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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总是在忙碌和喧闹中过:年前忙着购置年货,忙着磨豆腐、杀过年猪、装豆腐肠子、腌腊肉,忙着请春客、访亲问友。荞花整个人忙得昏头转向,耳边满是鞭炮的炸响声、过年猪的惨叫声以及男人们的划拳声,嗡嗡响着挥之不去,王疤瘌家的迪高震得人心疼。过年真累!什么时候起过年变得没有了味儿,一点也不吸引人了。人们常说不期待过年人就老了,荞花疑心自己是不是真老了。
当年一起外出打工的姐妹早已成家,孩子都八九岁了,有的离婚又结婚,只有荞花还是单身,浑浑噩噩从黄花大闺女熬成大龄剩女。她每年春节过后跟着浩浩荡荡的民工流进城去,在城市落脚、打拼,过年前又跟着返乡的人流回家来。离家,回家,又离家。。。。。。似乎自个儿是漂在水流里的浪花,进退由不得自己。记得第一次外出打工回家,她的傻子哥哥大年欢天喜地来楚江公路边接她。那时候还没修通去他们寨子的公路,大年心疼妹妹,一个人挑了两件啤酒,背上还背了个大旅行包,爬山路健步如飞,把两手空空的荞花远远地甩在后边。他走一阵便停下来,傻笑着等她撵上来。那时候啤酒在乡下还是稀罕物呢,拿出来孝敬老爹。老爹以为什么琼浆玉液,咬开瓶盖,拿起酒瓶咕噜咕噜往嘴里灌,立刻嫌恶地吐到地上:“哦么么,马尿一样!”
大年小时候可聪明了,后来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成了傻子,说话只能吐出简单的几个字,做事更没个把握,让他上山放牛他总是把牛跟丢了。原指望着大年这棵独苗光宗耀祖的阿爹绝望之余只能拿酒精麻醉自个儿,喝成了酒鬼。
老酒鬼又喝醉了,在土掌房上叫骂:“有娘生没娘养哟。。。。。。丢背时的。。。。。。”他骂人骂畜,阿猫阿狗都骂了一遍。
荞花抬起头大声说:“阿爹,小点声吧,还让不让人过年哗!”楼上的声音小下去,王疤瘌又放起迪高,操场边传来毛驴一般的“嗷——嗷”嚎叫,是赖二和那帮光棍汉在扯嗓子。她不能制止王疤瘌放迪高,更不能制止闹性饥荒的光棍汉喊“饿”。寨子里的姑娘嫁了一层又一层,刚上初中的半大姑娘都快嫁光了,光棍汉却越来越多,层层叠叠,老中青都齐了。
在荞花众多的追求者中数赖二脸皮厚,奔四十的人了还不正经,在路上撞见她定要拦住调笑一番。他放出口信说要把家里的母牛卖了来荞花家下聘礼。从寨子到楚江路的公路修通后接送荞花就成了他的专利,其他光棍汉根本粘不了边。山路凹凸不平,他故意把摩托开得颠簸摇晃、荞花一边尖叫一边仅仅搂住他的腰,他能感受到荞花乳房的温度,和砰砰的心跳。这时候他就扯起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火凤的《大花轿》:“太阳出来我爬山坡。。。。。。”
荞花回家的这段时间,赖二就是她家的免费帮工,让他骑上摩托去拉猪食、柴火,总是随叫随到。荞花心里同情他,有时甚至想,干脆嫁给他吧,看在人家鞍前马后那么殷勤的份上。
阿妈苦着脸踏进家门,看见荞花,她两手半悬着不知放哪儿。荞花就是见不得阿妈这副模样,生气道:“叫你和大姨她们拉拉话,咋又回来了?”
