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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沃央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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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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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孩子几乎是被吓醒的。

阳光从窗户里跳跃进来,映衬着光中自顾舞动的细软微尘。当然,你可以想见孩子第一眼看到的绝非这些。

“起来起来!”妈妈掀开了被子。他小小的身子卷缩一团, 白花花的,有些晃眼。

恼怒的他抓起衣服,盖住光溜溜的身子。眼角还挂着眼屎,但眼神里

“那箱子是不是你动过?”妈妈的唾沫星子喷到他额头的汗毛上。

“我没有。”头也没抬,他捡起一只袜子,乘机瞥了一眼箱子。

箱子的确被动过,位置有变动。

“快说。”一缕头发挣脱发夹跳出来,垂落在她的左脸上。她的脸上,少了平常那层厚厚的粉,一块块雀斑肆意裸露着。好看的双眼皮没了神采,她焦躁不安。

“你把东西拿哪去了?那东西危险着呢!”她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孩子还是觉得她只是憋着,不一会儿暴风雨还是要来。

见孩子不作声,她一把抓起地上的拖鞋,举到半空又狠狠地甩在地上。

“从今天起,你要出这个门,我就打断你的腿。”这话一点也没令孩子伤心,已经十几天了,大家都躲在家里,小区里一天比一天冷清。

电视、手机里每天不停地播着疫情最新信息。病人不断增加,也有人死去,生活时时笼罩着阴云。妈妈的小卖部关了,孩子的补习班取消了,老人们也不去转经了。孩子刚开始的欣喜已经冷却如盆底的冰块,他开始无聊,想念学校,甚至想念小区院子里的朋友们。妈妈的手机里不断有人说,到处缺防护用品。妈妈出门寻了几次,都是空手而归。就在这个时候,孩子的姑姑从地区捎来了一小箱消毒液和两包口罩。爸爸去世三年了,姑姑始终没忘记他们,经常捎来酥油、细奶渣还有孩子喜欢的印度饼干。当初爸爸和妈妈结婚时,没有正当工作的妈妈只得到了姑姑一个人的祝福。

“这些东西,有钱都买不到!”这要是一包冰淇淋,他肯定也会露出妈妈这样骄傲而满足的神情。妈妈告诉他和爷爷,除了她之外,谁都不允许碰消毒液。她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口罩,要求出门必须戴上。

“你不让我们出门,那口罩什么时候可以戴呀?”妈妈没有回应这句话,家里只有她能出门。在这个家里,她是一个男人。

“这么多口罩,可以去卖!”这样的想法让孩子兴奋的站起来。妈妈白了她一眼,她把箱子推到床底,又低声严肃地说,你们不能动也不能和别人说,我们自己得用。

爷爷什么也没说。孩子不喜欢爷爷什么事情都听妈妈的,男人有时候应该有点脾气。做个有点脾气的事情!孩子的小脑袋里萌生了这样的念头。

妈妈像个警察一样,软硬兼施,不停询问,连早饭都不让人吃了。孩子都想如实招了,不是因为他怕,而是妈妈的叨唠如一只大苍蝇,嗡嗡嗡,令人烦躁。

这时候,一个电话适时打来。妈妈立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语气柔和,笑容绽开。可没几句话,她变得紧张起来。嗖地起身往院子里走去,没一会儿,她又慌张地进了屋,手里拎着雪地靴。爷俩怔怔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猜出点什么。

没等他们问,妈妈已经把口罩、手套戴好,又用长长的围巾把自己裹成了洋葱状。她拖出床下的箱子,往一个塑料袋里装了一瓶消毒液和五个口罩。刚要把箱子推回床底,只见她又从五个口罩里抽出两个放回了箱子。

“你们,哪都不要去,等我回家。”爷俩听见妈妈从外头把门锁上了,很快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下午两点了,邻居的饭香都已飘到老远,不见妈妈回来。爷爷在羊皮口袋里糅起了糌粑,孩子极不情愿地拿起爷爷递过来的两砣糌粑。糌粑砣里的细奶渣塞进牙缝里,他只好用一口接一口的茶冲刷着。两砣糌粑,爷爷就这样打发了午饭。

虽然午饭太不合胃,但没有人布置作业,而电视一直开着,这件开心的事很快让孩子振作了起来。

话说妈妈买了一大袋蔬菜和一箱牛奶,左等右等不见公交车来。她打算搭辆出租车,可冷清的街道上,别说出租车了,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大概一个小时后,妈妈终于坐上了一辆出租车。一路闻着车内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头晕晕的,来到了普珍家门口。

