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一代是根,深深扎在老家那深山沟里。
深山沟,原本就山清水秀,但是在那个物质非常匮乏的年代,山地被层层开垦,种上各种庄稼,更加欣欣向荣。通往山下和山上的崎岖小道,在我眼里是那么宽广,走起来一点也不费劲。村子里的道路、巷子、仡仡佬佬,都被父辈们收拾的干干净净,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每到吃饭的时候,无论早、中、晚饭,总有人大声喊自己家人回去吃饭,无论是串门去了,还是在附近田地里干活,都能听见,呼叫和应答的声音在山间回荡。父辈们在村子东边挖了两口井,一口是供全村人挑水回家做饭等家用,一口是供全村人在那里洗菜用。两口井无论多么干旱总是水流不断,清澈见底。
真是春耕夏长,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各有分工。父亲是家里的生产队长,每天大清早的起来,叫我们起床,并分配好各自干什么:挑水、掏粪、放猪......由于我们不想起床,有时难免互相生气,但终归是拗不过父亲的,就兜着嘴巴,揉着朦胧的眼睛去干活。农忙季节,为了和天气、时间赛跑,更是起五更睡半夜,犁地、割麦、插秧、去地里除草、下水田里拔秧、割稻谷、挖红薯、扯花生......最苦的要算是割麦子和割稻谷,第一要早起,第二就是麦子穗和稻谷穗,象锯齿,弄的身上到处都是伤;还有就是挑草头,重担在肩,饥肠辘辘,两腿颤颤的挑着走上山路。好在各家都这样,在劳作的时候,大家互相聊天,还互相照顾,减少了好些苦闷。
我们受不了,父亲却从来没有怨言,尤其好羡慕父亲那种悠然自得。夏天,太阳下山了,父亲搬把椅子,坐在门前露天过道边上,用买来的散装白酒,就着没有馅的新麦面粑,朝着过道外面的层层梯田,慢慢的吃着,喝着。周围田地里劳作的人们,闻见酒香和新麦面粑香,纷纷嬉笑、羡慕地调侃着。
然而,在这种看似已经习以为常的日子里,父亲逼着我们读书的举动很异常。明明家里缺少劳动力,明明家里没钱供我们上学,但是父亲总是想尽办法让我们上学。我们不去,他有时还真打骂着把我们往学校里赶。异常的举动里,隐含着热切的期盼。这有可能就是我们这一代能出来四处飘荡的最好的理由。
我们这一代是飘,原来还有线,飘到哪里都忘不了回家。父母都走了,线断了,无人牵挂,也没有牵挂,为了生活,为了儿女,我们四处飘荡。
在风沙弥漫的日子,我们用手遮挡着双眼,从手缝里仔细辨别方向,寻找道路和生计。在大雨滂沱的日子,我们拖着满身的泥泞和灌满水走起来里面噗嗤噗嗤作响的鞋,一身的狼狈、一身的沉重、一身的责任、一身的坚韧,依然坚定跋涉,从来没有停歇。因为我们知道我飘到哪里,哪里就是儿女们的根。这根,关系到孩子们的生活和未来。
我们在飘,在飘中迷茫,在飘中惆怅,在飘中张望,在飘中寻找,在飘中期盼......自觉不自觉地时时想起了那深山沟。那山沟虽然还是山清水秀,但是由于没有了人走动,那畅通无阻的崎岖山路已经没有了踪迹,层层梯田也长满了杂草,没有了回荡在山间的呼喊,更没有了那酒香、新麦面粑香和烟火气息。
根没了,我们还在飘。过去清晰的记忆,在我们的飘荡中慢慢模糊,在儿孙们的记忆中变成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