阿妈说:“猪食还没喂呢。”
荞花叹了口气:“才两点钟喂什么猪食哗!”又可怜起阿妈来,后悔不该对她那样凶。阿妈是家乡话里说的那种木女人,说话做事没个头绪,呆头呆脑地不知怎么过的这大半辈子。
文甲在栅栏外喊:“花姨——吃饭啦——”
荞花把文甲抱过栅栏,在他红嘟嘟的脸蛋上亲一口,回头朝里屋让阿妈把塑料袋里的糖果点心带上。阿妈问你爹咋整,她说别让爹去了,省得人家嫌,回来热饭给他吃就是。
大姨家的黄狗摇着尾巴贴上来,她放下怀里的文甲,拿手在黄狗的头上抚摸一把表示奖励。凤珍从厨房探出头来招呼:“花,来啦?”她应声走进厨房,抱怨说中饭吃下的碗还没洗呢,这么早吃下午饭。凤珍笑笑说:“请春客么,不早点叫不拢人。”又问她明天几点走,她把洗好的葱递给凤珍,说要赶早,返城的车票紧张。凤珍难过地说回来这么些日子也没有好好聊一晚又要走,说得荞花心里一阵凄惶。
凤珍是她表嫂,更是从小离不开的玩伴。从小她俩一起上山拾柴火,到箐边找猪食摘野菜,月夜去玩场跳芦笙,她俩总是像影子一样黏在一处不分开。现如今生活拴住了凤珍,她自个儿则是无根浮萍四处漂。
摆饭。年长的男人们照例坐在堂屋的正席,女人和孩子在天景支起桌椅另外摆饭。
荞花给正席添菜。姨爹劝她今年不要往外跑了,招赘寻个上门女婿把这个家支撑起来才是正经。荞花红了脸,悄声走开。
回家给阿爹做饭,她瞧见大年倚在栅栏上发呆,问他:“做什么呢?”
大年指着猪圈旁的桑树:“桑果,桑果。。。。。。熟。。。。。。”
荞花看见桑树果然结满了桑葚,淡黄的桑葚像毛毛虫一条一条爬在枝桠间。想起小时候兄妹两站在桑树下摘桑果子吃,大年总把个儿大、红得发紫的果子分给她,两人吃得嘴皮、舌头黑黑的。
大年说:“熟了。。。。。。妹妹吃。”
荞花鼻子一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
赖二一大早来接荞花,把她送到楚江公路边,一直等到班车来了他才肯回。他还是那句话:“哪天在城里呆腻了,回来做他的婆娘。”
2
回到普洱城已经两个来月,眼看到插秧季节。农忙时节叫帮工,饭菜一家比一家好,日子好越来越好,帮工饭也是攀比着做,如今八碗菜只能有两碗素的。荞花去信用社往银行卡里存了点钱,又打电话给凤珍让她去镇上帮忙取钱,叮嘱她别把钱交给老酒鬼。银行卡是荞花的,有了它就比去邮局汇款方便多了。
家乡外出打工的人们旅游一样走遍了广州、深圳、珠海等大城市。她也去过深圳,人在流水线上眼疾手快地组装配件,眼睛都不敢眨巴一下。她吃不了这苦,还是回到老地方,这个被称为“绿海明珠”的茶城普洱。一个地方呆久了,慢慢习惯了这儿的地标,这儿的气候,习惯了生活在这儿,就觉得离不开它了,虽然她在这里无亲无故,没房没车。和她相好的小杜也不知去了哪个方向,她还是不愿意离开这个伤心地。
提起小杜,让荞花心里五味杂陈。后来她听到风声说小杜是跟着老板去缅甸佤邦做装修。他半年来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她知道他还在生她的气。他们为了钱的事吵了架。唉,感情的事掺杂了金钱,多俗气呀!
