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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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我就收到阿云邮寄过来的映山红花蕾，那是映山红刚刚冒出一丁点花骨朵的时候，阿云爬到山顶给我准备的。拆开包裹，一股家乡特有的泥土清香气息扑面而来，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丝丝沁香让我有些疲惫与压抑的身心放松了许多。我把花蕾插到盛水的玻璃瓶，小心翼翼放置在阳台上，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映山红，让红色变得有些多彩梦幻起来。
在一个静谧慵懒的午后，红嫩的花儿张扬开放，蕊心吐放，花姿婀娜，我忍不住摘一朵放进嘴里边，嚼出酸甜酸甜的汁，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家乡烟火味，也是我在喧闹的都市无处安放的幽幽乡愁。映山红承载了我们太多的激情与梦想，承载了太多家乡遥远而美丽的回忆。这几年特殊时期不能回老家祭祖，阿云却没有忘记我们孩提时的童言约定。
我想念家乡的映山红，在城市太久没有见到成片成片的映山红，那些鲜艳欲滴的映山红，如大片的云朵织成的锦缎，像朝霞般从天空落到凡间的山上，一枝枝一簇簇晕染了整个山头。每年春季来临，我会如约收到阿云邮寄的映山红粉嫩花骨朵，阿云是乡下的姥姥收养的孤儿，比我大几岁。孩提时我随爸妈下放到山区，经常去山那坳的姥姥家玩，刚到姥姥家我恐高不喜欢爬山，也不喜欢阿云带着一身大山的泥土味道 。阿云为了讨好我，割草打柴时会带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逗我玩，几个蚂蚱，蝈蝈，麻雀……，每次我对阿云都是避而远之。
有次例外，阿云带来几枝嫩红花骨朵，那些沾着晶莹露珠的红苞朵，真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含着羞涩粉红的笑靥，我眼睛一亮就抢了过来，阿云告诉我这叫映山红。那年的映山红开满家乡的山岭，团团簇簇绚丽灼灼，如火焰般燃烧着整个山头，我央求阿云带我爬山看映山红。开始我有点怕爬山，每当我们满载而归，兴奋感战胜了满心的恐惧，从此姥姥的院子里栽植了许多映山红。每天起床后姥姥烧柴煮饭，我为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花儿浇水剪枝，早饭后我与阿云在开满映山红的院子里面荡秋千，捉迷藏，在我心目中，这才是童年应该有的样子。
那个年代，不定期会有一些叔叔翻山越岭来放露天电影，那是我与阿云最开心的时候。夕阳还没有落山，我们早早拿着小板凳去操场等候。我们最喜欢的电影是《闪闪的红星》，当银屏漫天火光幻化成遍野的映山红，照亮冬子前行的征程时，阿云立志要像潘冬子一样，长大了参军保家卫国，我那时敬佩看着阿云说，将来一定拿个大勋章回家乡。
有一年家乡满山盛开罕见的粉色映山红，可是山里青黑毛毛虫成灾，那些蠕软胖胖的家伙，不是躺在路上就是横在树枝上，阿云说有他不用怕，他捉紧我的手在前面杀出一条血路，我在后面硬着发麻的头皮一路跟随，当我们穿越过重重阻碍爬上高高山岗上，眼前出现一簇簇浪漫梦幻粉色的映山红，我刚才的恐惧感一扫而光。我们置身于这粉色红色的花海中，风吹花儿摇曳清香扑来，那种感觉妙不可言，我兴奋得放开噪子唱了起来。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阿云随手把映山红插满我乌黑长长的辫子上，我在花丛中变幻成一位亭亭玉立的花仙子，阿云如痴如醉看着我，我问阿云看什么，阿哥说我就是春天映山红的化身，我的脸瞬间红了起来。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突然下起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雨，小路变得泥泞了，我与阿云沿着山谷那条蜿蜒盘桓的铁路一阵乱跑，我头上的映山红也抖落了一地。我们躲到山涧一个正在修葺的寺庙里面避雨，我看到许多不同形态的佛像，从此我与佛结下了不解的缘纷。阿云向一个面目端庄慈详的菩萨拜了几拜，原来这就是姥姥口中念念有词的观音菩萨，我也学着阿云的样子拜了一下。阿云说观音菩萨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当下许的愿会很灵。我摇着脑袋天真问阿云许的什么愿，阿云煞有介事说心愿讲出来就不灵了，只要心诚就会实现。
外面传过来绿皮火车的汽笛长鸣声，我们跑到塔顶去看火车，火车一节一节轰隆隆从身边驰过，一声一声在空旷的山野回响，最后在山的尽头留下一缕青烟弥漫开来，瞬间周围突然沉寂寥寞。我发怔凝望远方，阿云问我想什么？我说将来要去远方闯世界，我万丈豪情的梦想就是此时沿着这条铁轨，在天边的尽头滋生蔓延开来。
山里的雨渐渐小起来，雨点淅沥滴哒，地面泛起一阵涟漪，阿云有点失落不怎么说话了。青灰瓦舍笼罩在雾霭沉沉中，山坳茅舍徐徐升起了淡淡袅袅的饮烟，缭绕在青翠的竹林中。不远处村子传来几声犬吠，那是在呼唤着暮归的老牛与晚归的人们，姥姥此刻一定在等待我们回家吃晚饭。