普珍家红色的铁门紧关着,发出一种漠然的冷光。铁环“当当当”响了好几下,仍旧没人应。她把菜放在地上,揉了揉勒出青色痕迹的手,拨通了普珍的电话。

“啊呀,就开一条缝,把菜拿进去。”她对着电话那头着急地喊。

过了一会儿,“朗嘎,是你吗?”门内的声音闷闷的。那扇铁门胆怯地开出一条缝来,露出普珍乌黑的右眼。她急切地从缝里往外张望,用带着塑料手套的手指示意把东西放在地上,又用眼神催促朗嘎快点离开。朗嘎想说点什么,更想扒开那道门,但她僵硬地站着,半晌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她只看见普珍使劲地点着头,眼里亮晶晶的,一直挥动着手,让朗嘎离开。

朗嘎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她回望一眼,地上的袋子不见了,那扇门早已关闭,她不知道为什么开门没有声音。

回家的路,原本不太长,她又走了很长时间。路上人烟稀少,街道格外宽敞,白花花的阳光烤着石板,寂寞地等待着有人踩一脚。整个城市静静地沉睡着,等待春暖花开后的一场喜讯。公交车上,黝黑的司机戴着口罩,他大声念诵经文,戴着浓重的藏北口音。车上只有三个人,大家隔远了坐着,看不清口罩下面是怎样的面容。听着司机含糊不清的念诵,家在不断靠近。她开始想念家里的爷俩,他们在等待她,心里阵阵暖起来。

朗嘎回家时,太阳已经斜挂在西边。

“把电视关了,赶紧写作业去。”听到电视声响,她进门就嚷。

“快快,我必须来点糌粑。”她洗完手一屁股坐下来,眼睛都不睁就开吃。

“外面什么情况?你没事吧?”爷爷轻声地问。

“瞧您问的,还以为鬼子进村了?”朗嘎脸上的肌肉终于放松了,露出了一点微笑。

“街上没几个人,都和我们一样在家窝着。”她的右腮帮鼓鼓囊囊的,一砣糌粑在那里奋力翻动着。孩子给她倒了杯清茶。他张大嘴巴,立起耳朵,瞪开那张妈妈讨厌的单眼皮,等待妈妈讲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和所有十岁的孩子一样。

普珍一家去内地看望女儿,原本想陪伴女儿过个快乐的年。没成想,疫情来的突然,孩子由学校统一进行隔离管理。见自己只能傻傻地呆在酒店里,无事可做,他们就回了家。这一路,他们不断被测量体温,登记信息。到了中转点,也没敢吃任何东西。折腾了一天,到家时夜幕已降临。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们的拉杆箱在石板路上发出疯狂的嚎叫。刚进家门,居委会的电话就打来了,要求他们居家隔离,并通知每天要汇报体温情况。

全家人顾不得高原反应,开始打扫房间、换洗衣服。那壶热热的酥油茶,滋润了他们干涩的嘴唇,抚慰了他们疲惫的身躯。心回到了家,他们终于睡了一次安稳觉。第二天早上,普珍给朗嘎打电话让她帮着买些菜送来。

朗嘎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爷爷和孩子认真地听着。

“他们怎么没发烧呢?”孩子突然质疑起来。话才出,妈妈的手已经砸在孩子头上了,糌粑粉末落在黝黑的头发上。

爷爷摇了摇头。慢慢地放下木碗,盖上银质盖子。

“爷爷你摇什么头?”孩子注意到爷爷的神情。

老伴走了多年,自己孤苦也就罢了。命运偏偏不公,让女儿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眼睁睁看着漂亮的女儿扛起这家上上下下。多少个夜里,他的祈祷声不断,唯愿日子平平安安。

“你去帮,我会照顾好他。”爷爷说话了。

朗嘎认真看了看爸爸的脸,他有多久没这么关心过自己了,而她也有多久没仔细瞧过爸爸的脸。看着看着,朗嘎噗嗤笑起来,“您都多少年没下过厨了,怕是连盐在哪都找不见吧?”

爷爷不好意思地笑了,孩子看见爷爷笑,挪动屁股靠近了爷爷。爷爷的眉毛都白了,和动画片里的老爷爷一样,原来白眉毛是真的呀!