返城后不久阿爹打电话来,拉拉扯扯说了半晌她才听了个大概:意思是要给大年买个媳妇,是个绿春的白宏族姑娘,汉话都不会讲,把稳着呢。从小阿爹就对她说要把她卖了给哥哥娶媳妇,真要给大年娶上媳妇的话除了她还指望谁呢?这事她十二分同意,她让小杜把两人积攒的一万二千块钱拿给她,她要亲自赶回家把事情办妥。小杜平常对她百依百顺,可这次他坚决反对,他认定这是骗局。小杜曾在她枕边吹风说等攒够钱要回老家种植咖啡,平时种点蔬菜,街天拉到街子上卖。不想再这样漂流浪荡下去了。为了他的咖啡园,他当然不乐意把钱交出来。
为了钱,两人闹掰了,小杜扔下存折摔门出去,她以为他只是赌气离家出走,消消气还会回来跟她过日子,谁想人家竟跑到国外去了!
她坐在回墨江的班车上,贴身口袋里装了那一万二,里边有一半是她几年来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半是小杜的积蓄。相好了几年,就得了几千块的“分手费”,她觉得自己的身价比那些卖身躯的小姐还贱。
拉媒的把那白宏姑娘带到她家,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皮肤黝黑,牙齿倒是白得耀眼。那姑娘眼睛里闪过一丝对陌生人的恐惧,荞花冷笑:怕有什么用?人家都已经把你卖了!她上下端详了一番,模样生的一般:黝黑的脸庞、粗壮的小腿,想必在家里也没少做农活。
大年偷偷拿眼瞄那姑娘。荞花问他:“喜欢么?”
大年害羞得红了脸,双手搓揉着衣角。那就是看上了吧,她替哥哥拿定主意。一万二交到拉媒的手里,她顿时觉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受骗上当了的委屈。
草草成亲,没有办婚宴,也没有请吹号的。那晚家里来了许多亲戚友邻,老土掌房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荞花忙着给妇女孩子打发喜糖,给叔伯大爷和那些满眼艳羡的光棍汉端酒递烟。
过去农村人结婚都要去一趟县城,买两件衣裳、拍几张照片,也算是农村人的蜜月旅行。荞花带着大年和新嫂子进城。走在马路上,大年不去牵新媳妇的手,反倒是拽着荞花的衣袖不放,他惶恐地躲闪着来往的车辆,头一次来到人潮如流的城市叫他紧张又有些兴奋。他们从北回归线线标志园下来,喝了双胞井水,逛了太阳广场,也走了一遍步行街。
新嫂子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兄妹俩,分寸倒是拿捏得当。
回趟老家也不是没有收获,她给自己办了个初中毕业证。
那天她找到镇中学的教导主任,求他给办个初中毕业证,主任推诿了一下,答应了。他翻出几年前的沾满了尘灰的空毕业证,填写了荞花的名字、毕业日期并盖章。毕业时间写着1998年7月,她一想也对,如果真念完初中的话她刚好那年毕业。荞花递过装了钱的信封,主任脸上刷地红了,连忙说这个不能要。荞花硬塞到他手里,慌忙夺门而逃。
有了毕业证,她顺利进入这家超市上班。开始了每天不厌其烦地向顾客上帝问候的日子。在超市上班没有她原来想的那样光彩,工资又低。统一的黄衬衫牛仔裤稍微给人一丝归属感,她也从导购员升到了收银员的位置,可日子过得依旧单调乏味,淡得白开水一样。
3
早上,超市里冷冷清清。进来一两个人也就买瓶水,甚至有的什么也没买。荞花没精打采站在收银台前,望了一眼大门口,一阵百无聊赖。每个城市都有这么一群人,他们的时间多得没处花销,什么事也不做,东逛逛、西逛逛,他们是靠什么生活的?他们不需要考虑吃穿用度吗?
