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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本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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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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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油坊

往事如烟,徐大龙望着榨油机眼泪如泉。

徐大龙做了四十年的打油匠。二十岁歇书,他便随父愿承继油坊。他先是跟着师傅炒菜籽。一口大锅,两箩干籽,脸盆大的锅铲在黑滑滑的菜籽里翻动,由下往上,由外至里,菜籽渐热,香气四溢。师傅喝令撤小灶火,大龙手憨,师傅停锅铲奔至灶口,拎起火掀,将熊熊燃着的火柴扒至灶口:“火大焦锅,出油就少”。师傅撮几粒菜籽塞进嘴,砸吧几下颔首示意大龙,记住这火候。大龙没积极响应,师傅唬起脸:“老板让我带你,憨憨大大的,么时学得会!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不怕饿死,你还怕撑?”看大龙一脸懵:“榨油比念书便宜,勤快用心就行。”说起念书,大龙红了脸,高中复读两年,仍名落孙山。看父亲走过来,大龙赶紧学着师傅的样子抄锅铲,咂菜籽。师傅窃笑:一物降一物,好!

接着,师傅教打箍。将碾槽里碾碎的菜籽粉铲到稻草垫底的木桶里,双手按实,抽起木桶,把四边的草杆扶起来按压在菜籽饼上,师傅脱鞋,一双黑黝黝油晃晃的大脚在菜饼上踩踏起来,师傅很享受这个过程,嘴里哼:弄弄的饼哟,香香的怀,自家的田地,自家家踩……大龙初时恶心师傅的黑脚面子,心想脚底的臭味还不进了菜饼粘进香油啊!师傅看出大龙心里的小九九:“黑黑脚面红红心,白白脚底油过兴,油匠汗滴入了油,一担能挑二百斤……”他听出师傅小调里的油滑和戏谑,会心地咧咧着嘴,又急忙收住,他看见一个美貌村姑进了油坊,父亲正拿油端子给他打香油。他变化的表情当然没逃过师傅的眼,师傅眯眼笑:“行,你有悟性,是个料子!”话毕,菜饼踩矮下去平实了,扳起来,菜饼就在两层钢箍里,把饼箍搬上榨,一般是十个饼一榨,小户人家只有百来斤菜籽,也只能做成这多。饼箍摆好,饼箍后面贴木楔,横的竖的斜的抵紧,这过程像是戏台上咚咚锵锵的锣鼓点在起板,随着钉铁帽的木楔挤进木榨,师傅按下吊在屋梁上的撞油锤,锤面亮亮呈呈的铁板子,轻轻撞了十几下,铁木楔钻进去小半截再也不愿挪一分。师傅拉起撞锤后撤一步,碰了一下铁帽子:“招呼一声轻轻打,我把妹子亲亲捺......”只见师傅后撤四五步,撞锤高高昂起,又疾步向前,锤头急促撞在铁木楔上,轰然如鸣雷。十几个回合,师傅的脸出了油珠,他脱了外衣,再十几个回合,他脱的只剩裤衩。摁锤,后撤,拖跑,扬臂,“轰……”他手腿上的肌肉条条隆起,在嘴里一声大喝后,又隐隐伏下,在急促脚步声里积攒着能量,十来秒爆发一次雷鸣。木榨上的油开始是屋檐滴水,后来渐渐成溪。大龙看得呆了!

铁帽木楔完全进了木榨时,油珠也在缓缓滴落,宛如一场大戏进了尾声。师傅放下撞锤,一条大巾在肌肉隆起的前胸后背上揩几下,坐大木墩上,呼啦啦喝下一大瓷缸凉茶,汗仍在渗。大龙一时兴起,脱了绒衣,按下撞锤,锤不听话摇晃着身子,勉强撞上,只有一声“噗”。师傅笑:“牛哼气马放屁!”咝啦几笑后又说:“你父就是会打锤,引了你娘!”他只听舅舅说过,父亲救了腹痛晕死的母亲,母亲就和父亲私奔回伏龙山,甲辰年便有了他,父亲给他取名大龙,正是纪念那段炽热如火的爱情——大龙瞥见师傅摇晃着的大裤裆,想着师傅油滑的小调,有些窘,他觉得课堂和油坊相距千里......

如今父亲去世二十年,大龙年已花甲,也成了地地道道的打油佬,不敢忘却父亲的遗言:保管好木榨油坊。就是他年龄渐大,拖不动撞锤时,他也只选一台液压机,装在木榨的一端,上下撬动,钢箍渐紧,相互挤压,油滴如泉、如线,溅在铁桶里叮叮当当。大龙最爱这声,他觉得这就是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玉盘。可儿子小龙要卖掉木榨,这不要他的命?他相信五行相克,油生于木,要以木取油,都换成钢铁,那还是木本油料?味变了呀!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榨油的方子,毁了木榨,哪来神油?母亲百岁,经常要喝这油啊,没了这味,如何向母亲交代?一头是他继承人,一头是他生身之母,他不知如何选择,潸然泪下。

母亲在屋里唤,大龙没听见,他的四开间别墅新楼隔音太好,小龙出来喊他才听见,他在台盆上洗把脸才进了屋。母亲说:“让我住老屋吧,不然,死了都不晓得!”大龙看着母亲密密的白发只得陪笑:“忙,没听见!”他不想说小龙要卖木榨油坊的事。母亲收起猴着的脸,轻声说:“尝尝”,她递过一小瓶,大龙接过,拧开瓶嘴,一股幽香充盈房间,舔舐一下,只觉得肺腑甘甜舒畅。“是么事油?”大龙问。母亲满脸的皱纹像一架秋千悠悠荡荡:“觉着比你父的油好!”大龙再喝一口,没有木榨油轻涩的尾味,口感更加滑溜。“问你儿子吧,他不对我老婆子讲!”

一群记者闯了进来,要采访百岁老人。他们见了大龙母亲,一个个惊叹不已:

“哪里看得出百岁啊,分明就是刚入古稀。”

“古稀在奶奶面前还是古稀吗?”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多亏大龙,榨神油喝。”

“神油?是什么油?仙丹吗?”一个俏丽的女记者问道。

大龙说了一段传奇。徐姓小伙当年在英山一家油坊学徒,偷偷藏起大户人家落下的一瓶油。那天伏龙岗周家庄唱大戏,他想去戏场把那瓶油卖了换点钱,路上遇到晕死过去的小姑娘。小伙无计可施时,就提油瓶喂了姑娘几口油,半晌,小姑娘吐了几口,竟醒了过来。小伙看油能救命,就送给了小姑娘。

“知道了知道了,小伙是你父亲,小姑娘是你母亲!”一眼镜男说。百岁老人,脸上竟起羞赧:“老鬼等我二十年,你们说,他急不急呀!”

“让他急,谁叫他不好好生活,陪着你呀!”女记者说:“到底是什么油?”

“刚才都见到呀,漫山遍野又开花又结果的。”小龙在人群外响亮地答。

“哦,茶树茶油,这么神啊!”记者恍然如悟。

“大龙啊,就把木油坊转‘为古会’,能想着古的老的,就是好人,让他们管!”奶奶说。

“居委会,不是为古会,他们转让收藏做民宿,让游客参观。”小龙说:“奶奶,刚喝的油就是伏龙山的,用新法榨的,我管你够!”小龙在“金天柱”买了一瓶茶油,滋味获得奶奶信任,他计划着买一套全自动的机械,为伏龙山三千亩油茶做加工,他一心要练出伏龙山的“神油”。

大龙看闹着的人群,快乐的母亲,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狗日的小龙,啥都弄好了,才告诉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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