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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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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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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山驼背人

清晨,驼背人象往常一样,从低矮的草屋中钻出来,手拎一只木桶,沿着自己踩出来的扭扭曲曲的山坡小道,向山谷小溪走去。小道旁郁郁葱葱的盘山松入云参天,笔挺的树身,斑驳的树皮,苍劲的干枝与浓密的松针。两只花背翘尾巴的松鼠在上头顽皮地窜上跳下,相互追逐嬉戏。他停下蹒跚的脚步,歪过头来盯着看着,无声的乐了,露出了缺齿的黄牙。松涛飒飒,山雀啁啾,溪水汩汩,他的耳朵是听不见的。但是,这些美妙的声音却能从他的心底里自然流出。

他提着灌满水的桶,沿原路返回,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坐在那块光溜溜的石头上歇息。和煦的春风拂动着他参差不齐的披肩长发,露出了紫铜般的脸,眼睛眯缝着,乱糟糟的胡须包围着同样紫色的口唇。弯曲的腰近乎90度,只有他坐下来的时候,才能露出真容。但是,这里偶尔经过的猎人或采药人,却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年纪。

在云蒸雾锁、莽莽苍苍的深山丛林中,他已经生活了十二年。没错,是十二年了,驼背人有他自己的计时方法。草屋角落的荆编小筐里,整整十二扎捆起来的山柴梗,每扎365根。再有11根,他就要背着拾拣的小山货,到城里的大佛寺换取香烛、黄纸。次日清晨,再採来山花野菜,举行他每年一次的“祭祀大典”。

草屋东侧的山林中,那片大大小小坟丘上的荒草荆棘,早已被他清理干净,坟头上也逐一填上了新土碎石。坟茔前,有一个用石条垒起的供桌,上面常年摆放着几穗玉米棒子和一把荞麦籽。这些供品,是他头一年播种的收获。

草屋中的一个角落铺着山柴,上面有几张看不出是狍子或是麂子的皮,还有一条烂烂的棉絮。另一个角落是用石块搭起来的“灶”,黑黢黢的木杆支起的三角架上,吊着一个破损的陶罐。木栅门旁边的石墙靠着一把镐头、一把镰刀以及那只木桶。这些生产与生活用具,足以支撑他在深山里的坚守。

他也会下山的。背着晒干的木耳,或蘑菇、榛子、松子,翻两架山,过三道沟,到村子里的小铺,换取他需要的盐巴、灯油、“起灯”(火柴)等。小铺掌柜已经成了他的朋友,有时还会送给他一件旧的夹袄或裤子、或一双鞋子。也会给他剪剪头发或剃剃胡子,或请他吃上一碗热腾腾的荞面饸烙。在山上打了狍子等大一点的野牲口,他也会砍下一片,翻山越岭大半天赶过去送给小铺掌柜。掌柜的说话他听不见,交流与沟通起来很是不易,但俩人乐呵呵的笑容绝对真诚。

忽然有一天,这里来了一伙穿戴齐整的人,带着画着红道道的长杆子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家伙式,在他草屋东侧的山林中,对着那些坟丘指指点点,比比划划。他好奇的歪过头来盯着看,实在琢磨不出这些人要干什么。

一个铁塔似的汉子来到他的面前,向他说着什么,可他只能不断地摇晃着脑袋,“啥?”。这么多年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小铺掌柜,与人几乎断绝了交流,使得他语言功能也逐渐退化,所能说出的只有嗯呢啊呀和一些简短的词汇。“铁塔”失望地摇摇头,留下一包干粮走了。

又过了些日子,两三百人的队伍带着各类工具,在他的草屋旁边搭棚支帐篷,看样子要安营扎寨。第二天,这群人便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凿石烧砖、伐树整地,手抬肩扛,人来人往,山坡上很快热闹了起来。他们开饭的时候,有人过来招呼他,请他一起去吃。“铁塔”汉子递过来碗筷,指着一屉屉热腾腾的窝头、发糕,大盆大盆的熬白菜、炖萝卜,让他随意。他怯怯生生地接过来,便大吃大嚼起来,这些是他多年来吃到的最香甜的饭食。这无疑是一群好人,很像当年的八路军。他们说什么、干什么他不清楚,但一个个笑容可掬、和蔼可亲。不能白吃人家的饭啊,他便也加入到劳作之中。

这年入冬前,一座高耸入云的碑塔矗立在山巅,上面八个鲜红的大字“抗战烈士永垂不朽”,他不认识,可那颗夺目的红五星,让他犹如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激动不已,潸然泪下。他每年都要清理填土的那片坟茔,也都经过了整理修葺,有的立了石碑有的没碑,上面的红字无疑是人的名字。他一个个的审视着,其中一座规模较大的坟丘上砌筑着青石穹顶,周围雕花石栏,花岗岩石碑上镌刻着“抗日英雄左林之墓”。他呆住了,“左林”这两个字他认识,那是爹的名字。他突然癫狂地扑倒在墓前,嚎啕痛哭,嘴里不停地咕噜着,“爹啊爹啊”。

人们好奇的围了过来。“铁塔”拉起他,指着墓碑问,“是谁?”他呜咽着咕噜着,但“爹”字很清楚。难道他是当年在战场上驰骋纵横、威震敌胆的冀东抗日名将宝林的后人?

                                             


                                                    二

      他确是宝林烈士的儿子。1936年冬,八路军晋察冀独立一师23大队队长宝林,在开辟创建平(京)西抗日根据地时,不得不收养下的儿子。他跟随着队伍,与爹和战友们转战冀东,开辟盘山抗日根据地,经历着血与火的淬炼,生与死的磨难。在一次次战斗胜利的欢呼中,他一天天地长高长壮。在燕山野瓠山战斗中,爹用自己伟岸的身躯,挡住了鬼子射来的子弹。爹倒下的一刹那,他感到天塌了,地陷了,耳朵嗡嗡作响,咬着牙拔出腰间的手榴弹,拼命地甩向山下的鬼子。冲锋号响起,他疯了一般地扑向敌阵。

