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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沃央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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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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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赤和她的男人们

          

每逢“萨达瓦”(星期一),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要去祭神。太阳刚把地晒暖了,普赤戴上压箱底的首饰,穿上干净的藏装,手拎着松柏枝、糌粑和青稞酒往佛塔方向出发了。经过阿拉家,她拾起一块石头往阿拉家院子一扔,石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喂牛的铁盆里,发出咣当一声,随即就听见了阿拉下楼关门的吱嘎声。

两个小姐妹穿上了有橘红色大花的衬衣,配上普赤藏青色的藏装,阿拉淡蓝色的藏装,她俩互相欣赏着,为自己前几日专门搭车去县里买到这件衬衣而满心欢喜。头上戴着祭神时专用的帽子“杰夏”,红色的棉布里子,绿色的丝绸在外,红绿搭配,很像两片大大的花叶合到一起,让人觉得夏天一直在。戴时前面帽檐刚好可以挡烈日,也可将后面的翘起,露出后脑勺的发穗,配上她俩年轻的面庞,格外喜庆。

普赤和阿拉从藏装兜里互换着零食,其实也就奶渣圈和炒青稞。对于嫁入男方家的她们来说,集这么多零食还真是不容易,平常都是藏在一个小布口袋里,塞进牛圈里的墙缝中。牛圈通常也就只有喂牛、挤奶的出入,这活当然是年轻媳妇们的,在十几口的大家中这里是最安全的。

普赤这段时间总犯困、恶心,看到白花花的牛奶在木桶里翻滚,呕吐都会一阵阵地冲上来。即使阿拉把一颗大白兔糖献宝似地递过来,她都没有胃口。阿拉告诉普赤,这是喜事。同一年出的嫁,但阿拉的孩子已经蹒跚学步了。还没到祭拜点,阿拉拉着普赤拐进了一座废墟的院里,非要普赤猜猜孩子生出来会像谁。普赤红着脸,瞪大眼睛,轻轻揪住了阿拉的脸颊。喜悦并未在普赤的脸上显现,一张俊黑的脸庞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思念揪着她。阿拉明白了,她也沉默起来。

两年前,普赤嫁到久慕村,成为多拉、多吉和旺久三兄弟的媳妇。兄弟几个共娶一室,原本是旧时家世显赫之族为了保住家族权势,使家产不再分割之目的。久慕村是两年前从山沟沟里搬迁到国道边的,通常称他们为搬迁户。家家搭建的两层新房四四方方,楼下是粮仓和储物间,楼上住着主人。从外看很是漂亮,里面个个都等着慢慢添置家具。多拉一家也不例外,也就只有兄弟仨娶一室了。兄弟几个有后了,管大哥叫爸爸,管其他的叫阿古(叔叔)。这在久慕村很常见。

兄弟三个性格、长相各异,但关系融洽。

大哥多拉皮肤黝黑,性格外向,主外的活都是他在干。二哥多吉少言少语,但见地颇广,家里大事都会征求他的意见。弟弟旺久沉稳,干什么事都充满力量,是村里出了名的木匠工,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家里的支柱。三兄弟对普赤非常好,用各自不同的方式爱着她。从进入这家的第一天起,普赤便喜欢上了多吉悠悠的情绪,在家格外在意多吉。多吉在家,普赤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背水、打茶、割草、挤奶……轻轻松松。酿的青稞酒格外飘香,磨的糌粑异常细。

在普赤嫁过来的第四个月,青稞苗刚冒出好奇的小脑袋,多吉随村里十几个年轻人到城里打工,只留下无数念想陪着普赤。期间往家捎了几次现金,也给两位老人、兄弟俩捎了些衣物,总没有盼到给自己的东西和问候。普赤每次都会替自己找借口,多吉下次回家会带着给自己的东西,也许是一对耳钉,也许是一套藏装,听说城里的东西质量好,颜色也漂亮。每每夜里,普赤都睡得提心吊胆,怕听到多拉拖着鞋的脚步声,对旺久的呼噜更是恐惧。倒是每月那些特殊的日子,她睡得格外的香甜。

主客室柱子上四四方方的相框里塞满了黑白照片,大部分都是在县里的照相馆里拍的。唯一的彩色照片被摆到中间格外醒目。那是多吉在城里一处漂亮的高楼前拍的,敞开的黑色衬衣配着白色的汗衫蓝色的牛仔裤,笑得特别腼腆,这张笑脸一直留在普赤的心中。低头除草时在麦苗间,挤奶时在奶桶里,打茶时在灶头上,提水时在水龙头出水口处……特别是在夜沉沉来临时更加的清晰。所以当阿拉问起孩子会像谁时,普赤沉默了。

祭神的女人们也是老人一拨,年轻的媳妇一拨。手里抓着糌粑齐声高喊“拉索喽(祭神喽)”,祈求万物平安,祈求风调雨顺。随即围着佛塔嘴里念念有词,大拇指在塔四周摁下糌粑,落下一排排圆圆的印子,远看像极了白花花的银子点缀着塔边。转完一圈后互相用拇指在左肩上摁下一串糌粑印,互祝吉祥。这一切,普赤非常流畅地完成了。每点一下糌粑印,她都会在心底深深祈求菩萨保佑多吉在城里平安,因为可以为多吉祈福,所以祭神的日子是普赤最开心的日子。

