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呀,你等等我,一会你的狗儿子就过来了,他要杀了我,吃肉。
这样也好,我又能和你一起飞在后山上了,看看山泉,闻闻花香,追追兔子,斗斗山鸡。我想你不会去天堂的,那儿没有熟人,没熟人说心里话多孤单呀,你一定会回后山的,你说后山是咱的家。咱不是死,是回家,一个美丽的家,一个咱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一石一水,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如自己的双手的家。能和你在一起是我命中的享受,活着我是你的狗,死了我还是你的狗。
咱们俩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从没有把我当成一条狗来看,而是当成一位知心朋友。你能为了我,不去城里和儿子住,就为了这种义,我也得为你守孝,我原想等你入了土,就守着你的坟,给你护一辈子坟,做个义犬,让人们记住世间是有真情的。
可是我要死了,你儿想吃我的肉。你的狗儿子,吃遍了各种美食,就是没有吃过我的肉。他为了吃我的肉,要烧后山,要烧咱的家呀!为了保着后山——咱的家,让他吃了,也算得上义举了。这些品德都是你对我说的,我按你说的做,不能为了我,让一山的生命灭了。
死了应该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因为又能和你在一块,听你说话,和你一起到后山上散步了。
我知道,你最近几年老是苦闷,你担心你的儿子。有人给你送来厚礼时你对我絮叨说这太不对了,这不是送礼,是拉你儿子进监狱,是侮辱你的祖先。你把送礼的人撵出去,骂他们,他们则仍笑嘻嘻地听着,把东西放在咱家门口逃了。你劝你儿子不能收这礼,你儿子说,现在不收将来谁会给你送,再说天下人都这样做,自己不做,无法和别人相处。你不理解,戏文里还骂那些贪赃枉法的狗官呢,你儿子竟把戏文里被咒骂的狗官当成榜样!你只对着我骂你的狗儿子,骂他不成器,终会害了自己,可是儿子的官越当越大。
你一个人孤独时对我说你很矛盾,想儿子又不想和儿子住一起,你讨厌他的匪气,看不惯他对别人頣指气使,也看不惯他收的那么多的钱财。你担心你的儿子,可是你已无能无力,劝他,他不听。你说要看着他走进监狱,我知道这是气话,没有父亲诅咒儿子进监狱的。有时候你恨恨地说,谁也不能替他,任他走到哪儿呢,只是千万别让我看到。
我只是坐在你身边听你絮叨,我给你拿不了主意,只把头在你的左腿上蹭着。蹭你的腿是咱交流的方式,你高兴时,我蹭你的右腿,你不高兴时,我蹭你的左腿,我高兴时围着你转圈,蹭你的两条腿,可是我觉得这几年我很少蹭你的右腿。我向来不怀疑你的判断,可是我也没有法子,我只能和你一起叹息,望着你昏花的眼,无能为力地伴着你。大大的夕阳,把层层的树影投在咱身上,像你无奈的思绪。
你的儿子没有进监狱,倒是官越当越大。
你儿子曾是你的骄傲,他长得帅气,有志气,一口气考上大学。当时你多光鲜!你虽不当面夸他,但从你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一个农民为儿子而产生的无法掩饰的自豪幸福,从别人看你的眼光里也能看出你成了别人羡慕的对象,你把衣服洗得更干净,走路呀,也把胸挺得更直,我跟在你后边,也像一位武士。我也高兴呀,我对着每一个人吼叫,让他们看你,看你的自豪与风光。
儿子考上大学时,按照当里村子里最时髦的做法,请放电影的到村里放一场电影,再请几桌客,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排场一番,这是长面子的事,也是对别人宣示。在村民的思想里考上大学就是中了举人,可以放官了,父母应该因子而贵,说话做事都应该与以前不同,以示自己身份的提高。可是你并没有那样做,你想自己是一农民,要做符合农民的事,你认为自己成不了老爷,只能是个下人。