“爹啊,回来吧!”他对着群山峻岭呼喊,“爹,回来吧!”他对着峭壁峡谷呼喊,得到的只是一阵阵颤动地回声。

有了爹之前,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爹娘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人们说他是个“舍哥儿”,都叫他“包子”。村里王姓汉子进城贩核桃,在回家的路边捡得他。看着这个三四岁的圆脸男娃,虽然瘦弱不堪,但一双乌黑的眼睛却透着几分灵气,老王便动了善念。寻思着,老婆一连生了五个丫头,莫非是老天爷给送来个儿子?便带回了家。起初,两口子对这孩子还不错,给他吃给他穿,关爱有加,和颜悦色。谁知这小子竟是个“送子观音”。隔年,四十岁出头的婆娘居然生出个大胖小子。这下子,包子可惨喽,不仅不能再叫爹娘了,而且没有了原来的待遇,吃得残羹剩饭,穿得破衣拉花。几个丫头“组团”欺负他,两口子也是视而不见。家里能干的不能干的活儿,他都得去干,动不动就挨揍饿饭。扫地倒尿盆、掏灰提泔水,喂猪喂鸡,像货郎的“拨浪鼓”似的一天到晚不得闲,七八岁的时候就得跟着大人们下地干活。村里人说,老王家可不赖,白捡了个不花工钱的“小棒伙儿”。包子过的不痛快,但也无可奈何。举目无亲,王家毕竟收留了他,有个窝儿可以睡觉,好歹每天都有口吃的,就这样一天天的长大。

十二三岁了,家里养的那群羊全部交由他打理,放羊、割草、起羊粪、修羊栏、储冬草。

那年冬天,他一大早赶着羊群上了山坡。大羊小羊们撒着欢儿,相互追逐,不时地低下头,寻寻觅觅地啃嚼着地皮上的草根。他拿着小羊鞭坐在石头上,眺望着光秃秃的崇山峻岭发呆。腊月天冷的很,他拽拽薄薄的小棉袄,紧紧腰上的破带子,仍然抵御不了刺骨的寒风。便捡了一些柴草,找了个避风的立坡,瑟瑟的依偎在柴草上,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等包子被饿醒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羊呢?吓得他赶紧跑着去找。找来找去,终于发现了沟底的羊群。羊们渴了,跑到这里找水喝。赶着羊群回家,关上羊栏的时候,按照规矩数一数,怎么少了一只?揉揉眼睛再数,确确实实少了一只“秋羔”。包子吓坏了,又不敢不报告。老王闻听大怒,抓起根棍子就打,“你个败家玩意,今儿不找回来,就打死你个小牲口。”挨了几棒子,包子顾不得疼痛撒腿就往山坡上跑。寻啊找啊,坡上、沟里的就是不见踪影。日头沉下了西山,余晖画出个半圆,他无望的拖着酸痛的小腿,还得继续找啊。天黑漆漆的了,寂静的山林里开始活跃起来,“夜猫子”出动觅食了,不住的“哓哓”的相互掐架,偶尔还能听到狼的嚎叫声在山谷中回荡,阴森而恐怖。此时,饿得他头昏眼花、冷得他不住的哆嗦,吓得他无处躲藏。

怕啥来啥。突然,一个黑影“嗖”一下将他扑倒在地。“狼!”一瞬间,这个瘦弱的半大小子拼尽全身的力气,下意识地双腿向上一蹬,顺势滚进了山沟。可是,那条饿狼岂能放弃到口的食物?也迅速的追了下来,又一次将他扑到。他拼命挣扎,狼还是撕碎了他的棉裤,咬住了他的小腿。可谓“在劫难逃”之时,“砰”的一声闷响,那只狼重重的压在了身上,他同时也被吓晕了过去。

他醒过来的时候。昏暗的豆油灯下,一个清秀精悍的汉子与一个高个的大孩子站在炕下,正在处理他腿上的伤口。那汉子对大孩子说,狼牙有毒,你去烧点热水。然后弯下腰来,用嘴吸吮伤口,把血水吐在了地上。清洗过后,那汉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药粉,撒在伤口上,用布条紧紧地包扎起来。他想动,可浑身疼得厉害。

“别动。没啥大事儿,有个三两天就能下地了。”那汉子说话口音怪怪的,带着闷闷的鼻音还拐着弯儿,“你这娃命真大,幸亏没伤着要紧的地方。”

“你小子不会是善财童子吧?见面礼就是一只大肥狼。等会儿给你弄条狼腿解解馋。”高个大孩子说的是当地话,就是有点“幸灾乐祸”。外屋果然飘进了肉香。

“你是哪个村子的,叫什么?明天送你回家。”汉子问。

“‘包子’,没家。”他回答。

“还想吃包子?口味挺高啊?”高个大孩子嘲笑他。

“我叫包子!”包子生气了,浑身疼啊,不想再理那小子,但还是狼吞虎咽的吃着他端进来的狼肉。

这个清秀精悍的汉子就是宝林,带着通讯员孙立邦执行任务途中,在狼嘴里救下了这个苦命的孩子。

此后的几天里,不管你怎么问,这孩子就是不肯说自己是哪村的,坚持说自己没家,弄得宝林哭笑不得。房东家里的老奶奶,也说没见过这个孩子。孙立邦倒是很喜欢这个眼珠子咕噜噜转的小弟弟,俩人很快就成了朋友。孙立邦悄悄地告诉包子,他和宝队长是八路军,是打鬼子救穷人的队伍。天黑透了,宝队长与小孙出去,有时天蒙蒙亮才回来。

这天后晌,宝队长对包子说,明天早上,他和小孙就要走了,还是送他回家吧。包子眼角流着泪,一个劲儿的卜楞脑袋。“你带我走吧,我也要当八路。”宝队长说,“你还小,等过两年我来接你。”就是问不出家住在哪。

孙立邦还是个大孩子呢,也是淘气,便悄悄地对他说,“你要是真想跟我们走,就跪着给宝队长磕头,叫他爹,一准带你走。”说完,还翘起嘴角在那里滋滋坏笑。

清晨,见宝队长进屋,包子噗通地跪在地上,“爹!”

宝队长回过头来,除了小孙,没别人。“你叫谁呢?”莫名其妙。

“爹!你就是我爹。你走到哪,我跟到哪。”这小子仰着脸不错眼珠地看着“爹”。

“哈哈哈,我才比你大个十来岁,哪能有这么大的娃呀。”宝队长忍不住的又笑了起来。

“你就是我爹,我就跟着爹!”包子蛮横地说,坚决的态度不容置疑。

“我们要行军打仗,哪能带着孩子?”宝队长为难了。

“他比我也就大个两三岁,他行我就行!”包子指着孙立邦,还不住地拍着小胸脯。

“队长,带着他吧,这小子挺机灵的。”孙立邦在一旁帮腔求情。

队伍来到平(京)西这片大山开辟抗日根据地,群众基础薄弱,对敌斗争环境也十分恶劣,带个孩子咋行?明早悄悄地走,撂他在“堡垒户”大娘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谁知,小孙告了密。包子支愣着眼一夜不睡。天不亮动身,翻越那座大山的时候,宝林才发现,这小子居然猫儿雀儿地跟在了后面。

