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在农村有一种岗位:看青,即看守即将成熟的庄稼或果园,这个活儿在生产队里是让人羡慕的。看青的人手执一把镰刀或徒手,游手好闲地逛荡在村边地头、山坡或果园子里,不累,但工分一点不少。社员们出工的时候,他可以在家睡大觉,干点家里的活儿。社员们收工,荷锄扛镐鱼贯的从山坡走下来时,他会站在村头或路口,背着手,漫不经心的审视着人们的手里或衣服口袋,像是将军在检阅他的队伍。
瑞头看青,有时会揣着一两个柿葒(树上个别早熟的柿子,红红的、软软的,皮薄而多汁,其甜蜜程度是其他柿子成熟后无可比拟的),或一把刚红圈儿的枣子,悄悄的塞给我。那年冬天,他当兵走了,我为少了这个老伙,情绪低沉了好一阵子,也为自己没有当兵的资格而深深的懊恼。
第二年刚入秋,队长开社员会的时候,宣布由我来看青,给了我以很大的惊喜,因为看青的是队里信任的人。当然,我只是村里资深看青者六爷爷的助手。
六爷爷当时已经年近古稀,个子不高,黧黑清癯的脸上皱纹不多,一缕山羊胡子在下颌撅着,微微驼背,但腿脚还算利落。那杆绿嘴铜锅长杆的老眼袋,从不离身,烟杆上拴着烟荷包,一前一后的搭在肩上,随着走路的晃动,老旱烟装得鼓囊囊的烟荷包在瘦弱的背上滚来滚去。老头很善谈,总能找到和你聊天的话题,喜欢唱着让人听不清楚也听不明白的小曲,怪声怪调、哼哼唧唧。他领着我熟悉地形,认识哪些地,哪些果树,哪些园子是咱队上的,哪些是临村的。上辛幢与蒋家胡同、五百户、辛庄子另外三个生产大队实际上就是一个自然村。因而地块相连,纵横交错,果园子也相互交叉,认起来还真得费些功夫
有时,一老一少或仰或坐的在山坡上晒着太阳聊天:
“嗯,与蓟州城一样,泃阳城也算大地方了。你说,离咱这儿也不远,可那里说的是‘官话’,咱这地方人说话舌根子硬,真是‘隔道不下雨,十里不通风’啊”。
接着,给我讲了个并不久远的故事:说是“闹日本鬼子”的年月,老婆山郎山背后的大山里头,就是八路军的根据地。常常在夜里偷袭、骚扰白涧、高庄子以及邦均的鬼子据点,砍倒南电道(可以行装甲车、电驴子的大道)鬼子的电话线杆子,单独或少量的鬼子汉奸只要出来必定失踪或丢了小命。小鬼子恨啊,就派大队出来清乡扫荡,那八路早进山跑得没影了。有一天后晌,几十个鬼子汉奸从南电道下来,围住了咱庄,把男女老少都赶到了沙河里,问有没有八路军?没人敢说话。鬼子从人群中拽出大衽头的爹,问“有没有八路?”衽头爹吓得直哆嗦,说“知不道(道:上声)”,鬼子那个洋学生的翻译官翻成了“知而不道”。知道你敢不说,这通儿打呀,皮开肉绽。再问,还是“知不道”,又是一通毒打,在当地一个伪军解释下,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在炕上躺了俩月才能起来,小鬼子真的他娘的可恨。
老爷子讲得有板有眼,当地话说的纯正。
“得了,坐的腿儿都麻了,咱爷俩也该转转了,你往西我往东。晌午,你多照看着点,我吃完饭在家稍微眯一会儿”,好嘞,然后分头行动。
所谓的看青,在上辛幢也就是应个景,防止牛羊乱啃庄稼或打柴、放羊的孩子糟践还未成熟的果木。乡里乡亲的,即使有人撸把枣,扒两块白薯,你能较真?这也是六爷爷告诉我的。“那为什么还要看青的?”我问,“有人常溜达溜达,总比没人管强”,六爷爷回答。还别说,有一天下午,我还真得抓了一个偷枣的半大小子。
“谁让你偷枣的?”这孩子眼睛望着别处,就是不与我对视,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哪庄的?敢跑到我们队里偷东西?”“蒋家胡同的,咋的?”“嘿,还挺厉害的”,我有点生气了:“把你送到我们队里罚你信不信?”小家伙梗着脖子,“我认识你,你是文海的外甥,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我现在是上辛幢看青的,这回非罚你不可!”我色厉内荏的吓唬他,一时相持不下。这时候,六爷爷过来解围,“以后不许摘我们队上的了啊,要是嘴馋,就摘那边你们队里的,再过来摘,就打折你的腿”,小家伙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看,“滋溜”跑的无影无踪。不知道这个小家伙是不是童年时的陈伟(我的表妹夫),长大后的远洋轮船的政委,要是,那可是缘分,哈哈哈哈。
还有一天傍晚,北院的二妗子背着一捆干树枝从山坡上下来,大襟的褂子里头两个口袋鼓胀胀的,见了我,“外甥啊?我收了工检点柴火回来”。我明明知道她口袋里有东西,就是不好意思问,自己倒是先闹了个大脸红。小姨笑话我说,“你这个看青的啊,只把自己看住了,一个枣也没见你拿回来过”。从小啊,我就是个没原则的人。