因为你没有放电影,没有请客吃饭,村里人都说你是老鳖一、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可是你心里是想让孩子永远记住自己的身份——农民,别忘了根本,你说只有记住根本才能走得远,别人只是在你得势才围绕着你鞍前马后地陪小心,你一旦失势他们便会马上离开你,甚者还不忘踩你一脚。
你对儿子说,人呀最怕是翘尾巴,别有了一点出息便忘记了自己是谁,要认真做好自己的事,一日吃饱不是饱,一生有饭才是饱。
你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到县上工作,你还没有请客,人家说你儿子的工作不好,羞于炫耀。可是当邻村因生育孩子打死人命时,村人才知道你的儿子是多么的出息。
你儿子坐着轿车回来处理这事,身边站两个戴大檐帽的人,说话不多,但很武威,视众人如草芥。他听了死者家的话后只对着人群大声问一句:“你知道什么是国 策吗?”没有人回答。他的目光如电影里的机枪一样扫射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众人在心里不住地问这个问题,不知道是不会回答还是不敢回答。他又提高音量,大声问一遍,仍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有人打起哆嗦了。
“那就是!”如一炸雷,轰得众人耳鸣目眩,又不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望去。那墙上有一行标语:上吊给根绳,喝药抽抽瓶,打死不偿命!
场面静得只听见屁一个接一个滋滋地响。
“吭。”他咳嗽一声,“政 府是关心群众的,决定对死者给以人道主义的补偿。给丧葬费二千元,免除五年的所有派款。可以了吧?”
没有人提出异议。就这样一场风波过去了。
你儿子当时没有回家,可是所有的人都认出了那是你儿子,从那以后所有人见了你就一下子矮了半截。
后来你问儿子打死了人为什么不偿命,在古代还偿命呢。你儿子说这是政 策,政 策是一个巨大的碾子,轧了谁就该谁倒霉。你听不懂儿子的话,但你懂那个碾子的比喻。你没有和儿子辩论,可是你对儿子有了看法,你从这一刻起发现儿子早已不是你的儿子了。你和儿子的分歧就是从那一次开始,你因儿子而起的自豪与骄傲一下子全没了,代替的是迷惘和担心。我分不清是怨你,还是怨你的儿子。
老太太走后,咱俩一口锅。你不吃你儿子拿回来的东西,你说那东西都是加工的,没有后山长出来的清新。咱只吃最新鲜的东西,咱们俩的肉是最干净的,没有一丁点的污染。你儿子知道得最清楚,因此他想尽法子要吃我的肉。
你见你的老婆子了吗?你们分别十几年了,她现在啥样?腿还疼不?白内障好了吗?嘿!我想象不出她的样子了,酆都城里和咱世上一样不一样?嘿,不问了,反正马上我也过去,咱们又团圆了。我似乎看到了,你又坐在小院里,听着戏,看着老婆子刷锅,扫院子。一院子的阳光。
这几年真难为你了。一个人自己做,咱俩吃,还得洗,还得晾,好在山里人孤独惯了。你想老婆子时,带着我到她的坟头,一坐就是一天,我知道你的心事,也不说话,卧在你身边。你对着坟头一个劲地吸烟,一盒两盒地吸完了。太阳从东边缓慢地爬到南边,又倏忽栽倒在晚霞中。那护陵的陪你说话,你总不理她,她给你送饭,你看也不看。她是怕你对儿子说她的坏话,就在不远处盯着咱,装着非常孝顺的样子。你看不起她。你讨厌她嗲嗲的样子,你讨厌她扭动的肥大的屁股。
不能不回去了,我才起身,蹭蹭你的身体,叫你回去,要节哀呀。你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一步一回头地离去。家里也是冷清清的,唉,一个孤独的小院,一个老人,一条老狗,这就是老年人的归宿吗?