“咳,我说你小子!”宝林摇摇头。咋办?只能带着呗。一天的山路,回到临时驻地,向首长汇报此行的情况,顺便说了带个孩子回来的事。首长听后哈哈大笑,“宝林啊宝林,你儿子,你就带着吧。他是咱们革命队伍的后代,过两年就是英勇的抗日战士。”

既然是革命的后代,未来的英勇战士,总得有个大名吧?“包子?包子?”宝林思索片刻,嗯,就叫宝剑锋,锋利的宝剑,杀向鬼子汉奸。包子乐了,“宝剑锋?哈!我是宝剑锋!”一蹦多高。此后,他再也不许别人叫他包子。

在平西连绵的大山里,八路军立足未稳。当地群众对这只衣冠破旧、武器破烂的队伍缺乏了解,对敌斗争便缺少了必要的支撑,环境相当的艰苦,连吃饭都是很大的难题。队伍经常露宿在山沟里、丛林中,吃了上顿没下顿,嚼了野菜喝溪水。可宝剑锋认准了这个疼他爱他的爹,吃多大的苦都觉得不苦。

一天,遇到紧急敌情,队伍隐蔽行军,走了七八十里山路才停了下来。宝剑锋一路小跑,咬着牙不让自己掉队,晚上累得倒在老乡的炕上就一动不动了。爹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轻轻地脱掉了他已经破烂的鞋子,发现两只脚底板打了血泡又被碾碎,禁不住地皱了皱眉头,轻轻地为他擦洗,撒上药粉包了起来。然后,象个巧媳妇似的盘腿坐在油灯下,掏出“针线包”,缝补着保剑锋那条被荆棘刮破的裤子。看着灯影下爹飞针走线,他默默的垂泪。大半年了,不管多忙多累战事多么紧张,爹都是这么地关心和照顾着他。有时他饿得前胸贴后膛,爹会从怀里摸出一块省下来的菜团子或一个野果子,塞到他的手里。孙立邦是爹的通讯员,也象亲哥哥一样的关照他,爱护他,使他深切的感受到了革命队伍的温暖。

发动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共同抵御外辱,是这只队伍的宗旨。若干个小分队,深入山村乡镇,宣传党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抗日救国主张,唤起民众,点燃了星星之火,逐渐形成燎原之势。保剑锋慢慢地懂得了许多革命道理,懂得了“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懂得了“只有动员了全国的老百姓,才能使侵略者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只要全国人民团结一心,就一定能打败日本鬼子。他跟着战士们出操训练,像模像样地拿着根木头棍子学瞄准射击,象战士们一样,端着木棍对着“麦草人”“杀!”

平西根据地的建立,稳定了华北地区的局势,抗日斗争的烈火越烧越旺。以八路军为主体的抗日武装,不断发展壮大,狠狠地打击了侵略者的嚣张气焰,有力的配合了全国抗战的正面战场。

1938年初秋,在党组织策动、领导下,冀东民众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武装抗日大暴动,攻城夺镇,收复失地。日本侵略者调集重兵疯狂反扑,实行铁壁合围战略,残酷的烧光、杀光、抢光,围剿抗日武装,屠杀手无寸铁的民众,相继制造了鲁家峪、潘家峪等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惨案。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冀东几百万民众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此时,宝林奉命率领40多人的队伍逆势而上。从平西根据地出发,沿长城内外的深山老林,秘密向冀东地区挺进。在当地党组织的配合下,延续抗日暴动火种,继续发动民众,扩大抗日武装,开辟和创立盘山抗日根据地,开展了艰苦卓绝的对敌斗争。

小八路宝剑锋跟着爹的脚步,在冀东战场,在盘山根据地,逐渐锻炼成为一名英勇的抗日战士。爹牺牲后,他与战友们继续坚守在这块热土上,前赴后继,顽强战斗,象一把锋利的宝剑,披荆斩棘,奋勇杀敌,立誓为爹和牺牲的战友报仇,为死难的乡亲们报仇。

1945年农历二月初三,孙立邦率领的一个连,被十数倍的鬼子汉奸死死包围在一道山梁上。从清晨打到黄昏,他们利用石海洞穴等天然屏障,英勇抗击,打退敌人的数次进攻。一百多人的队伍面对强敌,殊死搏杀,并集中火力发起几次反冲锋突围,都未能奏效。战士们一个个倒下,仍难以摆脱敌人的纠缠。

第二天入夜,枪炮声暂时停歇,远远近近的日伪军燃起一堆堆篝火。身上三处中弹的孙连长,传令清点人数和武器弹药。连排干部多数牺牲,战士们也伤亡半,活着的已不足七十人。他凝眉思索很久,果断地作出了三向突围的部署:由他亲自带领一个班的战士,配备唯一完好的那挺机枪,向东南方向公开突围,以吸引敌人。其余的人带着伤员,向西向北两个方向秘密突围,趁着夜色摸出去。他提醒,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目标,避免与敌正面冲突,尽量减少伤亡。

六班长宝剑锋说话了,“公开突围是九死一生,可还有冲出去的希望。连长腿伤得那么重,咋能跑得出去?”他回头看看自己班里仅剩下的五名战士,“弟兄们,咱哥儿六个向东南方向冲,敢不敢?”“听班长的!敢!”几个人异口同声。宝剑锋咬着干裂的嘴唇,“机枪给我留下!”

“六班长,服从命令!”孙立邦站起身来,火冒三丈地盯着眼前的宝剑锋。

“你们架着连长向西撤!快!”宝剑锋指着另几名战士命令着,同时抱起了那挺机枪,一挥手,“我们哥几个走!”便大步向东南方向摸去。

“包子,好兄弟,你给我站住!”孙立邦还想阻拦,刚迈步,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个大个子战士见状,拉起连长,背在了背上,疾步向西。

宝剑锋和五名战士,向不远处的那堆篝火摸去。两天的鏖战,大约有三四十个敌人围在那里横躺竖卧的歇着。他端着机枪冲上去就是一梭子,打得那帮小子连滚带爬,哭爹喊娘,活着的躲在石头后面端枪还击。两翼的敌人听到这个方向的枪声,迅速地包抄过来。夜色中的枪炮声,如炸雷爆豆,一道道火色的弧线在黑暗中急速划过。

六个人拉开距离,边打边跑。“班长,我没子弹了!”一个战士话音未落,就倒在了山坡上。

“你们四个快跑,我掩护!”宝剑锋看到敌人黑鸦鸦的包抄过来,拼命地喊着,随手甩出了最后一颗手榴弹,“轰”地一声在敌群中爆炸。看到那帮怂货趴在地上不敢动弹,他咧开大嘴无声的笑了。随着一阵激烈的枪声,他看见不远处跑动的四个人影,相继晃悠着倒下了。“都牺牲了?”他心里一阵疼痛,扣动扳机,击发出枪膛里所有地子弹,提着机枪继续狂奔。敌人蜂拥似地紧追不舍,手雷飞蝗般地甩过来,不断地在他的身边爆响。一股强烈的爆炸气浪把他抛下了前面的山崖,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三

