要倒塌的四面墙,什么都没留下。烟鬼父亲败光了家业后,撒手归西,丢下九岁的家福在世上,从此孤苦伶仃、忍饥挨饿,受尽世人的冷眼。小顺甲就是在这间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里降生的。眼下家福什么都没有,可是他年轻,有的是力气,他更有着那烟鬼父亲所没有的志气,他下定决心:我的孩子绝不让他受苦受难,一定要竭尽全力让这个家像个家的样子。

顺甲七岁被送进学堂,大妹也五岁了,两口子商量着,再难也要让孩子送去学文化,明年大妹也要送去上学。那两年,为了攒钱重修房子,他到楚江公路的工地当民工,工地发生塌方事故,他险些把命丢在工地。当时正值“集体化”时期,修房是自己的事,只能白天参加劳动挣工分、晚上借着夜光盖房子。他一辈子不能忘记那些不顾白天的劳累、趁着月光帮忙盖房子的亲戚们。孩子多懂事呀,放学回来顺甲就帮着送土基,一个土基比他自己还重呀。千难万难,总算把房子建起来了。

顺甲是他的骄傲。孩子从跨进学堂那天起,学习成绩一直都是数一数二,一路顺利地升入高小、初中,考上了高中。为了供顺甲读书,生二妹坐月子那会儿,妻子只吃了一只鸡、三十只鸡蛋,为了供哥哥读书,成绩同样优异的大妹自动放弃了学业、下地劳动挣工分。家福看在眼里,只能背着妻子、儿女抹去心酸的泪水。眼下这个家只能拼劲全力供一个孩子读书,事事争强的大妹没有让父母面对艰难的抉择,稚嫩的肩膀担起了沉重的农活。面对家人的艰辛付出,顺甲只能加倍努力读书。

高中毕业,顺甲做了民办教师,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大妹买了一件花布衬衫,大妹接过新衣裳,眼泪婆娑地用干净地布包裹了一层又一层,一直没舍得穿。花布衬衫也许可以让她漂亮起来,可是失去的青春和机遇再也回不来了。是的,是她自愿为这个家,为哥哥做出牺牲,可是心底那份不甘又时时冒出来,如果她没跨过一天学堂,如果她成绩平平,她可能会安心许多。她只能通过拼命劳动来填补失学的失落情绪:白天劳累过度,晚上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用想就入睡了。

终于有一天,大妹开口说:“阿爹,我想去外边打工呀”,家福多年来积压的愧疚再也按捺不住地爆发了。那一晚,眼泪浸透了他的枕头,他为自己身为人父而不能给儿女铺平未来的道路而捶胸顿足。外面的世界充满多少险恶,可总比留在这山沟沟里强些,他再也不愿看着大妹天天发狠地劳动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家福叫妻子拿出箱子里仅有的二十元,让大妹收拾好东西,好去赶县城方向的班车。他一路相送女儿来到楚江公路边,一路上有多少要叮嘱的话,嘴巴却像被缝上了一样,一句也说不上来。来到公路边,他拦下去县城的班车,想到从此他的大闺女要独自去面对充满险恶的生活,心里满是纠结与牵挂。他可以送女儿到县城,可是他无法陪着女儿走完以后的路。

挥手,告别,目送班车缓缓远去。他像丢了魂的人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山上的老家走,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布满血丝的两眼被山风一吹,针扎一样地疼。

他会原谅大妹,他没法不原谅她。即便后来远嫁外省、几年杳无音信,他始终坚信闺女心里是牵挂着这个家的。大妹呀,如果能够顺利地读下去,她一定也能吃上财政工资的!

2

迷糊中,家福感到一阵恶寒,整个身子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老伴给他家了件外衣,说日头斜了,咱回屋去吧。

回屋,又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他的手死劲攥着支撑身体到木棍,两腿却丝毫使不上劲。老人们说人的死是从脚开始的,他明白这道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生死的事,从来都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他只能带着焦虑与惶恐的复杂心情等。总算回到里屋了,老两口累得满头大汗,一阵虚脱。妻子开了电热器,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阵阵寒意仍不能驱散开去。

老伴说,刚才顺明打电话,看他睡着了,没让他接。

“顺明么?说哪下回来?”他脸上掠过一丝欣喜。

“顺明说正在请公休假,等批下来了就回来。”老伴心里一阵难过。

顺明是他们的第二个儿子。也许是大哥顺甲树立起了榜样,这小子读书很上进。顺甲考成公办教师、端了公家的饭碗后,主动承担起供弟弟妹妹读书的责任,家里的条件确实比以前好多了。顺明顺利考上中专,毕业后分在县城工作,没几年又调到市上工作了。一家出了两个领财政工资的孩子,这可是稀罕事,左邻右舍无不看了心红眼热,说家福你苦尽甘来,你家祖上庇佑,应该修一下祖坟了!家福摇头说孩子有出息那是他们自己努力读书的结果,光靠祖宗庇佑有什么用?

