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一个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树！这样一棵脐橙树！他身形高大，茎干粗壮，却枝条萧索，每根枝条上抱着几个硕大的柑子，在青绿的脐橙树海中间，茕茕卓立，颇有一点“参天地兮”的味道。这是邓家坡村的“脐橙王”，他已经二百六十五岁了。

邓家坡村几乎不见其它杂木，满山满坡尽是脐橙树，层层叠叠，推向远方，一直铺到碧清的江水边，才刹住脚步。这些脐橙树并不高大，总体上在两米多，不超过三米。每棵树的主干碗口粗细，枝干遒劲，横向生长，占满了周围的空间。一棵树就像一个“绿垛子”。无数的“绿垛子”把地面盖得严严实实，让山的形状和线条也柔和了不少。这些树绝大部分是“伦晚”和“红肉”脐橙。“伦晚”和“红肉”是脐橙家族中两个优秀的晚熟品种。“红肉”脐橙的成熟期在二至五月，“伦晚”稍微晚一点，成熟期在三至五月。所以在邓家坡，最美妙的是四月，“素荣”未全谢，幼果初显形，黄橙满枝头，蜜蜂嘤嘤嗡嗡穿行其间，每一棵树上都热热闹闹的，让人看了心生喜悦。

外地人看见这景象，很惊讶，不理解，以为秭归的脐橙是一年四季不停开花，不停结果，其实并不是。秭归目前是全国唯一四季有鲜橙的地方，但秭归的脐橙树，都是一年只开一次花，只结一次果。春天吃的“伦晚”“红肉”脐橙，都是头年结的果，它们在树上挂了十二三个月，孕育出了满腔甜美清新、芬芳浓郁的汁水。所以，柑农在采摘橙子的时候，都非常的小心，尽量不损坏旁边洁白的花儿和豌豆大小的幼果，那可都是来年的收成啊。

脐橙王，和其它橙子树是不同的。其它脐橙树的主干和主要枝干上，全部是一楞一楞的横疙瘩，那是历年“环割”留下的痕迹。“脐橙王”树主干没有环割痕迹，有大脚盆那么粗。在约一米高的地方，树分三杈，其中一根已经被截断，留下大海碗大一个平整的截面。另外两根一枝笔直向上，那是新的主干，另一枝旁逸斜出。这些主干、枝干粗大皮糙，看起来像庙里千年老柏的树干。

高高的树梢上，有触目惊心的深深伤口，那是嫁接的痕迹。现在村里的老人，记得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初就有这么大棵树，他们叫他叫“广柑”，叫他站立的这个山头为“柑子堡”。那时的人说，这棵大柑子树，不知道是爷爷的爷爷手里栽的，还是柑子籽落地生根，自由发芽的？

广柑，是甜橙而不是脐橙。二者最明显的区别是广柑有籽而脐橙没有籽。而这棵广柑大树，现在却顶着满身满脑的脐橙树枝，有罗脐，也有伦晚。你说，他到底算什么？

他不解释，只是静默地站在那里，一如那个人一样，秉承着两千多年来一贯的风姿。自身承受一些痛苦又算什么？只愿事物变得越来越美好。

秭归，是诗歌的源头，也是柑橘的老家。站在这两者节点上的，是那个卓然独立的人。因为他，秭归的山水有了诗情画意，因为他，秭归的柑橘自有风骨。

秭归儿女，热爱这方雄山奇水，世世代代在峡江坚守，求生存，也谋发展。不论什么时代，人们始终宝贝柑橘树，既钟爱，还有一丝敬重。

秭归的深山河谷，峡江两岸，四季分明，气候温润，是比较罕见的冬暖中心，非常适宜柑橘生长。在屈子的《橘颂》问世前，原生的柚、枳、宽皮橘就不知道在这里繁衍生息了多少年。在与人成为亲密的伙伴以后，柑橘树在逐步改变着她的模样：棘刺变少变短了，颜色更好看、果实更甜美了。《吕氏春秋》谓之曰：“果之美者，江浦之橘，云梦之柚”。在屈原那个时代，柑橘是“曾枝剡棘，圆果抟兮。”现代的脐橙树，枝条上没有棘刺；秋天成熟的网红名品九月红脐橙，果实是梨形的。冬天成熟的长红、圆红、纽荷尔脐橙，果实是长圆或者椭圆形的。春天成熟的红肉、血橙、伦晚脐橙，果实近圆形或者梨形，夏天成熟的夏橙，果实稍带长圆形。至今保持圆溜溜形状的，只有秭归特有的原生珍品桃叶橙。

不过，桃叶橙是甜橙而不是脐橙。她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由秭归的农特专家从青滩龙马溪边的广柑变异株选育而来，她们在屈原镇江边山坡和石缝的“姜拐子土”中生长状况特别良好。桃叶橙的树叶狭长，酷似桃叶，她的果实圆小可爱，最妙的是脐部有一个小小的圆圈。她的风味香甜浓郁，难以言说。所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她的芳名直达中南海。

到今天，秭归三十七万多人中将近二十万人靠柑橘产业吃饭。全县十二个乡镇中有十一个主导产业是种植和加工、销售柑橘。这十一个乡镇中，屈原镇主要种植桃叶橙，泄滩乡主要种植夏橙，磨坪乡主要种植贡柚，其余八个乡镇，则主要种植脐橙。

邓家坡村是脐橙产区中的核心。这里其实也是古楚国的中心，上世纪出土过国家一级文物“太阳人石刻”。 这里非常适宜柑橘生长，柑橘栽培有着悠久的历史。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邓家坡种的都是广柑，那棵大橙王占地近二十平方米。年产柑子千余斤，卖的钱差不多够一家人的生活。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就有农科院专家在秭归蹲点进行柑橘栽培实验，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柑橘之父”章文才教授引进了罗伯逊脐橙三十五号，三十六号在秭归境内大力品改，邓家坡这棵大树被高桩嫁接成罗脐。经过几年的树势恢复，大树又能够丰产了，橙树王变成了“脐橙王”。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华中农学院夏仁学教授、邓秀新院士等农科专家在邓家坡柑子堡一带培育晚熟脐橙，这棵“脐橙王”又全部被嫁接成了伦晚脐橙。也就是那个时间段，教授和专家们经过细心检测，鉴定这棵大树当时已经二百四十五岁了。老树不仅能够接受新枝，还能够很快丰产，还为周围许多树提供了许多优质接穗。邓家坡的乡亲们都戏称“脐橙王”是脐橙之父。

“脐橙王”历经岁月的变迁，经历风霜雨雪的生死考验，也见证了邓家坡村的华丽转身——2017年，全村脐橙种植面积近五千亩，年产值过亿元大关，成为湖北首个亿元村。他已经不是当初的柑子树，但谁能说他不是后皇嘉树呢？人与树，“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才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