这个时节,油菜花开得正旺,黄澄澄铺遍大地,豌豆坠在风中,摇曳多姿。江孜县该来人收购青稞了。吃过简单的午饭,普赤家请阿拉和男人来帮忙筛青稞,他们在家门口摊开一大块帆布,颗颗去年的青稞出库堆成一座小山。阿妈取走一小碗青稞虔诚地供奉在经堂内,感谢佛祖护佑,祈求年年丰收。普赤托举起编织盆里的青稞,迎风徐徐倒下,青稞粒、稻秆在风的追问下,如瀑布潺潺流下,争先恐后落在地上又各自乖乖分开。这头将分好的青稞一袋一袋装车。筛青稞,最要紧的是风,起风时,青稞和麦穗格外乖巧。风神歇息时,阿妈拿着酒壶,依次给大家倒下青稞酒,饮下一大杯青稞酒,清爽甘甜。

前来散步的包村干部其美,一个二十出头的城里女孩,看到普赤挺着肚子还在筛青稞,一脸惊慌,“阿佳普赤你小心身子”。在村里人们对女人生育习以为常,这样的关切和担忧让普赤眼角湿润了起来。

这些天,普赤明显感觉身子沉,硕大的肚子使得她干什么都非常吃力。按照村医的说法,再过个十天左右就要临盆了。可能是由于紧张,普赤半夜都会无端醒来,到院内解完手抬头便可见星星挤满了夜的天空,颗颗晶亮。再回到床上,美美地喝上一大碗青稞酒,回笼觉睡到公鸡打鸣。

普赤临产前几天,多吉托人给家里带话,过几天他要回趟家。这个消息让普赤欣喜若狂,掩饰不住的喜悦,把丰满的孕妇普赤衬托得更加妩媚动人。午后的阳光肆无忌惮,树叶缩紧身子,树上小鸟啁啾不停,树下是洗着床单、被子的普赤,想到多吉会闻着阳光的味道舒服地躺在她洗的被子里,幸福的汗滴欢快地流着,渗进裹着她浑圆身子的每一片藏袍中。

多吉回家的日子越发接近了,普赤到村口背水格外勤快,背一桶水的功夫可以等到四五辆车子,见车子从远处呼啸而来,又向前方疾驶而去。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迎着每一辆车子,似乎它们载着心目中的他。

夜里,普赤被一阵阵剧痛唤醒了,剧痛从腰部绕到小腹,一次一次地袭来,如海浪一波高过一波。晶莹的汗珠从全身各处不停地往外冒,嘴唇被上牙咬得生疼,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手臂上青筋暴起。疼痛的间歇,她把婆婆熬好的一小杯酥油拌着一勺糌粑喝掉了,顿觉全身放松些了。躺在前往乡卫生院的手扶拖拉机里,普赤看到了满天的星星,挂在月亮旁边的还有那张腼腆的笑容。星星身后应该是天堂吧?酥油灯悬浮在空中,处处飘溢着沁人心脾的香味,慈眉善目的男男女女来来往往,个个彬彬有礼,年轻貌美。他们是前世积了德,离开人间被接到天堂的啊!在那张腼腆笑脸的陪伴下,在家家户户升起第一道炊烟,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温柔地照到山尖时,普赤的第一个孩子呱呱坠地。乡里的医生说,这个孩子和别的孩子不同,初到人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在温暖的阳光下,拖拉机载着普赤和孩子回到了村庄,还没到家门口便传来阿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拖拉机拐到了阿拉家,两家沾亲,关系也不错。多吉终究没能吃上普赤炸的香脆卡塞,喝上普赤酿的醇厚青稞酒,盖上普赤珍藏了阳光的被子。寺院里活佛说多吉一个月前就命数已绝,即使不是这次车祸,他也难逃脱其它灾难。逝者对生前喜爱的、常牵挂的、未了心愿的都会放不下。如是实物,家人通常会送到寺院中,如是人,得迎请喇嘛好好诵经祈福,如若不然,被牵挂着的难免多灾多难。他放不下的是一个新生生命,大家都为普赤尚未取名的儿子担忧。家里举行了佛事活动,从县里请来的喇嘛们念了好几天的经超度,在百盏酥油灯灯芯摇曳处,普赤最后一次看到了那张腼腆的笑脸。

普赤背着六个月的儿子,站在久慕村村后的山头,点燃松柏,洒上青稞酒。偶有一两只飞累了的鸟儿落在山半腰的石头上,始终警惕着东张西望。河对岸是家,家中有慈爱的阿爸阿妈,普赤的心里一阵揪紧,两行热泪滚下来,远山近水便被浓雾包裹了。久慕村,意为“酸楚的村庄”,一个远近闻名的贫困村。得知父母要将自己嫁到久慕村时,普赤大哭过一次。袅袅桑烟随风轻飘,不知去向。她听见自己再次失声痛哭,任泪水横流,任嗓音嘶哑。哭声惊动了山间的小鸟,倏地朝远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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