       几天后,一位狩猎的老汉在山崖下,发现了血肉模糊的他。老汉探出手指,在他的鼻子下试了试,感觉到了微弱的呼吸,“嗯?还活着。”

老汉把他背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老伴已经做好了饭,在炕上做针线活儿等着。当看到老头子背个浑身是血的死人进来,立时惊得呆了。

“是那天在山上跟小鬼子打仗的八路,有气儿呢。你快去烧点热乎水来。”老汉吩咐着,把宝剑锋撂倒了炕上。剪开他的衣服,见干涸的血瘢多处与衣服黏在一起,便用温水一点点洇开,再一片一片地剪下来。这人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连两侧的耳孔里都堵着凝结的血痕。老汉给他通身擦拭干净,拿出点儿“老白干”,用棉团沾着一点点地涂抹,然后撒上红伤药粉,撕下整条被里包扎起来。“咳,能不能扛过去,就看你的造化了。”老汉望着炕上奄奄一息的人,自语道。

家里没啥人,就老两口。他们的两个儿子,前几年也参军当了八路,至今没有音信。这孩子如果能活过来,就当是自己的儿子将养伺候着吧。

老两口是几十里外的五百户庄人。儿子当了八路后,为了躲避鬼子汉奸对抗日家属的迫害与追杀,逃进深山。好在山里有得是石头、木料,便搭了两间草屋住下来。在山坡上有泥土的地方或石头缝中,种点棒子、谷子、荞麦等,但主要还是以打猎、採野菜野果糊口。

老俩轮流伺候着,不时地灌几口米汤,喂几勺雉鸡汤。几天后,宝剑锋退了烧,睁开了红肿的眼睛。俩老人惊喜万分,“孩子,你可醒了!谢天谢地!”可惜的是,他听不见老人们说的啥。

宝剑锋在炕上一躺就是几个月,老俩也伺候了他小半年。终于能下炕了,他穿着老汉的衣裳,跪在地上磕头,抽泣着,“大爷大娘,您们的救命之恩我咋报答啊?”老汉说,多打鬼子,快点把那帮祸害人的畜生赶走,就是报答我们了。我俩儿子也是八路,也在打鬼子,你和他们一样。接着问“你认得魏保山、魏保河吗?我儿子。”宝剑锋张着大嘴,就是听不见老汉说的啥,他彻底地失去了听觉。

虽然能走路了,可他的腰还是弯弯的,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直立起来。老汉安慰他说,再将养一阵子就好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宝剑锋对两位老人说,他要走了,要去找部队。老汉说,你这腰还直不起来呢,到哪去找队伍啊?他听不见老人的恳切挽留,执意要走。老人见留不住,顺手递给他根棍子拄着,塞给他几个野菜团子和一个水葫芦。

宝剑锋虽然耳朵聋了,腰弯着,但记忆力并没有丧失。他要到盘山去,那儿虽然毗邻游击区,但是他们这个连常驻的营地。只要到了那地方,就能见到首长、战友,还有亲如哥哥的孙志邦。

由于长时间在炕上躺着,腿部肌肉严重萎缩,加之未愈的腰伤,保剑锋佝偻着腰走路,象醉汉般的东摇西晃、颤颤微微。走了五天,他终于到了盘山脚下。蚰蜒似的盘山小道,嶙峋曲折,步步攀高。对于他来说,想要上去犹如登天。于是,歇歇走走,攀攀爬爬,走一步,喘一阵儿,爬一段,歇一会儿。饥了渴了,揪几把刺菜、车轱辘菜塞进嘴里咀嚼。三天后的傍晚,他爬上了盘山三盘的中盘。可让他吃惊的是,部队原来搭建的茅棚草屋,竟然成了一片废墟,遍地狼藉。未燃尽的木梁横七扭八地碎成黑炭,使用过的瓦盆陶罐成了碎片,只有那几株一围粗的盘山松,树干虽被大火炙烤得黢黑,但依然挺立。

保剑锋颓然地瘫坐在地上,两行热泪滚落下来。队伍到哪去了呢?战友们,你们在哪里?他背倚着断壁残垣,闭上了眼睛。

到上盘去,爬得将更为艰难。无论找得到找不到队伍,他也一定爬上去找。保剑锋坚定的心支撑着极度虚弱的身体,凭着惊人的毅力,拖着疼痛的腰与麻木的双腿,挪动着向上。这是多么艰难的一段行程啊!他这种状况,如何爬到顶峰,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好在入秋的山上,野酸枣、野草莓并不难寻找,还有蹦跳的蚂蚱、笨拙的蝈蝈,都能够补充他的能量。这天,他饿得实在是动不了了,趴在地上已经无力再去寻找捕捉食物。饥饿感不断袭来,他觉着肚腹中的肠胃拧着花的疼痛难忍,不由得把手抠进石缝中湿润的泥土里。忽然,模糊的意识提醒他,手指下象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便轻轻的抠了出来,一条肥硕的蚯蚓挑在了指尖。他喜出望外,伸出另一只手,把蚯蚓拦腰掐断,顺手一撸,蚯蚓肚腹中的泥土被挤了出来,连忙塞进口中,“咔吱咔吱”地大嚼起来,等不及细嚼,便吞进了肚子。发现了新的食物,使他有几分兴奋,便移动着沉重的身体,不断地在石缝中抠索。十数条蚯蚓下肚,混合着胃液,竟有了一点儿饱腹感。

在上盘茂密的原始次生林中,他拄着棍子,眺望峰峦起伏,观察悬崖谷底,盘桓、梭巡了十几天,却没能找到队伍的任何踪迹。

他失望地下山了。

他要去看看爹,爹就安葬在下盘南麓阳坡上的一片密林中。

他的意识很清晰,忘不了爹牺牲的日子,1942年的4月7号。在燕山深处的野瓠山阵地,爹为了保护他,用胸膛挡住了飞过来的子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牺牲时还不满33岁啊!爹当时是冀东军分区的副司令员兼任3团团长,在抗日前线横刀立马,叱咤风云,威震敌胆。几年间,他率领三团活跃在冀东广袤的山峦土地上,纵横驰骋,神出鬼没,端炮楼,打伏击,屡战屡捷,为冀东抗战与盘山根据地的创立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为了他这么个小兵的安全竟然舍生忘死,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该啊。战斗结束了,保剑锋抚着爹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晕厥了好几次,一定要以死谢罪。孙立邦一把拽他起来,紧接着就是两记狠狠的耳光,“没出息的样子,给我站好!不杀死100个鬼子,你他娘的就不许死!”说着,自己也呜呜地哭了起来。战士们的哭声惊天动地!怒吼声憾山震岳!