中午时候,超市变得生机勃勃,几个收银台前面都排起长长的队,大多数人手里拿着盒饭,饥饿的眼睛瞪着你,似乎要把你吃了先垫垫肚子,她不得不战战兢兢中手忙脚乱地刷码、报价、收钱、找零。
一个擦脂抹粉、穿着暴露的妇女走过来,荞花一边扫码一边报价。那妇女高声叫道这不是荞花么,她才认出是梅姐,她红了脸说不好意思没认出是您。梅姐站在收银台前和她东拉西扯地聊天,后边的顾客等得不耐烦,有几个已改到旁边的收银台前排队。领班走过来,责备地看她一眼,然后满脸堆笑劝梅姐给后边的客人让路,梅姐才不舍地走了。
因为这个梅姐,荞花被经理狠狠批评了一顿。
刚到普洱时,她在一家餐馆做小工。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梅姐,因为都是墨江老乡,梅姐经常来找她玩。那晚梅姐请她吃烧烤,到十一点多仍硬拉着她不让走,一个劲儿劝她别再餐馆做了,工资低,又脏又累,说要给她指条挣钱的道。两人从烧烤摊出来走在街上,身后跟上来一个男人,问:“小姐,多少钱?”
梅姐说生意来了,向身后男人:“快餐一百,过夜二百。”荞花才明白梅姐给她指的挣钱道就是做小姐。一阵惧怕掺杂着恶心涌上嗓子眼,她慌忙说了声我先走呀便急急的跑开。
第二天,荞花辞了餐馆的工作,也顾不上垫付了半年的房租,匆匆搬了家。说是搬家,也就是一个皮箱,一个蛇皮袋子,打工妹的标配。
打工妹子做小姐的不在少数,为什么?轻松,钱来得快,可以大手大脚花钱,花完了再去卖就是。那时的荞花还是十八岁的少女,这种事她是断不敢做的。
日子到底过得艰难。荞花出门打工以来,挣下的钱多半都寄给家里,剩下的钱省吃俭用勉强能养活自己。缺钱花的时候她也想干脆出去卖,等她有了钱也像那些大佬一样吃大餐、穿名牌衣服。可她觉得为了钱和不认识的男人发生关系脏死了,传出去也没脸见人。荞花终究没有往这条路上走。
4
普洱城扩大了好多。几年前荞花半天不到就可以把它逛个遍,现在不能了,幸好有公交车,没事她就乘车从东坐到西、从南坐到北,几块钱就可以完成“普洱一日游”。
那时候,只要得闲她就约上镇沅姐妹晓红去倒生根那儿玩,在石桌旁坐上整整一下午不用花一分钱。最实惠的美食是绿岛砂锅,二十五元的臭豆腐煮鱼加米线能把两人撑死。有时也去洗马河,不进洗马河公园,那儿收费,她们绕道钻进开了口子的铁丝网,在后山的水库边上转悠。中专生也爱去洗马河,三两个人像模像样地腋下夹着书本高谈阔论,也遇到一对一对的情侣。他们中可能就有小杜擦肩而过,只是那时还不认识他而已。
晓红说话软软的,很好听,一个性格温柔随和的姑娘。她在餐馆旁的建筑工地给人煮饭,被包工头骗上床还怀上了,可那包工头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不打算为她负责。晓红找荞花诉苦,求她帮忙拿主意。
荞花拉着她去找包工头理论。那畜生进城没几年人已经养得白白胖胖,靠在破藤椅上拿斜眼瞧她俩,一副不屑的样子。这激发了荞花胸中的怒火,她捡起地上一截钢筋把桌子上的安全帽劈成两半,告诉他再二气她俩就去你老家镇沅吃住,看你以后咋个做人!说罢把他老家的住址门牌亮出来。
包工头还算有点人味。他一听荞花一字一句念出老家住址,吓紫了脸,软声说有话好商量。荞花没好气地说:“安胎费三千块,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送到餐馆来!”