老太太走了,你儿子要排排场场地给她办一场丧事。他说:“俺娘辛苦了一辈子,没有享一天福。咱家现在好了,活着不能享受,去世了要让她风光风光。”
你说:“她一辈子劳作,从没有歇息过,命贱,享受不了,简单一点。排场了,她看了这样浪费,心里会不好受的。”
“爹,你甭问了,这事由我呢。这是儿的心意,该怎么办我有主见。”你儿子右手的食指伸进嘴里,在牙上胡弄一通,掏出来,在眼前放了一会,嘴同时不住地吸来吮去的,过了一会使劲吸一下鼻子,咳了一下,嘴唇一撮,啪的一声,一口浓浓的东西射到老远的地上。他又走过去踩一脚。你讨厌他这个样子,你认为这样是一点文化也没有的表现,丢祖宗的人。
你向来不多说话,老太太在时都是她说你听,现在老太太不在了,你只好听儿子的。可是我知道,你非常讨厌他。你从地上抱起我,放在腿上,粗糙的大手在我光滑的脊背上一遍遍地抚着,口里唧唧哝哝说着什么,我不懂,但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心酸。我就推测可能是老太太走了,你一个人孤独,以后的生活更艰难了,去儿子那你不习惯,在家里一个人面对着空空的一切,心里会更思念老太太,会更难过伤心。一切使你暂时失去了理智。可是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是你对儿子有腹诽。你也反对奢侈的丧事,你总认为一介草民,一天三晌跟土地打交道的人死了就用一口薄棺材盛了埋了,才是最大最好的安慰。一个人要做自己该做的事,享受自己能享受的福,不然就会受折损的,在来世也得不到安生。
你呆呆地坐在老太太的灵前,如木雕泥塑样。你儿子见你这样,心猛地一沉,怕你出事,对你说:“爹,你想开点,别难过。我会让俺娘风光地入土。事过,你跟我去城里,也过过老爷的生活。”你说:“我没有事,省着点办吧。”
“爹,不花咱的钱。”你儿子拍着胸说。你看一眼儿子,摇摇头,又闭着眼,手又在我脊背上抚摸起来。
办母亲的丧事,不花自己的钱!
你儿子当了官,发了。发什么样我没有见过,只是许多人开始给你送东西,先是一点点的送,后来就成车的送,电费你去缴时,已有人给缴了,夏天没到,衣服别人已送来的,年节没有到,年货早已送到家门口了。别人见你老远便和你打招呼,开小车的也停下来喊你大爷,周围的人在谈论你,你成了人们谈话的主要内容,每一个人都以能说你而自豪,以能和你说一句话而有脸面。一个小伙子处对象要吹了,就因为对方一打听得知男孩和咱是一村的,女方立马又同意了,还要求赶快结婚。
你躲避别人像躲避瘟疫一样。我知道你爱清静,一辈子都是静静地看别人做事听别人说话,现在成了皇帝一样,你不舒服。你躲起来,可是你在家里,他们会追到家里,你躲到后山上,他们又跟你到了山上。
你儿子请来几个风水先生,对后山做了最详细的勘查,最科学的论证,选了龙脉,定了穴,圈了二十多亩地。又请来规划的人,根据风水先生的勘查对二十多亩地进规划建设,只用了半个月,一个规模可观的陵园建成。说是仿明朝的。
几个响器班子在村子里搭起台子,吹吹打打哟喝不止,三村十里的人都来看戏,听歌。你知道,咱家门口像逢大会一样,人山人海。
有人送来了一口棺。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你儿子也呆住了,他根本没有想到那人会送这么好的棺材。枣红漆在太阳下发着灼人的光,如一团火在院子里燃烧。你最在乎老婆子的棺材,你和你老伴常说,死了有个的棺即行,厚了折福,享受不起,躺在里面也不自在。你说棺材好歹都行,只是里面一定要干净暄和。你只看一眼,便呆住了,你没有见过这样的棺木,你在戏文里听说过楠木的,水晶的,在生活中你见的都是一口口泡桐木的,好的四五六,差一点的三四五,像这样的棺材,你没有见过,过去皇帝能不能用上这样的棺材?你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动,眼睛浑浊无力。那送棺材的见状,立马说:“太不会办事,这副太不上档次,换!”棺材又拉走了。显然那个送棺材的弄错了你的意思。换了什么样的棺材,你没有看,你怕见那棺材。从那口新棺拉走起,你再没有去过灵堂,出殡时你都没有送老伴一程,只抱着我在厨房里不出来。
你可知道,你的棺材价值一百多万哪!