孩子握着遥控歪着脑袋问:“您教普珍阿姨怎么用消毒液了吗?”朗嘎这才想起,她根本就没有和普珍说起消毒液的事。她快速吐下还在嚼着的糌粑,拨通了普珍的电话。

晚饭后,朗嘎没有催着孩子写作业。爷俩快快乐乐地看电视,一集又一集。她上上下下薰了遍藏香,也没闲着。

第二天早晨,当爷俩起床时,朗嘎已经做好了饼子。当孩子打算美餐一顿时,妈妈又追问起那一瓶丢失的消毒液。经过一晚,她又回到了那个强悍的样子。手机里信息不断刷新,有说酒精会爆炸的,有说消毒水毒死人的,这些消息让她害怕,但她又像上瘾了般离不开手机。今天,她无论如何都要问到那瓶消毒水的下落。

别看妈妈个头小,但总是风风火火的,收拾起孩子来更不在话下。这回她让孩子站在自己对面,她揉搓双手,死死地盯着孩子。孩子无助地望着爷爷,希望爷爷用目光制止。但他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坐着。孩子坚持不了了,妈妈的手即将在他大腿上留下重重的一笔。他在内心嘀咕:说出来吧,说出来吧,就不用受酷刑了。这时候,电话又响了!居委会要妈妈赶快拿着身份证去领口罩。妈妈指着他的鼻子:“等我回来!”她利索地戴上口罩、手套,用围巾把自己裹成了洋葱样出门了。

听见妈妈开门的声音,他朝爷爷伸出大拇指求救,爷爷摇了摇头。

“能耐了啊,学会偷东西了。”妈妈的话让孩子哆嗦了一下。

“我,我……”他要招了。

“什么我、我,给,你的朋友让我带给你的!妈妈递过来的是一串新鲜奶渣。

奶渣没有巧克力好吃,孩子根本不想看,他轻声试探着,“给我看口罩。”

“爸爸,你的孙子长出息了。喏,这是他用消毒液换来的。”朗嘎坐在爸爸旁边,取下一个奶渣放进老人的木碗里。喝完两三杯茶,老人就该捞起放嘴里,嚼啊嚼的。这几天,她发现爸爸总是静静地坐着,话不多也不怎么挪位置,孩子看动画片他也跟着看。原来,自己在小卖部忙活,孩子吭哧吭哧上学的日子里,爸爸就是这样送走一天又一天的。朗嘎不是个容易掉眼泪的人,她咬了咬嘴唇,拿过塑料椅子,坐在爸爸跟前,取下一个奶渣干嚼起来。

“小区清洁工阿姨说,前天她扫到我们家门口时,孩子送了她瓶消毒液,她又分了半瓶给另外一位清洁工了。看见我出门,她从包里拿出这串奶渣非要我拿。”爸爸静静地听着。

“这下我就不担心了,听说这消毒液可不能乱用的。”她往爸爸和自己的碗里填了填茶,没几下,奶渣就吞进了肚子,一股奶香味还留在牙缝里。

“你多注意,出门时。”爸爸轻轻地说。

动画片里灰太狼又挨平锅打了,啊呀呀的惨叫。爸爸看的入迷,高大的爸爸消瘦了,大大的木碗里只需盛一勺饭。英俊的爸爸都有点呆,常常张开嘴有说不出话。他是什么变成这样了,如果不是疫情,也许自己是不可能在意到这些的。朗嘎想握握爸爸的手,但她没动,这些年,他们之间有些陌生。

电视里,羊村村长在检查小羊们又没有睡觉,他的形象真可爱。爸爸看得很认真,漏出孩子般的愉快神情。朗嘎注意到孩子不在屋里,她走出里屋,阳光把墙上孩子的身影印在了院子里。孩子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蓝色的一次性口罩,正准备往外扔。门外扫把刷刷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喊着:“好孩子,谢谢你!赶紧下去,可别摔下来啊。”

朗嘎迅速走进屋里,坐在爸爸旁边择菜。

“等这阵子过去了,我带您去我的小卖部转转,顺便给您做件新衣服。”她说。

“找个人吧,你。”口水从爸爸的嘴角淌到了裤子上。朗嘎假装没看见,朝厨房走去。

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摞布片,“你就不怕我剪掉你的手?” 她朝孩子大喊。

“爷爷的秘密被妈妈发现喽!”孩子兴奋地叫着。

“什么爷爷的秘密,什么时候可以让我省点心?”朗嘎举起手。

“那是爷爷擦口水的布,是爷爷的秘密。”朗嘎的手在半空中跌落下来,油白菜掉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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