但是邻舍亲友的话也说得他心动了。娘亲去世的时候三十岁,家福才五岁,脑海里什么记忆也没留下。听老人们讲,因为太穷、买不起棺材,是用竹笆裹着抬出去草草掩埋了的;父亲死的时候更是连帮忙抬出去挖埋的人都找不来——一个被人戳着脊梁骨的大烟客,宁可孩子饿着也要把最后仅有的一袋谷子拿去换大烟抽的烟鬼,谁会瞧得起呢?好歹央来了四个人帮忙,把死僵了的父亲抬出去埋了。孤苦伶仃的家福拿不出一粒米来供相帮的人吃一顿饭。他却把这四个叔伯的恩情深深铭记于心。在他作为孤儿苦难地成长起来的过程中,受尽了世人的冷眼,也有少数热心的人给了他关照,这些恩情,他都记下了。后来他当家,虽然自己的日子也过得很清苦,但他总要拿出一点心意报恩。顺明和三弟常被使唤这给寨头的杨爷爷送点腊肉、给寨边的段祖祖送一些鸡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家福一直这样做,也教育子女们一定牢记恩情。

父母去世几十年了,他们走时没能带上一副棺材,他寻思要重修祖坟,也算弥补了一些遗憾。问了已经工作的顺甲、顺明的建议,孩子们都支持。于是,家福开启了当家以来第二次伟大的工程,第一次是重修住房,这一次是给祖坟修阴宅。

请木匠做棺材,请石匠砍石头,还去县城买了碑石,杀猪宰羊操办伙食,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热情相帮,出工出力。人啊,最现实的就是人!当初他孤苦无依的时候,人家路过都要绕道走,世上最亲的娘舅,没有给过一碗热米饭,却拿最恶毒的话语咒骂他、把他赶的远远的。如今他家境变得殷实了,多少亲朋好友都拢来,讨杯酒喝、蹭顿饭吃。他当家后,娘舅也慢慢亲和起来,插秧、播种需要人手的时候,他往往不请自来。人们似乎也渐渐忘记了这个亲舅舅是怎样恶毒地对待亲外甥的,似乎他从来都是对外甥家福关怀备至,只有家福深深记得那些不堪的过往。只是,“天上雷公大,地上阿舅亲”,再怎么说他是娘的胞弟,如今家福粮食满仓、鸡猪满圈,给他来吃点喝点没什么,来讨要一些柴米油盐,家福也慷慨地打发给他。

3.

“老婆子,把那东西关掉,热的慌!”这阵子,他又觉得热的透不过气来了。

一年前,他腰椎病又犯了,疼得起不来床,奇怪的是,怎么觉得肩胛骨也疼得厉害,小便难解已经是多年的老毛病,这一回更加突出。顺明把他接去市医院住院。腰椎膨出么,只能做些针灸推拿,孩子们也没太在意。住院照例要做各种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主治医生神情凝重地告诉顺明:更大的问题在前列腺,可能是恶性肿瘤,并且已经扩撒时,他顿时蒙了。回过神来,他接拨通大哥的电话,大哥说先不要告诉老人,等进一步化验结果出来再说。

化验结果确诊是癌症晚期,兄弟俩在选择放疗还是化疗上意见不统一。但有一点是一致的:要想尽一切办法救治。

对于自己的病情,从孩子们的神色中,家福能猜出大概。活到七十几的人了,死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一茬茬的人出生,一茬茬的人去世,注定的命,谁也逃不脱。他自幼父母双亡,不认识几个字,但是他知道如果真是那种病,那就得大把大把烧钱,就算医治了,病人也活不了多久,到头来人财两空。两个儿子在城里买房子,欠下高额的房贷,城里生活开支高,又要供孩子上学,为他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再欠下一屁股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