第二天一早,那男人把钱扔到桌上,放屁般说了句壮胆的话溜之大吉。
荞花一时气急冒出“安胎费”,这钱却是要拿去堕胎。她给晓红租下一间小单间,晓红出院后安心静养在小单间里,享受了一段城里人的日子。那件事使两人成了这个城市了彼此最亲近的人。
家里总是要钱。荞花换了上班的几个地方,催钱的信还是及时、准确地递到她手里。后来她买了一台二手PB机,阿爹就跑去今生家呼她。今生家新装的电话,打电话、接电话都收钱,荞花这边回传呼也要付钱,每次回传呼都气得她肝疼。阿爹仍旧三天两头喝醉酒,喝醉了耍酒疯叫骂、摔东西,早就成了寨子里的笑话,阿妈没有一点主见,他大年更靠不了,这个家就是荞花的累赘。
缺钱花,想钱想疯了。
她怂恿晓红出去做鸡:把自己卖了就可以吃香喝辣呢!有一晚两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上街来,嫖客上前谈价,她俩却惊叫着跑开。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提起这事两人就笑得直不起腰。
就快要把小杜忘记时,他却出现在收银台前:整个人晒得黑不溜秋的,牙齿倒显得白了。算他识相没有一开口就提钱的事。荞花白了他一眼说:“走开,我们两清了!”颤抖的语气却出卖了她自己,也许已经让他听出她的心声——这几个月来的思念、牵挂还有责怪他的不辞而别。谁让人家是中专生呢?谁让他是厮守了几年的那个男人呢?当初她讲过“好马不吃回头草,”不给他认错的机会,此刻她的誓言却像遇到烈日的冰块一样消融了。
小杜乖乖地把半年多来挣下的钱全部交给她,她犹豫了一下收了。他喋喋不休地讲佤邦的见闻:赌场里那些大佬们的一掷千金,服务小姐的性感妖媚,以及缅甸的童子军。荞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不做任何评价,她只是想,他搞装修不呆在工地上班跑去赌场凑什么热闹?
她犹豫要不要把那一万二的去向告诉小杜。
那个白宏姑娘还是跑掉了。头天有人在楚江公路边见到那个拉媒的,第二天白宏姑娘就没影了,分明就是来接应她的。听到这个消息让荞花郁闷了好几天,一方面是心疼她的钱,另一方面为自己的眼拙而自责——怎么说她荞花也是在外闯荡多年的人啊,怎么就没看出一点蛛丝马迹?她被那骗子憨厚的模样给骗了!这次她成了每天都要上演的骗婚闹剧里的角色,一个被骗了的苦主。总算也让大年做了一回男人了,她拿这话宽慰自己。
小杜仍跟着原来的老板做装修,他一个月能挣三千多块,他想让荞花把超市的工作辞了,他对她说:“我能养活你。”荞花笑的花枝招展,随即正色道:“这么点收入就开始骄傲了!”她心里想的是家里常年的开支都指望着自己,哪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好久都没见到晓红了,上一次见面时说是要回镇沅,也不知道她回去没有。在普洱城里,想见的人老见不到,不想见的人却隔三差五地碰上。中午她和小杜去梅子湖玩,又遇到梅姐,仍旧那样大大咧咧、口无遮拦。她说她现在相好了一个退休教师,开了间茶室,每天收入好几百块,闲得无聊才到处逛。荞花怀疑梅姐这张大嘴巴会不会把自己曾做过小姐的事也说给那可怜的退休老师听呢?