爹啊,我想你啊,战友们也想你啊!

不久,八路军晋察冀军区、冀东军分区、丰(润)迁(安)蓟(州)联合县抗日民主政府以及几千名战士和各界民众,在官庄镇召开了隆重的哀悼纪念大会。延安的报纸还刊登了爹的大幅照片和大量的纪念文章,说他是“中国的夏伯阳”、冀东抗日名将,战功赫赫。是他、孙立邦与众多战士亲手把爹安葬在那里。

让他愤怒的是,有几十座烈士坟丘的墓地已经被毁得七零八落,立着的木质碑排也无影无踪。哪堆是爹的坟啊?他哭喊着爬来爬去,头磕了又磕。用他的双手抠起黄土石块,一个个地攒起被毁坏的坟丘。双手磨掉了指甲,血肉模糊,竟感觉不到疼痛。他知道,长眠在这里的其他人,尽管他不认识,但都是他的战友,都是为打鬼子牺牲的,爹就在这些英灵中间。

在这荒无人烟的丛林墓地,他待了10天。

不行,必须要寻找队伍,继续完成孙连长给他下达的亲手杀死100个日本鬼子的作战任务!

爹啊,您在这里歇息吧。我要下山了,去执行孙连长的命令,多杀鬼子,与战友们一道把他们赶出中国!到时候,我一定再来看您,到这里陪伴着您。


                                                   四

      这是个离盘山最近的小山村。村口几个玩耍的小孩子见到宝剑锋蹒跚地走过来,跳着脚拍着手地喊,“罗锅子,罗锅子,够不着红枣转磨磨;罗锅子,罗锅子,想吃狗屎伸脖子”。他似乎感觉到了孩子们的热情,咧开大嘴乐了,便走了过去。那几个孩子见他过来,立即一哄而散。跑远了,接着唱着他听不见的歌谣。于是,他向村口的一个小院走去,其中一个孩子飞快地跑进院子,回手把稍门关上,喊道“奶奶,一个要饭的罗锅子上咱家来了。”奶奶听见孙子的大呼小叫,从里屋出来,“瞎叫唤啥呢?”

“大娘,您家里有剩饭剩粥吗?能给我几口吗?”宝剑锋的头更低了。

“哦,你等着。”大娘说着反身进了里屋,拿出两块白薯和一碗凉水,隔稍门递给了他。“别嫌孬啊,这几年让小鬼子折腾的,家家不好过。咳,我们吃得也是这个,还热乎着呢。不够,锅里还有。”

宝剑锋接过来,狼吞虎咽,噎得直伸脖子。

“别急,喝口水!”大娘看见他这个样子,眼圈红了,回屋用衣裳大襟又兜了几块,递给了他。

宝剑锋接过来,一个劲儿点头,“谢谢大娘!”

看到宝剑锋踽踽离去,大娘还在身后叹息,“这年头儿,造孽啊。”

就这样,宝剑锋向东沿路乞讨,夜里随便找个柴草堆,窝在里边眯一觉。他要去迁安的鲁家峪,那里是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爹曾带着他和孙志邦去那儿开过会。

在经过蓟州的时候,宝剑锋惊奇地发现路上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成群结队地涌进城里,人们蹦着跳着喊着。还有一大群人敲锣打鼓,扎着彩带,放着火铳,扭着大秧歌,向城里进发。

这是咋的了?

“大叔,这是咋回事儿?”他歪着头问路边正在抽烟的汉子。

“咋了?天大的喜事!日本小鬼子投降了!”那汉子大声地喊着。

他,张大了嘴,听不见。哦,他对着那人,指指自己的耳朵,摆摆手。

“啊哦,聋子啊。”那汉子高兴,没有嫌他麻烦。比划着,并指了指城头箭楼,“明白吗?”

宝剑锋歪过头,望着城楼,不见了日本鬼子的膏药旗,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他豁然明白了,小鬼子败了,中国人赢了!他流着泪仰天大笑,兴奋得也想蹦想跳,可惜力不从心。他享受着人们如疯如狂的欢乐,如醉如痴的喜悦和胜利后的万丈豪情。

他懂得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知道国共合作。这伟大的胜利,也有我们共产党八路军浴血奋战的功劳。他想象着,八路军的队伍,自己的战友们,也会在城里欢庆胜利。想到这儿,他加快了脚步,随着人流涌进城里。到处是欢乐的海洋,到处是敲锣打鼓的队伍,到处是舞动彩绸的姑娘,到处是笑逐颜开的老人孩子。他挤在人群中,希望能找到自己的战友。

在城里,他逛荡了三天,逢人就打听,可等到的回答,不是摇摇头就是摆摆手,让他失望至极。他哪里知道,此时冀东的八路军部队,按照上级的指示,已经秘密出关,奔赴东北。

这天,他发现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大门口,有几个站岗的军人,便喜出望外地颠了过去。

“大哥,问您一声,八路军的队伍在什么地方?”他问那个挎着盒子枪来回溜达的军人,看模样像是个当官的。

“嗯?什么八路军?”那家伙翻着白眼反问。

他指指自己的耳朵,继续说,“我是八路军冀东军分区三团一营一连三排六班班长宝剑锋,想知道我们的人在哪里?”他急于找到自己的队伍。

那家伙上下打量着宝剑锋。“你?罗锅子,还他妈的聋天寡地。八路军,还班长?这是国民政府专员公署,你他妈的捣什么乱啊!”抬腿狠狠一脚,把他跩了个趔趄。

保剑锋歪着头怒目相视。

那家伙手指着他,“滚!”

此时的他已经怒不可遏,迎头撞了过去。那家伙屁股着地,“噗通”摔倒,又连忙爬起来,揪住他挥拳就打。

路过的民众,纷纷围拢过来。“住手!”人群中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大声地斥责,“刚赶走了日本鬼子,你们就打起自己人,还有中国人的良心吗?”