叫他心寒的是他最疼最爱的老幺顺福,看也不来看一眼,电话也不打一个,真是白养活他一场了。

他四十岁得的这个老儿子,让他欣喜不已,取名“顺福”,希望他顺顺趟趟地,做个有福的人。顺福的几个哥哥姐姐多多少少都经历了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只有他出生在包产到户后,没吃过一顿杂粮饭。家福想着,老大老二读书有出息,小三么,就给他守着这个他两手空空建立起来的家,给老两口养老送终。

顺福在读书方面却比顺甲、顺明都要上道。小学毕业就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县一中读书,家福想:看样子咱这穷窝窝要飞出金凤凰了。

谁知这小子走上了邪路。成绩一天不如一天,生活费却要的一次比一次多,去城里打工的人回来说你家顺福跑去外边看录像、打台球,都遇着好几回了。这让家福气得不行。好不容易挨到假期他回家,刚要数落几句,却被硬生生顶回来了。翅膀硬了不是?老子今天要叫你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家福高高扬起的手颓然落下来——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没对他动过粗呢。顺福上边的几个都是寨子里出了名的听话、孝顺,如今遇上顺福这个愣头青,家福还真拿他没办法。

开学的时候,顺福发誓赌咒地说这会要一心念书了,为了专心读书,他要到校外租房子呀。家福不明白这孩子,学校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帮出去,还要出一大笔房租。他估摸着:这孩子从小聪明,这回他要一心学习是好事,应该支持呀!

谁知,搬到外面去,正遂了顺福的心愿了。这回他看录像到十二点就不用担心进不去学校了,学抽烟喝酒,老师也管不到校外,然后频繁逃课,老师哪里去找他?家里寄的钱用光了,他就找大哥要,找二哥要,甚至找远在外省的大姐要,每个月花两三份的钱。和他一起混的,都是些有钱的个体户的子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顺福的心思不在学业上,那些小混混的的圈子倒是熟络得很。伙同去偷鸡、偷菜,拿去山上“野餐”,哥们约架他也去助助威。在班上也不老实,给女生递情书、欺负男同学,多少学生去找班主任告状,他成了老师的“头痛粉”。

这一切老两口还蒙在鼓里,直到顺甲拿了学校的处分通知回来,家福才明白。顺甲说,留校察看,很严重的处分了,下一步就是开除学籍。

怎么办呢?把他绑回来用牛皮绳抽他一台?干脆接回来种地?家福一筹莫展,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顺甲说:“外面是不能给他住了,生活费固定给,要读就让他读完,不读算逑!”

一个人学坏容易,浪子回头?难!隔三差五地惹是生非,顺甲说自己都没脸去见班主任了!好不容易捱到毕业,家福一直宠爱有加的老三,别说考上中专师范,连个职高都没摸着。倒是收到省城一个民办技校的通知书,还说是毕业后分配到广州、深圳工作,只是学费贵得令人咂舌。顺甲说那是诈骗,千万不能去。顺福每天闷声赶着牛出去,赶着牛回来。他现在有点懊悔当初放纵了自己,把前途给毁了。可他始终不肯把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怪自己出生在这偏僻贫瘠的大山里。

家福眼瞅着老三隔几天就去砍了芭蕉,挑去卖,也不见他交回来一分钱。他也懒得说。

临近九月的时候,顺福挤出几个字:“我要去复读呀。”

不行!家福断然拒绝了,供他读三年初中把家底都掏空了,他再也经不起这小子折腾了。你要是能顺利考上中专、师范,再不济考一个高中,最差也考个职高,我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你大哥、二哥也会支持你。可你偏偏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你的家庭条件,让这个家元气大伤!让你复读,我和你两个哥都没有信心。

瞧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家福知道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没再说下去。

第二天,顺福背了包,说是去打工,没说去哪儿。家福没问他有没有路费,没给他一分路费——卖芭蕉的钱都在他手里呢!

4.