5
荞花在兰花市场旁租下一间老房子,这几天小杜也没去上班,两人忙着收拾新窝。房子在一楼,一间做睡房兼客厅,一间是厨房和仓库,还配了一个刚蹲得下身的卫生间。她辞了超市的工作,去市场摆摊卖菜,住在一楼虽然脏但方便她搬运蔬菜。
荞花每天清晨三点钟起床,蹬了三轮车去批发蔬菜,然后去自己的摊位摆摊卖菜。小杜做装修城东城西没个定点,也是早出晚归,有时甚至通宵加班。两人只能在晚上回到这个家里才能彼此见面,这个时候两个都累得浑身上下没一块舒坦的地方。小杜来了兴致要行夫妻之礼,她只懒懒地躺着,一边打呵欠一边催他快点、明天还得早起呢,搞得小杜很是气馁。
白天,荞花在摊位打瞌睡。家里又呼她。打电话来,说要收粮食了,家里一分钱都没有,让她寄点钱过去。因为做生意,她给自己买了一台二手的诺基亚,这回倒是方便家里了!秋收季节家家叫帮工饭菜都很丰盛,喝的要三样:啤酒、白酒、可乐,菜要求鸡鸭鱼肉都齐备,如今又时兴吃狗肉,寨子里的狗都快被杀光了。菜摊就剩点洋芋和茄子,她让旁边的马姐帮照看一下,起身去信用社存了一千块钱。
经不住小杜的软磨硬泡,荞花同意跟他回一趟老家。
十月秋高气爽,两人踏上去澜沧的客车。坐在上一路望着窗外的风景,起初还饶有兴致,慢慢却觉得乏味了。荞花臆想着见到小杜父母时的尴尬场景。他们在车上睡了醒,困了又睡,到澜沧县城换乘去乡下的车,一听说还有几十公里路程,她叫苦不迭。盘山公路七弯八拐,她吐了几回,胃里的东西已经倒腾干净,她趴在小杜大腿上就像一滩烂泥,有气无力地问还有多远。小杜每次都说快到了。
见面没有想象的那样尴尬。小杜的父母对她热情又客气,吃饭时他们不断给她搛菜。小杜的大哥话不多,只顾端碗喝酒,也不动一下筷子,嫂子在灶台上忙碌,刚坐下扒拉两口饭,又去厨房添菜。
家里建设得还不错。正房是传统的土墼墙青瓦盖顶,天景全部由石板铺就,牛圈盖成两层,下层关牛上层做柴房。用水泥砖砌的猪圈里养了两口肥猪,猪圈上头是太阳能浴室和厕所,大小便可以直接排到粪塘。厨房前面的瓜架上结满了洋瓜。
吃过中饭,小杜带出去看那块一直筹划着种植咖啡的坡地。爬了半小时山路,在他的指引下看到了沿着山势修的台地。来到地边才发现已经种下了咖啡苗,小苗上弱弱地披了两三片叶子。小杜纳闷:“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种下了?”
晚饭吃得很压抑。小杜父子三人各自喝着闷酒,从形势上看,那父子俩已经站在一边,小杜被孤立了。终于爆发激烈的争吵,吵就吵呗,荞花觉得没趣,起身让开。她把饭碗搁在灶台上,走到天景,看见嫂子在奶孩子,蹲下身想逗小侄子玩,嫂子却不乐意地背过身去。两口子真是一条心!她想:将来真做了妯娌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离开。走时完全没有了刚到家时的热情和客套。他们的态度已经很明了:把小杜供到中专毕业,他就应该外出自谋生路,不能再觊觎这点田地、家产。
客车上,荞花挽着小杜的手,看他脸色依然冷冷的一直没有说话。小杜读中专时已经把户口迁出,毕业后虽然一直找不到工作,他的户口却再也变不回农业户口了,他已经失去了承包土地的权利。看看沉默不语的小杜,她有些同情:多读了几年书又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和她一样不过是出卖体力的打工族?而且她有田地,他有哪样?
回普洱,回到那个不属于他们又不得不栖身的临时居住地。重复起早贪黑的忙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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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春节,菜摊生意红火起来,卖出去的蔬菜是平时的两倍多。小杜每天跟着早起,蹬着三轮车进货、摆菜,然后才去上班。
家里几次打电话催荞花回去过年,执意要等她到家了才杀过年猪。荞花再三解释说太忙回不去都没能叫家里安心。她心一横,往银行卡里存了两千块钱,告诉他们想买什么就买,反正今年就是不回家过年。
又是家里的电话。阿妈哭着求她回家,她心一软,好歹答应了过小年时回家,阿妈才破涕为笑,惋惜地说只是你尝不到白旺了。白旺是哈尼人用新鲜猪血兑了煮熟的猪里脊、花生、芫荽等佐料制作的一道传统凉菜,男女老少都喜爱吃。吃不上也罢,小杜说生猪血里边有寄生虫卵,吃多了会得癫痫。
晓红来电话约她去镇沅玩,骂她掉钱窟窿里了,这么久都不打电话给她。晓红说她现在相好的是个教师,她自己开了个早点铺子,生意还不错。荞花感叹:你们这些人怎么都和人民教师有缘啊!晓红呵呵笑了一阵,说有工作的女人都被公务员抢光了,老师不找村姑怕是要打光棍呢!
