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友谊今年八十,是新甲林场的承包人。闲时他看堂厅后墙的一排奖状就喜上眉梢,尤其是林业部发的那块“绿化模范”的金字牌,目及如饮甘醇。
午饭后,他照例背起帆布包和砍刀。砍刀用来扫障,帆布包是他的百宝箱,上山带水,下山装蘑菇木耳灵芝山参。小屋后山间小道是他每日巡查的起点,他模仿戏里大官出巡在心里喊一声:出游咯!他习惯从那一片公孙树(银杏)林开始。当年林业站送来五千棵苗,他领着全家起早歇晚干了半月,十来岁的孙子,都被他哄上山分树苗。孙子累了埋怨说:“爹,苗子比我还矮,么时候能变钱呀?”叶友谊说:“三十年,就三十年,那会它是银行!”公孙树如今昂扬在一面向阳的坡上,一片金灿灿黄漫漫,在老叶的眼里,那是孙子的笑脸,孙子现在上海一家公司做总监,年薪百万。叶友谊认定,公孙树带来了好运气。今天他在帆布包里装一些白果子,总有吃偏方的冲他要,他不能让人失望。他自己也时常把果子煎水服,白果汤治尿频。走过这片金黄树林,他就看到远处的青葱深黛,老叶觉得自己是个将军,那些树木像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士兵,等着他的检阅。
“咩——咩咩”之声从前面银杏和马尾松的混交林中传来,老叶一阵奔跑,匆忙间脚踏在一段圆木上,摔了个屁股蹲,他的臀部在绵软的松针上哧溜出一段小道子,他抓一根槎枝在手,方才止住。他有点晕,索性躺下来,看来不服老不行啊!三十年前,最多是一个趔趄就能站住。“咩咩”声又来,他在额上敲了一下,对自己的糊涂迟疑做了惩戒。他走到一丛山胡椒树边,偷猎人最喜用这一把捉的山胡椒树秧子下套,树弹性好,吊着黄羊,怎么都挣不断。黄羊在这里公的称獐子母的称麂子,是出名的山珍。黄羊在拼命挣扎,把树秧子拖得前倾似弓。他坐下以衣袖揩汗,要等它累得直喘气的时候才能施救,否则,羊头的撞击他躲不过。前些年他可以摁住它解套,现在他怵。过了会,他“咩咩”地唤,趁黄羊疲乏,解下它蹄子上一截细钢丝,黄羊咕噜噜转的眼睛看出了友好,没有立即离开,停了片刻才一个蹦子扎向茂密的丛林。
老叶笑了,一脸的沟壑印着金光。盗猎者恨死了他,故意放夹子在道旁,他的脚被夹了三回。
出了公孙树林,老叶照例要砍一垄茶叶草。他把茶树棵间或枯或青的杂草刨起来,再挖一条沟,把草埋进去,过去他一天就能清理一亩,现在歇几个火只能干掉一垄。这样,夏天的埋青一直延续到埋秋。回家老叶还要老伴锤腰腿,老伴说:
“别弄了,孙子寄的钱花不完!”
他梗着脖颈说:“我吃不下闲(咸)饭!”
老伴要搬回山下和儿子住在一起:“差不多了,搞不动让青年人”
“谁讲我搞不动,一餐一斤(酒肉饭)不打盹,不干活做么事!”老伴拗不过,只好在午饭时送吃喝上山。老叶记着茶园的恩情,这十亩茶养活了他一家。况且,这片高山原生态茶紧俏得很,今年春茶上市时寒流突袭,茶叶减产,他还欠了老客户的茶债。
老叶坐在茶垄上,扯几片老茶叶嚼,嚼出的苦涩仍让他痴迷,他透过苦涩感到了清香,看见了集镇,仿佛也收到一把把的票子。清香过去,烟瘾犯了,他把烟扯成两截,一截仍放烟盒,一截点了,掀起衣襟在怀里吸,他怕不期而遇的山风吹了火星点着茅草,他的内衣就像是铁匠的围裙。老伴常奚落他:“打铁去了,吃那造罪的烟干啥呢!”老叶说:“吃了几十年的‘干粮’,还戒了不成?”他试过戒,可总在聊赖中忍不住流口水。
吃了一顿干粮,老叶又添了精神,有时他很佩服跟了他八十年的腰腿,像个老机器,虽然迟缓,加点油又能走。他暗问自己,是不是经常沐浴林场的仙道之气,他才如此康健,这念头让他一阵阵发笑!他走进了一片黄山松林。他惊奇地发现,几十棵树松针火样的红。他绕一棵大红树几周,没有发现盗取松脂的割皮,松针怎么会红?他的心揪紧了,是病还是虫?他抱住树身,脸贴树皮:“孩子,你怎么啦,告诉我!”山风猎猎,他听出树木的哭声。他焦急地往山下撩,要去林业站报告。
林场的山脚下,一群人在测量。他弄清是修林区道路,就一把扯过皮尺,额上的青筋蹦着高:
“你们谁派的?谁让搞破坏?”
“......”
“把路修到林区,好让人偷盗啊!”
“......”
“就是公家安排,也要招呼我一声吧,我是承包人那!”老叶骂了一通。说起承包人,一个想起来说道:“哟!你是叶老,你三十年承包期到了吧,村里说流转给甘总,他让我们来的啊!”这回答让老叶愣了一下,似乎这才想起,他的承包期今春就到了。
他心如刀绞,撵到林业站,杨站长正汇报工作。他进去打断说:
“黄山松,枯了——不,红了——不——病了,没见过!”他有些语无伦次,把手机里的照片划给站长看。
杨站长说:“叶场长,等会再说啊——”
“我等的住,树等不住,火烧眉毛还开会!”
听汇报的局长站起,招呼老叶坐下,抽几张纸巾示意老叶擦额头的汗珠:“早就听说新甲林场有个老党员叶友谊,是您吧?莫急,我们无人机监测时已经发现了红树,现在就是研究如何除治病死树。”听说是为树开会,老叶心稍定。经杨站长介绍宣传,老叶知道黄山松得了“松材线虫病”,是从日本传进中国的,老叶一蹦三丈高:
“狗日的鬼子,还在害人那!”
杨站长说:“要把死树砍掉,粉碎处理,破坏天牛虫卵羽化。”
“砍树——你有良心没有?那粗,那大,舍得砍?谁砍树先砍我的头!”
局长说:“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砍树!”局长说了一通理论,把一些图片给老叶看,他对肉眼看不见的松线虫仍是半信半疑,想到那高大的黄山松逃不掉砍伐的宿命,烟灰和着他的泪扑簌簌掉下来:“缺吃缺喝,我都没砍一棵卖,真的就没办法?非典传染,只用了半年,你们向上级反映,也许年把就能治呢!”局长本来想说,松线虫是松树的癌症,目前无药可治。局长无语,他不想伤害眼前的老人;他也明晰叶老的担心,树都死完砍尽,那山村就成了秃毛鸡,他几十年的心血就付诸东流!
傍晚,老叶被杨站长送回家,还是汪着泪握着站长的手:“想法子,救救那些树......”
半月后,叶友谊的老伴找到杨站长,交给他一小帆布包:“老头临走时交代,孙子中秋寄来的一万块,他今年山上寻的零钱,都给站里,说买药医树!”
“他走?去哪儿?”
“急火攻心——陪山神去啦,总在山里钻,我知道山狐狸迟早要勾走他魂!”老太婆埋怨着落泪。
杨站长让小帆布包坠压得欲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