“是啊,就是一帮祸害!”“揍他!”那家伙的恶行犯了众怒,人们涌了上来。趁着几个哨兵横枪阻止的当口,那家伙灰溜溜的缩进了大门。

屈辱、悲愤、憋气搅扰着他,心中的喜悦荡然无存。如果说,他唯一的念头是找队伍继续打鬼子。那么,小鬼子已经投降了,接下来能做什么呢?他茫然、彷徨了。自己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耳朵听不见,腰板挺不直,满身的伤残,即使找到部队,也只能是个累赘和麻烦。从蓟州城往东去迁安的路上,他的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

时值中秋,庄稼地和果园里,喜悦的人们或夫妻挥镰收割,或老少弯腰捡拾。收获的人们或肩背满篓核桃,或挑担谷穗高粱,从他的身旁经过,不免投来异样的眼光,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无奈,迈动的两条腿显得愈发沉重。不远处村庄里袅袅升腾的炊烟,勾起了他饮食的欲望。又是一天多水米未进了,找口吃的成了当务之急。

他敲响了村头一家的门,出来个壮实的汉子。

“大哥,给口吃的吧?”他的话嗫嚅而羞怯。

那汉子瞄了他两眼,“即便是个罗锅子,看年纪也不大啊,要着吃不嫌丢人?现在天下太平了,回家干点啥不好啊。”说完转身回屋,拿出半个剩饽饽递过来。

他不知道那汉子说什么,但是看到了轻蔑与不屑。他的心象是被耗子啃啮般地疼痛,含泪接了过来。

悬在半空的明月好圆好亮啊。他知道这是万家团圆,亲人相聚的好时光。可自己却形单影只,萦萦孑立,前途未卜。偎在村外的棒秸堆里,“举头望明月”,他想爹了。那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他的光头,“嘿,小子,又长个了”;露宿时,那件带着爹体温的棉袄盖在了他的身上;“饿了吧?把这个吃咯。”爹从怀里掏出一个温热的野果子,微笑地看着他。睡着了,也同样微笑着进入了他自己的梦乡。

哪也不去了,回盘山陪爹,他终于做出了这个决定。

盘山,燕山山脉东部的最高峰。北面山峦起伏,眼前沃野平原,犹如一头雄狮守护着冀东的大好河山。由于远离人烟,这个季节的山上,掉落在地上的榛子、松子,灌木丛中的木耳、蘑菇等足以果腹,巨石缝中嘀嗒嘀嗒地控山水足以解渴。守候着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他有了不可名状的满足和幸福。他忙碌着,除了捡拾这些小山货,以备冬日之需,还在墓地一侧,为自己搭建容身的草屋。双手将石块、泥土、木桩、山柴等,融洽的结合在一起,显得那么的古朴与自然。他上到中盘,在被焚毁的营地中,翻检着他能用到东西:还算完整的陶罐、缺角的瓷碗、弯曲的几根炉条。让他惊喜的是,在坍塌的墙下,居然找到了一只完整的木桶和一把镐头与锈蚀的镰刀。这是战士们在山中开荒种地的物件,被倒下的墙体掩护而留存。

他在草屋中,用石块垒砌一个小灶,用三根木桩交叉支起,把一根炉条两头弯钩,一头挂在木桩顶端,另一根炉条窝成圆形套住陶罐,钩住下垂的铁钩。哈哈,多么完美地创造!他自我欣赏着,陶醉着。

前几天,他用石块幸运地打中一只觅食的野兔。那家伙圆滚滚的,褪下皮来,肉嫩嫩的、肥肥的,馋得他口水连连。“吭哧”一口,血水顺嘴角淌下,浓重的血腥呛得他不住的干呕,只得挂在树枝上“望肉解馋”。这下可好了,有了锅灶。

咦,火从何处来?他听过爹讲的“钻木取火”的故事,究竟用什么钻,如何钻,他茫然了。

次日清晨,他呆呆地坐在草屋前面的石头上,望着山下出神,为没有火种发愁。忽然,晒在眼前的那两堆榛子、松子提醒了他。拿着这些到山下去换啊!肯定能换回他所需要的火镰、火石和棉捻子。于是,用木桶灌了满满一桶榛子,可松子装在哪呢?他灵机一动,脱下夹裤,小心地拆开了里边的一层,用马莲草紧紧地扎住两条裤腿,灌上松子,再用马兰草扎住裤腰,骑马似的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手提木桶,顺手又摘了几串挂在墙上用荆条穿起来的干松蘑。下山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他进了村子。给过他白薯的大娘家的不远处就是家杂货铺。小铺掌柜的30来岁,除了种地,开了这间铺子,卖个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什么的,同时也收购村民们采摘的小山货。到城里趸货的时候,顺便卖到货栈,赚点差价。见到这么个奇怪带货的罗锅子,掌柜的笑了。

“要这些东西吗?”罗锅子卸掉身上的重负,仰起头喘了口粗气。

“要啊。榛子六分一斤,松子八分,松蘑一毛二”,掌柜的说着拿起了秤杆子。过了秤,笨拙的拨动算盘珠子。“嗯,榛子21斤,松子15斤半,松蘑五斤二两,一共三块一毛二”。说完,点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递给罗锅子。

他不知道掌柜的说些啥,见到钞票,便说“我要换火镰火石棉捻子。”

掌柜的一愣,他也不卖这玩意啊。想起自己家还有一套备用的,便拿了出来。“算一块钱咋样?”见他点头,把剩下的钱又递了过来。

他摇摇头,指着榛子、松子,“这些,我还有不少,再送过来。能不能把您多于的旧棉搭子、棉裤还有鞋什么的换给我?”

“哪有多余的啊。这么着吧,下月初五,我进城趸货,顺便到估衣铺给你看看。啊?”见罗锅子指指自己的耳朵,便掰着手指头数,“还有11天,你来。”掌柜的缩回十指,又伸出一根,“明白吗?”

他明白了,让他11天后再来。于是,又指了指土柜台上的麦芽糖,“五个。再要点盐。”

掌柜的用草纸包上五根麦芽糖和一把盐,连同剩下的钱,递给了他。他把钱放在柜台上,“存你这儿吧。”说完,便出了门。

经过大娘家的稍门时,他喊了一声,“大娘”。大娘出来见是他,“饿了吧?我刚摊好了萝卜缨馅糊饼,给你拿一张。”

他递过麦芽糖,“给小弟弟吃。”

大娘接过来一看,“哎呀,这东西多贵啊,你留着自个吃吧。”  

       不接受他就不走。

上路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摸索着走到下盘,已经星星漫天,月牙西坠。太疲劳了,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体力,幸亏吃了大娘的那张糊饼。躺在草堆里,似乎就睡在了爹和战友的身旁。

小铺掌柜约定的日子,他怕自己忘了,就掐了一段山柴梗,放在石头上,次日,再掐一段。于是,他创造了自己的计时方法。

这天,他依法炮制,驮着那些小山货下山,换回了他过冬的必需。掌柜的找给他剩余的钱,他仍旧没拿。行前,掌柜的为他剪了剪乱蓬蓬的头发,请他吃了点东西,并指了指货架上的货品,比划着“缺什么,就下山来拿。”