“他爹,想吃点哪样?”老伴问。

话音把他从迷糊中唤醒过来。疼痛不那么剧烈的时候,他总是陷入迷糊的状态,有时能小睡一会儿。

吃哪样?院子里跑满亲戚们送来的土鸡,冰箱里有顺甲买回来的新鲜肉,鸡蛋、牛奶、面条、冰糖、维生素,各种补品,堆了装不下。可他什么也吃不下,吃什么都没胃口。可是什么都不吃他又对不住老伴,他觉得自己吃一点东西,老伴就有了信心。他说炖鸡蛋得了。

炖蛋。大妹炖的鸡蛋很嫩,盐巴不重,也不腥气,他能尝出来里边剁了瘦肉,搁了姜蒜花椒。老婆子什么都好,就是饭菜做的不好吃,年轻时候家里穷,缺油少盐的,做出来不好吃也就罢了。后来家境好了还是一样,照样煮不好吃,为此他没少数落过老伴。如今,也不知道还能吃几回老伴做的饭,做得不好吃,他也不忍心挑剔了。

大妹远嫁广东,叫他难过了很久,心想如果嫁在邻近,多少可以帮衬孩子一些,将来老了闭眼的时候也好给他哭孝,嫁那么远以后可是很难见着我的大闺女了。

大妹只能隔几年回来一次,可是她的孝心没说的,嘘寒问暖不说,经常给家里寄钱、寄吃的穿的。她知道父亲得了癌症后,专门赶回来照顾了父亲三个多月,那一段时间母亲心里可踏实多了。

二妹呢?就嫁在邻寨,隔三差五地往家里跑,难为她了。

五个孩子,他最不想提及的是顺福。都说老幺是上天赐给父母的珍贵礼物,老两口把更多的宠爱都给了他,结果最让人心寒的却是他。外出打工十多年,他总是东飘西飘每个着落——这一阵子在景洪,过一段时间又去了玉溪。打工挣来的钱只够填饱他一个人的肚子。回来过几次,都是春节时候,什么都没拿回来,吃完喝完又走了。大哥二哥劝他:父母老了,安心留在家里照顾老人。他生硬地反驳——父母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叫我一个人照顾?

其实哪里需要他照顾什么?七十三岁那年,家福还种了十好几亩的地,家里哪下不是养着几头肥猪?粮仓哪下不是堆得满满的?

在老大、老二的极力劝说下,去年才放下了地里的活计。可楼上的粮食,再吃十年八年都没问题。

家福知道,这孩子心里的怨气还没消。话说回来,几个孩子中为什么唯独这老三那么自私自利?为什么他只能记住别人对他的一丁点的不好、记不住别人对他的千好、万好?如果他也吃过野菜拌饭,也经历了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可能会更珍惜什么是恩情吧?

老伴炖的蛋有点咸了,他皱着眉头努力吃下几口,又吃了几口开水泡饭。

顺明打电话来,说他请了公休假,这回可以回来照顾爸爸几天了,还说已经联系了顺福,他已经从孟连上来,明天一起赶回来。老伴接的电话,他在一旁听得实在。心里头还是矛盾:他一直在记挂着老三,想见他最后一面;又觉得这样的不孝子,看见了可能没被病魔折磨死、反而被他气死了吧?他想用烟锅敲着老三的脑袋问问:你这心是石头长的啵?其他几个都是吃娘的奶长大的,你是吃豺狼的奶长大的啵?他又实在不想见到这个心里头除了自己谁也装不下的老三,就当他没有过这么一个儿子吧!

晚饭过后,二妹和姑爷回来了。老伴责怪两个孩子不回来吃饭,就他们老两口吃什么都像是嚼烂渣!二妹给爸爸捏脚、捶背,姑爷在天井摆开桌椅,然后去烧水。

天还没黑净,亲戚们陆续拢来。还没探望过病人的,提了滋补物品进屋,拉着家福的手嘘寒问暖;已经探望过的,在天井聊聊天,喝点酒水、吃点瓜子,这时候来的可把声气放得老高,给房间里添点生机,主人不但不恼,反而心里头还觉得热乎乎的。

祖旺叔,和家福同龄,辈分却比他长一辈,拉着家福的手,絮絮叨叨地回忆俩叔侄经历的苦难年代,说着说着老泪纵横,听得旁边的人也红了眼眶。

“家福哦,你可不能就这么走咯!你看顺甲、顺明那么有出息,孩子们的福你还没享过一天,如果就这么走了,你真真是个苦命人咯!”祖旺叔一说一边抹眼泪,听得家福也一阵阵哽咽。

福生端了热气腾腾的红糖煮鸡蛋,跪在家福跟前,说叔呀,你侄子的这点孝心你要领着去。他深情地回忆起刚分家时父母带他如何刻薄,是家福叔给他小两口子碗筷,又给了一斗米、一挂腊肉,寨子里的叔伯舅姨们哪个给过他什么?