忙,仍旧是忙。两人天天在外头吃快餐,回来各自洗洗就睡。小杜也懒得行夫妻之礼了。他们住的房子很久没有打扫,窗户上都结了蜘蛛网,荞花说要好好打扫一下才行,回来时又没了气力。
今天小杜下班早,来帮忙收摊,问她今天吃什么?她说去吃砂锅米线。绿岛砂锅在红旗会堂右侧,此刻楼上的餐厅挤满了人。她专门点了臭豆腐煮鱼——她刚到这个城市品尝到的第一份美食。热气腾腾的砂锅端上桌,却怎么也尝不出记忆中的滋味,罗非鱼腥味太重,豆腐不够臭,她放下筷子看小杜吃得欲罢不能,问他真那么好吃吗?
年三十终于歇业,可以休息几天了。两人去超市大量采购,吃的用的都买齐全了。吃罢晚饭,两人坐在藤椅上看春晚。荞花说好今晚一定要熬到新年倒计时才去睡,可是不到十点钟眼皮就耷拉下来。看一眼小杜,整个人陶醉在节目中,完全没有一丝困意。她起身把电视关了,命令道:“洗洗睡了!”
靠在床头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问问他们过得怎样,电话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挂了电话,斜眼看见小杜裹了浴巾进来,单膝下跪在床角,苦哈哈地央求:“娘子,整一次啵?”
她拉开被单狠狠地说:“来吧,要杀要刮随你便!”只见听他“嗷——”一声嚎叫,扯了浴巾赤条条像饿狼一样扑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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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花带了男友回到家是大年初六,让寨子里的光棍汉们嘘嘘不已,不过这些人里边没有赖二。他娶了寨子里的寡妇灵芝,成了两个孩子的后爹,灵芝肚里还怀上了。荞花在路上遇见赖二,他竟有些拘束,面红耳赤的,只诺诺的问了声回来呀便再没了言语。
酒鬼老爹一直没有发作,每顿只喝一杯酒便让荞花给他添饭,也许是想给未来女婿留下好印象吧?小杜去街上买回水泥、红砖还有太阳能,从沙场拉回几百斤沙,在大年相帮下建盖洗浴室。大年很亲近,小杜教他拌砂灰,他学会了。猪圈旁的桑果子已经熟了,红的紫的结了一树把枝条压得弯弯的,小杜嫌它占地儿想把它砍了盖浴室。荞花不同意,只好把浴室挪到厨房右侧。王疤瘌家的音响不分白天晚上起劲唱着,迪高听乏了也放三跺脚、芦笙调。
阿妈心疼小杜,叫他休息一天,小杜只好红着脸答应明天歇一天。
荞花带着小杜上山摘金银花。走过小时候放牛、背柴火的山沟、小山包,一切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小杜问野金银花和药店里卖的金银花有什么不同?她说野金银花更香、药效更好。
站在山梁子上,微风吹拂着汗津津的脸颊、脖子,一阵痒痒地舒服到脚底板,她的脸上泛起一圈少女般的红晕。小杜指着山下的坡地说:“这土质肯定适合种咖啡。”荞花说:“这一大片地你想种什么都行,只要你一辈子对我好、对大年好,”
小杜叹了口气:“澜沧是回不去了,要是我来你家做个上门女婿,不晓得行不行?”
荞花白了他一眼:“行不行你还没把握吗?”
小杜欢喜地说:“那我们明天就去领证吧!”
荞花啐了他一口,说你姐奔三十的人了都不急你猴急做什么?大过年的人家民政也不上班呀!小杜说人家是替你着急哩。招来荞花一顿捶。
两人坐在草皮子上吹了一阵凉风,荞花温柔地望着小杜,看他望着山下的地愣愣地出神:这小子又在做咖啡园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