灌木从中的榛子找起来还容易,高耸的盘山松上的松子就难採了。大树上自然掉落下来的,几乎被他捡拾殆尽。他歪过头,望着高耸的树干枝条上小灯笼似的松塔,捡起块石头砸了上去。那些成熟的松子被震落下来,一粒、两粒......还有整个的松塔。于是,形成了他一整套的劳动程序。而且,逐渐练就了用石块准确击发的能力,几乎十打九准。

隆冬,厚厚的积雪覆盖得漫山遍野,白皑皑的一望无际。那些觅食的野兔,散步的雉鸡,又成了他手中石块的牺牲。傻傻的狍子,机灵的麂子,有时也会成为他的猎物。尽管常常一无所获,但他从中得到了快乐。他并不贪心,足够食用即可,大自然的馈赠是有限的。

积雪融化了。山谷间潺潺小溪快乐的奔腾向下。阳坡的荆棘吐出了嫩绿的幼芽,野草顽强地拱出了地皮,漂亮的各色小鸟在枝头上跳来跳去。和煦的清风吹过来,明媚的阳光晒得他身上暖洋洋的。

他又下山了。见到小铺掌柜,就像几个月不见的老朋友,显得格外高兴。掌柜的见他一改瘦弱憔悴的模样,黝黑的脸上居然有了血色。

“春天来了,种子?”他歪着头,笑眯眯看着掌柜的。

掌柜的比划着“你等等”,便出了门。功夫不大,提进来两个小口袋,黄橙橙的棒子粒、油亮亮的荞麦籽。

这天,掌柜的又为他剪了剪头发,还特意为他刮了胡子,客气地请他吃了棒子饽饽和小葱蘸大酱。

回来的路上,零零散散的墓地坟茔前,人们都在填坟烧纸祭奠先人。清明到了,他也要祭奠爹与战友们。

他清理了坟茔上的枯草与荆棘,逐一填上新土碎石。搬来石块,找来石板,搭了一个大大的供桌。以树枝为香,以树叶为纸,燃起缕缕青烟,寄托他的哀思。他想,今年再多捡拾些小山货,一定记住换回香烛与纸钱,象山下的老百姓一样,烧给爹和战友们,让他们在天堂过得富富裕裕的。

石头缝隙黑色的泥土,滋养着他埋下的种子,发芽冒头了,迎着阳光茁壮成长。沐风栉雨,日晒霜打,长出小棒槌似的玉米,结出珍珠般的荞麦。他享受着丰收的愉悦,收获着丰收的果实。採来一束山菊,撷来一兜野果,抱几穗玉米棒子、捧上一把荞麦,兴冲冲地安放到供桌上,恭敬的跪下叩头,“爹啊,弟兄们,今年的新粮食,你们尝一尝。”

自此,除了清明的祭扫,每年到了秋天的收获季节,他都有这样简朴的祭奠,并更换供桌上的祭品。

荆编的小篓里,又多了十一捆山柴梗。

山外的土改、合作化乃至人民公社,似乎与他无关。许多人都知道,在盘山下盘的丛林中,住着个聋子罗锅子,但没有人会想到邀他下山当家作主人


                                                     五

 

       建设盘山烈士墓园的指挥者,“铁塔”般的汉子姓甄,是蓟县民政局副局长。墓园建设竣工时,已到了公元1957年的年底。专区、工委,武装部的领导验收后,甄副局长并没有立即下山。他心中有个谜团:这个聋子罗锅子,究竟是什么人?十几年过去了,那片抗战英烈的墓地依然完整,无疑是他多年维护修整的结果。尤其是宝林烈士墓落成时,他的那一声嚎叫般的“爹”,骇人听闻,让人痛彻心扉。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甄副局长要揭开这个谜。他找聋人罗锅子聊了几次,比比划划地总是不得要领。但他坚信,这其中肯定有人所不知的故事。墓园建成了,编制上没有墓园的专职管理者。无论如何,这个聋子驼背人都是可以信赖的守墓人。

于是,甄副局长派人整修了他的草屋,留下了施工时使用的一盏马灯和一加仑桶煤油,以及一只铁锅等生活物品。他比划着,嘱咐驼背人要看好墓园。驼背人只是啊啊的频频点头。

回来后,甄副局长在局务会上谈及这件事,并申请上级有关部门调查了解抗日名将宝林烈士的情况,落实他是不是有个儿子流落此地。当时的档案材料有限,便专门派人调查,但最后的结果是否定的。宝林烈士,陕西蒲城人,1932年在西安读书时参加革命。原籍有过婚姻,育有一女早夭。1936年底,延安抗大毕业后,奉命东渡黄河,前往华北抗日前线战斗直至牺牲,并没有回过家,不可能有这么个儿子。宝林烈士在冀东地区战斗的几年间,在打击日寇侵略者的同时,曾救过无数的老百姓。为了感恩,当地的孩子认他为再生父母,也是常有的事。由此推断,盘山驼背人唤宝林烈士为爹,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甄副局长提出,盘山墓园地处偏远,暂时没有能力派专人常驻守护。驼背人义务看护管理,应该对他有所补贴。

自此,宝剑锋的生活有了很大地改善。三两个月便有人上山,为他送些粮食、油盐等生活物品。换季时,也有衣装被服送到他的手中。

这样下来,他的山柴梗又增加了十扎。

后来,没有人来送东西了。他数了数,又是十扎山柴梗。但他可以自给自足,衣食无忧。在山下村子的小铺掌柜那里,用他的劳动成果,换取他所需要的生活用品。

1978年秋日的一个午后,驼背人正在清扫墓园,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魁梧的老军人,在工作人员的指点下,疾步走到宝林烈士的墓碑前,敬献花圈,立正敬礼。突然,“噗通”跪下,嚎啕痛哭。这一跪一哭惊到了所有的人,也惊到了不远处的驼背人。

这两年,来山上吊祭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清明期间,少先队、共青团,以及零散的游客上山,他已经慢慢地适应了。可今天这位老军人的行止,让他无法自持。便扔掉扫把,也跪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良久,老军人站起身,见这个人还跪着哭起来没完。便走过去,“别哭了,老哥哥,请你起来吧”,伸出手来拉了他一把。宝剑锋泪眼婆娑,歪过头来。四目相对,审视良久,似曾相识。

这不是做梦吧?三十多年了,宝剑锋在梦中千遍万遍的是爹的影子,万遍千遍的是连长哥哥的样子,他把眼睛揉了又揉,一字一顿,发出含混的声音,“你?孙、立、邦?”