是呀,人情是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了!你的慷慨支持,别人会记得一辈子,你的漠不关心,也会让别人记得一辈子。这世代深居大山里的农民们,一代代秉承这敬老扶幼,积口德、攒阴功的传统美德。而家福,在寨子里倍受尊敬,就是因为他始终努力提携、帮衬有困难的小辈们,孝敬长辈们。他的公正仁义、好善乐施,洗涤了烟鬼父亲留下的污垢,让他在众人面前挺直了腰杆。

探望的亲友们陆续赶来,挤满了庭院。家福在众人的嘈杂声中又迷糊过去,起了鼾声,这一刻他似乎睡得很香的样子。和病魔抗争的日子还有多久?谁也不知道。除了病人饱受病痛的折磨以外,家属也个个熬得筋疲力尽。谁都知道那一刻终将来临,可只有老天知道那是在哪一天、哪一刻,家属们只能焦急而又无助地等待,在这焦心的等待中,亲友们的探望、作伴,让这家人心里暖和了一点。

5.

第二天,家福早早地醒了。其实每个夜里他都不知醒过几回,总是刚睡过去又被疼醒了。姑爷就睡在旁边的沙发上,好随时伺候他,几次他口渴,姑爷把他扶起来给他喂水。

幸好有姑爷在,不然他死了都没人接气。按照古老的传统,人死了有子女守在旁边,叫“接气”。一个人死时有子女给他接气,他死后才能顺利地寻到生身父母、认祖归宗。没有人接气,那是不吉利的,死后成为无家可归的魂四处游荡,过年过节子孙们献祭的饭菜茶酒,自然也无法享用到。祖旺爷爷昨晚起身离开时拉着二妹的手嘱托了一遍又一遍:“千万要接住这一口气,不要做不孝子孙!”

二妹挤牙膏,端了水给他刷牙。他想问顺明他们到哪儿了,嘴里却念叨出“顺福”。二妹生气地说提他做什么?就让他在外头漂流浪荡好了!

中午杀鸡,鸡肉的香气从灶房飘进里屋来,好香呀!他忍不住咽了口水,感觉此刻能够吃下一整只鸡。幼年起,他就经历了旁人无法想象的饥肠咕噜的日子,饿怕了的他,一生节俭,生怕哪天又过回缺衣少食的日子!

十一点了,老伴进来问:“咱吃饭吧?”

家福摇摇头,他想等着顺明两兄弟到家了一起吃。

顺明打电话来,说别等他们,还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家。

于是二妹端了鸡汤泡饭进来。

不,一起吃。

生病以后家人对她百依百顺,于是让姑爷把他背出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二妹把鸡脯子肉撕碎了放进碗里给他喂饭,瞧他吃得那么香,一家人别提多高兴了!他们又多了一点信心,相信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太阳升到头顶,家福想去外边晒晒日头。有姑爷在,今天不用老伴搀扶,不用费力地走三蹬磕,姑爷把他背到天井,轻轻地放在放了海绵垫子的藤椅上。看岳父胡子拉碴,找了剃刀要给他剃胡子。家福嘟哝:“头也剔一下。”

姑爷转身去找电推剪。看到电推剪,他生气地瞪了姑爷一眼,姑爷不明白老丈人为什么生气,转身去灶房像二妹求救。二妹弄清楚了,爸爸要剃光头呢!

剃光头呀?不怕冷么?得,他又转身去找剃头刀,给他披上油纸布,给他剃头。

二妹问大姐怎么就回广东了呢?

妈妈说:“你大姐要当外婆了!”

“真真噶?”

“真真呢,不然会回去?”

家福又念叨:“顺明?”

二妹说就到了,奇怪爸爸今天怎么这么焦急。也许是因为要见到老三的缘故吧?说到底,爸爸最疼的还是这个老三!