你儿子给你买来最贵的衣服,你一听吓了一跳,那是你几年的生活费呀!你穿上从没有听到过的衣服。他怕你穿得破旧影响了他的声誉,让他在朋友中抬不起头来。他曾对你说要第一次震着对方,让人看不懂你,不知道你的底细。最能震住对方就是穿戴,一定穿戴好,穿戴好了,别人只能对你刮目相看,你便可任意驱使他们。可是你从没有见过这个阵仗,一个农民见了穿着光鲜的人就怕,不想见,你根本就不想穿呀,有人穿了新衣猴子样在人前卖弄,你连穿也不想穿。你儿子恨得只跺脚,如果换了其他的人,他早就骂上了,对你,他只能咬牙跺脚而已。
人们都说你畏缩,其实这就是你的想法的表现。
你儿子见你见不了外人,便怒怒地看着你,抚着大肚子,大声地训你:“爹,你就大方点,这些人见了我恨不得跪下去,你咋能怕他们?别让人家笑话咱!”
你便在厨房里不出来,不见那些穿着光鲜的人。你儿子对他们说老爷子伤心太重,不想见人。
咱俩在那屋里一呆就四十九天。
七七过后你儿子才让出殡。来了多少人,收了多少份子钱,咱都不知道,只知道咱门前的路上小车从没有断过,有专职人员昼夜指挥交通。你问我皇帝出殡能是多大的场面,我不知道,我只是卧在你身边,抬头望望你无奈的眼神。
他是孝顺的,他真心想让你过上城里太爷一样的生活,可是你呀,你是烂泥涂不是墙,你在厨房里不出来,不给你儿子撑面子。
你老伴走了,你哪也不去,一人在偏僻的山里。他在城里能好好地工作吗?你只知道依你的臭脾气,不言语,不动身。他跪在你面前,你动也不动,只抱着我,一遍遍地抚着我的毛。我知道你死这儿也不会去你儿子的城里,我在你怀里眯着眼装睡着。他又让媳妇也跪在你面前,你还是木然地坐着不动,他又让你孙子跪下来,你还是不看一眼,他让同来的所有人都下来,你还是不动。你臭硬呀!
他只好走了。他给你留下了那么多东西,你说这些东西你不会用,也吃不了,要他拿走。其实你讨厌他,也讨厌他的一切,连你的孙子,你也不喜欢了。原来可是一天不见你饭都不吃,现在你们像是仇敌,几世的仇人。是什么让一家这样生分?
他走后你对我说:“道不同,不能与谋。”你才去老伴坟头烧燃了一陌纸钱,偌大的陵园空空荡荡的,新栽的绿化树皱巴巴的,干巴巴的绿叶子缩做一团,像做错了事样。你对着老伴的坟大喊:“这是作孽呀!”