老军人听到这四个字,浑身颤抖,俯身扶住驼背的双肩,上下端详,看了又看。“啊?是包子!?我的好兄弟,你还活着?”一把把包子抱了起来,俩人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

孙立邦连长那次突围后,在冀东军分区战地医院治好了伤,重回战斗一线。当年的八月五日,日本侵略者宣布无条件投降。他随部队奉命秘密出关,与山东等地出关的八路军部队以及当地的抗联,组成东北民主联军。解放战争辽沈战役中,作为第四野战军团长的孙立邦,参加了黑山阻击战、锦州攻坚战等重大战斗,屡立战功。平津战役后,随大军南下,一直打到了海南岛。并在海岛工作成家,后任广州军区作战部副部长。

他的原籍在河北涞水,也是被当年活跃在平西抗日根据地的宝林从苦海里救出来参加革命的苦孩子。几十年来,他因军务第一次到北京,阔别多年的家乡还没有回,第一个愿望就是要来蓟县盘山,探望和祭奠亲如父兄的宝林副司令员。他本不想惊动部队与地方的同志,默默来,悄悄走。而他的秘书在无意中透露给在北京军区工作的同学。这位同学向军区首长报告,因而,提供车辆并安排了此次行程。

孙立邦绝没有想到在那次惨烈的突围战中,包子九死一生,尽管耳聋背驼,毕竟活了下来,这让他百感交集。肚子里的千言万语,俩人却没办法顺畅的交流。当天,便把保剑锋带回了县城,第二天送到北京304医院进行全面体检医治。可惜,多年陈旧性腰伤已经没办法治疗恢复了,国内“耳蜗”再造技术尚不成熟,只能配置助听器解决一点功能障碍。

孙立邦不想让包子再离开自己。而包子固执的很,一定要回盘山守着爹。亲如兄弟的包子,当年英气勃勃的八路军战士保剑锋,变成了如今的聋子驼背人,让他痛心不已,百感交集。

包子宝剑峰当时虽然还小,但是,他经历了整个抗日战争,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战斗不下百次,也曾多次立功受奖。

孙立邦记得很清楚:1941年,是冀东抗战中最艰苦最残酷的一年。秋收后,大股鬼子伪军频繁出动,以强化治安、掠夺秋粮为主要目的,对通(州)唐(山)公路以北的燕山浅山区疯狂扫荡。

接到情报后,宝林副司令员兼团长调动、集中了七个连的兵力,在长城内的果河沿设伏,巧妙地利用地形地貌,包围了一个中队的日寇与伪治安军第四团。战斗打响后,又分兵三个连,顽强阻击前来增援的伪治安军精锐第三团。经过十六个小时的鏖战,毙俘日伪军1000余人,缴获了大批武器弹药和物资。这次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重大胜利,在冀东是空前的。极大地震慑了日伪军的嚣张气焰,打出了“土八路”的威风,给抗日军民以极大的鼓舞。小八路保剑锋在战斗中,机智勇敢地击毙一名日军少佐教官,受到冀东军分区的嘉奖,并荣立三等功一次。

战斗打响前,隐蔽在山坡密林中趴了两天的宝剑锋,实在绷不住劲儿了,“爹,我去前边摸摸情况咋样?”这小子古灵精怪,胆大心细,利索得很,也应该放出去锤炼一下了。宝林想了想说,你小心点啊,不能暴露目标。这小子答应一声,“滋溜”一下就不见了。在山坡的荆棘灌木丛中向南跑出去了很远。他发现敌人一部分虽已进入包围圈,却停在山谷间休息,似乎在等待着后续队伍的到达。

宝剑锋凭借着茂密的荆棘灌木,慢慢地向敌人靠近,想查看清楚敌人一共带了几门炮。那玩意儿厉害,一炸一大片。他听到了爹在分派作战任务时,命令三连长挑选10名投弹手,带足集束手榴弹,在战斗打响后,专打敌人的炮兵。

忽然,他发现前边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顶黄色军帽,便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居然是个鬼子。这是名随队的日本教官,骑马行军中喝了点西北风,肚子不舒服。便趁队伍暂停的机会,下马离鞍,钻进树林中方便。距离这个鬼子还不足20米,他看得清清楚楚,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于是心一横,悄悄地向鬼子摸了过去,对方竟毫无察觉。小鬼子方便一下,感觉舒服多了,正要起身。宝剑锋“噌”的扑了过去,将手中握着的手榴弹,狠狠的砸下去,接连又是两下,那鬼子哼了一声就歪到在地上。他拿起鬼子身边的战刀,抽出刀鞘,又照后背猛戳了两下。他沉着地掏出了鬼子身上的佩枪和子弹,迅速地转身隐没在灌木丛中,仅仅不到三分钟,干净利落地完成了一系列动作。

他趴在一块岩石后观察动静。

敌人的队伍又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了,全部进入了包围圈。功夫不大,嗖嗖嗖三颗信号弹飞上半空炸裂,山谷两侧的山坡树林、荆棘丛中,顷刻枪声大作,石块、断木从山坡纷纷滚下。保剑锋顺手扔出了那颗沾着鬼子血迹的手榴弹,“轰”的在敌群中爆响,手握敌人的武器向敌人射出了仇恨的子弹。

战斗结束后,他把缴获的鬼子战刀和手枪交给了爹。爹难得的开怀大笑,兴奋地说,“小子,不孬!这把枪就奖励给你了。”馋得警卫排长孙立邦差点流哈喇子。

孙副部长回去后,就宝剑锋的情况专门打了报告,寻找联系早已转业地方的两名当年的战友,写出证明材料,请组织转送北京军区有关部门,“恢复宝剑锋同志八路军战士身份,并享受相应待遇”。

盘山丛林中独自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聋子驼背人,居然是抗日战争中屡立战功的八路军战士。县武装部长与民政局“铁塔”甄局长,亲自带领众人上山慰问,并把“革命军人伤残证书”郑重地交给了宝剑锋同志。他谢绝了下山去“敬老院”养老的请求,坚决地留在了山上。

几年后,上级专门拨款,重新修葺扩建烈士陵园,修建了“抗战烈士纪念馆”,“革命传统纪念馆”,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陵园管理处成立后,宝剑锋搬进了崭新宽敞的新屋,工作人员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

若干年后,闻名遐迩的盘山被辟为“5A级风景旅游区”。来自天南海北的游人如织,竞相到烈士陵园瞻仰纪念。每逢“清明节”,烈士纪念碑前,花圈花束如海,人们肃立默哀,向英勇抗击日本侵略者、为保家卫国牺牲的英烈们致敬。

2005年,世界反法西斯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日,宝剑锋获得了党和国家颁发的、象征光荣的银质纪念章。老人默默地把这枚沉甸甸的纪念章,轻轻地挂在了爹的墓碑上。

同年底,盘山驼背老人在陵园溘然长逝,准确生辰日期不详。

                                                                

                                                                     2022年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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