二妹要和妈妈去园圃拿些猪草和菜。娘俩出门,家福不舍地看了他们一眼。

头剔好了,姑爷给他找了顶棉帽戴上,又给他剃胡子。

晒了一会太阳,姑爷把他背进堂屋,让他坐在软椅上,把脚抬到门蹬上,这样就不会觉得冷了。自己则趴在桌子上打盹。

“二妹?”家福叫唤。

“去园圃地了,一会儿就回来。”姑爷给他喂了点水。

一阵寒意袭遍全身,他全身哆嗦起来。姑爷急忙把他背进里屋、放睡在床上,开了电暖器、加了一床厚厚的棉被,还是一直抖,冷的牙齿直打颤。

姑爷正在手足无措时,二妹和丈母娘回到家。他失声喊道:“快来!爸爸觉得冷!”

老伴丢下背箩跨进里屋,看见家福大口大口地吐气,神色大变,知道老头子大限已到,带着哭声催促:“姑爷,抱紧你爸爸!”二妹跪在床边哭开了。

听见哭声,亲友们第一时间聚拢来。人们七手八脚地满开了:把家福从里屋搬出来,铺上睡铺,让他躺在堂屋,好叫他“寿终正寝”,二妹和姑爷一刻不离地守在旁边。几个男的合力把寿木搬到天井,扫去蜘蛛网和灰尘。有人问要放炮仗了吗?立刻有声音劝止:人还没落气,放什么炮仗!

老伴木头似的坐在家福旁边,几个妇女找装老的寿衣在哪儿,她没听到,也记不得,脑袋一片空白。

有人给顺甲打了电话,他已经心急火燎地往回赶了。

“顺明!”有人喊,然后他们发现顺福也回来了。兄弟俩扑到爸爸身旁,失声叫唤。舅舅拉起他们,吩咐兄弟俩赶快抱住家福。

家福的眼睛半闭着,气若游丝。他还强忍者最后一口气,他是在等顺甲吗?他应该睁眼看看顺福——这个给予了最多的疼爱、却回报了最多的痛苦的老三。如果等的是老三,他应该可以安心地走了,那他在等顺甲吗?还是在等大妹?人们猜测着、议论着。

天下起倾盆大雨。人们找了油纸布把寿材盖住。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顺甲骑着摩托在泥泞的山路上疾驰。雨水迷住了他的双眼,浑身上下淋了个透湿。他这颗心就像被烧焦了一样,此刻父亲可能已经离世,但是他要赶,他要争取最后的一线希望。这几公里的山路,他小时候赤脚用双脚走,后来帮着父母挑着粮食走,从没有觉得怎么漫长、艰难。他想把油门加到最大、让车子跑得最快,但是不能太急,如果自己在路上出点什么事,那病危的老父亲就再也等不起了!

“顺甲!”终于把他盼回来了!

浑身湿漉漉的顺甲扑倒父亲跟前,一遍一遍哭喊“爸爸,瞧一眼你的顺甲——”表弟把他扶到一边,让二妹找一身干衣服,催促道:“老表,快!换衣服,包住姑爹!”

顺甲胡乱换了衣裳,抱住父亲,眼泪早已淹没了他的眼睛,豆大的泪珠溢出眼眶,滴答滴答淌下脸颊。几个孩子守在父亲身旁,眼神是那么无助。父亲是他们的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如今他要丢下他们了,山要蹦了,这顶梁柱要蹋了!

舅舅前来探了一下脉门,摇头说:“姐夫走了,让他安息吧!”

这时候顺福没命地哭喊起来。舅舅喝到:“嚎什么?没良心的东西!”

人们端来热水给家福擦洗身子,给他换上早就备好的装老衣,把寿木挪到堂屋,把他小心翼翼地放进寿材。

孝子们的哭声又起,顺福哭得最凶,此时此刻,他总算明白了大哥多年前对他说的“子欲孝、亲不待”。对于最宠爱他的老父亲,他除了不断制造麻烦给他老人家添堵外,没有孝敬过一口酒、一支烟,甚至没有因为老幺的存在而感到一丝丝的宽慰。他由恸哭转为抽咽,眼泪干了又涌出来。他想告诉爸爸:这些年我已经安定下来,不再漂游浪荡,开了个小饭馆,生意马马虎虎,想说我现在养得起您了。。。。。可是这一切都晚了,此刻躺在寿材里的父亲再也听不见他的忏悔,他永远地离开了,这辈子欠父亲的债再也没有机会还了,他只能背负“不孝子”的罪名,忍受世人的指指点点,忍受良心的谴责,一直到死、去见父亲。可是父亲会见他吗?会原谅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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