看青的巡查,主要是早中晚或社员们上工前和下工后,其它时间可以自便。我不是嫌小姨洗衣服不干净,而是不想麻烦她,从来都是自己在院子里的井沿洗。把辘轳“呼噜噜”的放下去,柳罐斗倾斜灌满了清凌凌的井水,然后,手摇辘轳把,一圈一圈缠绕井绳,把到了井口的柳罐斗提过来,倒进盆子洗起衣服来。还有浇园子,打上一柳罐水,倾斜倒进井沿用石板砌筑的小水沟里,一罐接着一罐,水流汩汩,缓缓地流进菜园子,韭菜、葱头、豆角,西红柿、菠菜、大白菜等长的都很好,根本不用到集上买菜。你知道为什么大雨过后,还要浇已经扬花结瓜的黄瓜吗?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是遵命而行,没问原因,有兴趣你可以找老农问问。
闲的时候也帮老姨做些家务,看看弟弟妹妹。一天下午出工前,小姨灌了半袋棒子,嘱咐我后晌去东庄的小钢磨粉碎成棒子面。还说,让我带上军军一块去。我和五岁的军军在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争执,我说往这边走,他说往那边走,“不行,跟着我”,这小子犟的很,对我的命令不以为然,顺着那条道一溜烟儿跑了,喊都喊不回来。“条条大路通罗马”嘛,又是在村子里,没啥事,我背着口袋就回来了。小姨下工后做饭,我烧火,“军军呢?”,问我。“哎,对了,怎么还没回来呢?”这时候我慌了。“找去吧”,小姨说着就走出了院子,我紧跟着顺道去寻找。天很快就黑了,小姨急得快哭了,“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住?”我吓坏了,满头大汗,不敢吭声。原来,军军顺那条道跑到了最东边的辛庄子,一会儿就迷路了,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站在路边哭。好在知道他爸叫文海,被人家送了回来。
多年过去,小姨还提起过这件“惊心动魄”的事儿,笑着评价我,“你小子那时候就知道自己玩, 不着调!”我说“军军要是丢了,那现在就少了个优秀的人民警察”,在座的人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看青,虽然轻松,但是,又非常的单调与寂寞。有时候,就自己在山坡上对着山谷对面的林子飙歌,“山里的孩子心爱山,山里有我的好家园,山上有我们公社的树,山下是我们公社的田......”,“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吼累了,就躺在草窝里晒太阳。想抽烟了,摸摸口袋,只有一盒火柴。此时,我已经偷着学抽烟了,用烟叶子卷“大炮”。小姨夫烟笸箩的烟沫和卷烟纸,偷偷的装进口袋里,烦了的时候,就卷上一根,“吧嗒吧嗒”的抽起来。六爷爷有时候也说,“带纸没有?卷一颗抽抽?”反正他的烟荷包个大。今个儿六爷爷不在,咋办?灵机一动,顺手摘了个大树叶子,卷了个“喇叭筒”,把干树叶搓碎装进去,擦燃火柴点着,不错,冒烟了,一嘬,呛得一个劲的咳嗽,这玩意抽不得。
小姨夫给我安排个任务,说你看青在山上转悠的时候,留神石头缝里长的多年荆条根子,裸露在地面上的疙瘩越大越好,想办法弄回来,我做烟斗用。那阵子,小姨夫迷恋做烟斗。面对荆条坚硬的瘤根,先用钢锯条把瘤根锯成雏形,然后,用凿子剔、刮,切,用粗砂纸打磨后,再用细砂纸反复精磨。荆条瘤根的花纹十分漂亮,钻孔,安装烟嘴,一个精美的烟斗便大功告成。说起来容易,操作起来却十分复杂,费时费事费力,既要有耐心,有灵巧的双手,又要有高度的审美。姨夫已经做了几个,还期待着更大、花纹斑点更漂亮的瘤根。于是,在看山的时候,我就到处踅摸荆条瘤根,尽可能供应他的原材料。姨夫做好的烟斗,不是被哥们要走,就是送给山外的朋友。咳,我要是有心留一个就好了。
看青的,最热闹的时候就是秋收。“七月十五打蔫,八月十五晒干”,说的是红枣。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手执大木杆,照准枝头上的枣群挥杆,那些红透了的、半青半红的枣子“哗啦啦”雨点般掉落地面,蹦蹦跳跳地停在草丛中,妇女儿童们,手提篮子、布兜子捡满,倒进篓子里,运进生产队的场院晒干。这时候,你可以摆脱孤独与寂寞,愉快的参与进来,享受着这份丰收的喜悦与人们的喧闹。“白露打核桃、霜降摘柿子,立冬砍白菜”,时令不能错,这是先民们在长久的生产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摘柿子就没有打枣、打核桃那么简单了,柿子树高得四五米,成熟的大柿子又不能摔,不能磕碰,必须用专用工具“托叉”收取。一根长长的竹竿,细头15公分处箍上铁丝,然后从上端均匀的劈开五六道,然后分叉,也是用铁丝或麻绳固定,举起来对准树梢的柿子,让它进到叉头里,然后轻轻一拧,那个柿子就可以装进筐里了。
一旦地光、树净、场院空,看青的便完成了他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