晚上我与阿云常常坐在姥姥身旁，听她讲过去的事情，姥姥最美好的年华，就是伴随山里映山红的花开花落度过的，年青时的姥姥有着映山红般的美丽纯朴。姥姥给我们讲关于映山红的美丽传说：相传古有杜鹃鸟，日夜哀鸣而咯血，染红遍山的花朵因而得名，人们却把她叫做映山红……。姥姥还告诉我们，在城里读书的爷爷当年迷恋家乡的映山红，放弃荣华富贵来到穷山僻壤的家乡，与姥姥一起过着农耕的田园生活。爷爷教姥姥念字读书，姥姥从不识一字的农妇变成了知书达理的女人。后来爷爷过了就埋葬在家乡开满映山红的山岗上，姥姥有次在山里打柴时，看到一个躺在映山红丛中啼哭的男婴，就把他抱养了回来。
后来父母回城了，母亲把我接回城里读书。离开家乡的那天，阿云一大早就爬到山崖陡壁上，把那束硕大的映山红采摘了下来，当他把带着剔透露珠的映山红送给我时，我看到了阿云手上的血迹斑痕。走到村口的那棵藤蔓缠绕的大树下，我对阿云说，希望每年都能看到家乡美丽的映山红，从此我今生与阿云有个拉勾不许变的约定。
我如愿上了大学，这些年努力打拼有了自己的事业，实现了所谓万丈豪情的梦想，阿云也如愿参军了，转业后安排在家乡看护森林。每年映山红花开的季节，我都会收到阿云邮寄的几枝含苞待放的映山红花骨朵。阿云说现在城里也有映山红，但不是家乡泥土养育的，总感觉缺少点什么。这些年在喧嚣浮华的都市风风雨雨，每年都能如愿看到家乡的映山红，我感受来自家乡的温暖亲情，映山红已经根植在我的精神家园，浪漫恣意地盛开，洁净着这个没有尘世纷扰的世界。看着映山红我眼前浮现我们分别的场景，阿云与姥姥站在村口的大树下挥动着手臂，直到人影小得模糊了，我在火车上捧着阿云采摘的映山红，哼唱着《映山红》，歌声在山谷久久回响......。
那年春天花儿都开了，我没有如期等到阿云的映山红花蕾，心里忽然生长着几许的不安，原来阿云在一次扑救森林山火中，为了抢救几个孩子烧伤了。听到消息后我急忙赶回老家，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阿云，阿云显得憔悴了许多。阿云看见我挤出那个熟悉质朴的笑容，带着歉意语气弱声说，再也没有能力摘给我映山红了，我不等阿云说完，一把攥住他的手，就像以前他为我遮避毛毛虫抓紧我的手一样，从那时起阿云在我心目中就是英雄，他给了我最好的大勋章。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夜深了我哼着阿云最喜欢的歌，阿云脸上露出孩提时一样开心的笑。他渐渐睡着了，仿佛看见簇簇团团的映山红花丛中，母亲缓缓走来，抚摸着他的头，记忆中的映山红又开了。小时候我唱这首歌，是一种朦胧难言的甜蜜感，长大后再唱这首歌，却领悟出一种人生的厚重，家乡的映山红要经历多少的峥嵘岁月，经历多少的风雨沧桑，才开得如此的鲜艳，如此灿烂。
我推着坐在轮骑车上的阿云，在铁路旁漫无目行走，让家乡的山风滋润我无所寄存的心灵。我总是向往诗与远方，原来远方就是家乡的映山红，与阿云一起看映山红才是我心中最美最好的诗。我与阿云来到以前我们躲雨的寺庙，我问阿云还记得在观音菩萨面前许下的愿吗？我一直想知道阿云许下的什么愿望，阿云看着满山坳的落红陨泥说：“我愿是满山的映山红，只为一次无憾的春天”，这是我最喜欢的诗歌《愿》，我接着念：“我愿是依伴你的青草，你成灰，我便成尘”。
映山红的生命只为春天的绚烂，即便凋谢都是那般灼灼热烈，如子规啼血染红了大山。映山红这平凡的花儿，从不嫌弃山贫土穷，只要有风，它们就会落地生根，豪爽而不扭捏，热烈而不张扬，不论你在不在意，有没有人赏识，它总尽显本色开放，好像阿云对家乡黙黙无私的爱。
身残志不残的阿云在大家的鼓励支持下，在家乡创办了一个杜鹃花卉种植园，培育了几百种映山红品种，家乡出现一个漫山遍野、万紫千红的杜鹃园，每年有许多人慕名前来游玩、买花，我又能如期收到阿云寄来的映山红。映山红的粉面依然香陨如泥，花瓣上的露珠依然流出坦然的笑意。既然，飘零不可抗拒，盛开不可逃避，无论是笑傲枝头，还是落红成泥，只要灵魂一直放养在这家乡春天里芬芳，背后一定是满园飘香的花开。
我喜欢推着轮椅上的阿云穿过林间小道，来到往日的铁路旧址，现在的老式铁路早没有了，只有一辆黑色红漆的老式火车头留着记念。我仿佛又听到当年火车呼啸，从山坡飞驰而过的余音，静静诉说着家乡这个古老山区的历史变化，也在诉说萦绕在她梦里的青春记忆，青春在最美好的年华里，经历了最美好的事，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在那个已逝的美丽时代，物质尽管匮乏，但不乏人间的温暖，每个人内心深处留有最纯朴很温馨的回忆。虽然那时候没有飞速的高铁，绿皮火车那么慢，但是有深情永恒的等待；虽然那时候没有娇贵的玫瑰牡丹，但是有野生映山红的纯真感情度余生；虽然那时候没有手机游戏，但是有山有水，整个童年拥有大自然最纯净的世界！
走过千山万水，忘不了的依然是家乡的映山红，每当看到早春绿枝桠上生出的那一抹红，红彤彤，明艳艳，我常会出现一种莫名的心跳，那一片红让人一眼就忘记不了，就像是触摸到了红土地上的肌肤，心里暖烘烘甜滋滋的。家乡的每座山，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承载着我们这一代不能替代的情怀，祝愿国泰民安，江山无羔，祝愿家乡发展得越来越红火。
2022年4月9日 江西南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