可是他是你儿子呀,他老想你,放不下心,工作不下去,他三天两头回来看你,天底下都传他是个孝子,可是你从不放给他脸色,好像他不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你也得跟他说一句脸面前的话,可是你从不给他。
其实你的儿子也不错,人缘好,你看,你老伴去世时来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帮他办事,事办得那样排场,你刚一谢世,他刚一进门,又有那么多的人跑来了。你不是常说要有人缘吗,这不是人缘吗。他当恁大的官,有恁好人缘,又恁孝顺,这是多好的孩子,可是你就是讨厌他。这真是父子是仇人哪。
那次你病了三天,谁都不见,等死。他回来了,你装着没有病,可是谁都看得出你病得不轻。他一见,抱起你就往车里跑,你连反抗的力量也没有,随他摆弄。我也才明白你确实病得重了。你的病好了,一天也没多在城里住,出院当天便回来了。
过了一天,他又回来。这一回,他给你下蒙汗药,把弄到城里。你一清醒过来,拿着拐杖话也不说便回家了。他实在没法子,碰上这样的爹,他难为死了,只好给你雇个保姆。你不让保姆进家,保姆只好守在陵园里。
早上你下了床,烧了点水,打了点稀饭,咱吃了饭,在院子坐一会,天上的云自由地向西而飞。你好长时间没有刮过胡子了,胡子长得很旺,有四指那长,你能撸住了。你盯着院子的门,不动眼珠子。我知道你是想儿子,想孙子。
我记得他回来时都带一身的杂味,是咱这没有的气味,不新鲜,像一个坏了的鸡蛋。他回来时我老远就闻到了他的味道。车子只呜一下,到了门口,他小心地推开门,叫一声:“爹,我回来了。”无论你在做什么事,你都不停下来接他。他帮你干活,把咱几天的生活必需准备好。有时要给你洗衣服,你也不让。他只好作罢,要是别的人,你这样对待他,他早就不来了,可是你儿了还一个星期回来两次。
那一次你儿子回来,他看我的眼光像刀子一样,他透过我的皮毛看透了我的内部,目测了我的肉我的骨头。不知道怎么那几天他突然爱上了狗肉。爱吃狗肉的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腥味,不是鱼腥臊,也不是海水的腥,是一种人的排泄物的腥,一种只有狗才嗅出的腥味,我们狗就是靠闻出这种味逃避狗屠的,这味是我们涂在吃狗肉的人身上的标志,让每一条狗都能急时避开灾难。他的味又不仅是腥味,还杂有别的东西的味道,你知道我是一条没有见过世面的狗,最熟悉的气味是你的一股汗气,再就是这清新的空气的气味,其他的动物的气味也只有在我需要时才去储存,一般不在我的脑里占据空间。他身上的气味杂得没有一丝辨别的可能性。
你瞪他一眼,你也看到了他涎水在口里飞快在转动着,像有一个小小的涡轮在他的口里转动着,他的眼睛一个老色鬼看到一位漂亮少女的眼睛。你厌恶他这个样子,拿出鞭子,照我身上狠狠地抽来,我不知所措,腿没有站起,爬着逃离你的鞭子,蹿到院子外面去。我到了院子外面才明白你的用意。
“爸,我给弄条洋犬,懂人性,还能照顾你的那种狗。”他蹲到你面前,像他小时候跟要钱时一样,一脸的哀求,他抽一支烟给你,他知道你不抽烟,可是他还是很有派头地递给你,你没有接他的烟,他把烟举在半空中,缩回去不是,往你面前递也不是,他尴尬地定了一会,说:“爸,咱到城里吧?你一人在这我不得劲。”
“你走吧,我好着呢。有狗陪我,我就高兴。”你不清楚儿子怎么变成这样一个没有廉耻的人。
“爸,狗岁数大了,也不能照顾你,我给你弄一条能照顾人的狗,我才能放心吧。”
你又白他一眼,你看透了他。他认为我是在山里养的,没有受城里的污染,应该属野味。他从当了官时起,就喜欢吃各种野味,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只要搭一点野字,他都要想方设法弄到,吃到口里。一回他吃野味过了敏,差点儿没有死去。他们当官的比着吃野味,一人弄得了野生味拿来大家分着吃,一起谈吃野味的方法,吃野味的体会,写成书,印在纸上。吃成了他们的第一要事,整天在餐桌上趴着不动。他说的给你弄一条外国犬,便是想吃我的肉。
“你还让我活吗?我们都几十年了!”
我得意地站在门外,我高兴呀,你是我的知音,我是你的蛔虫,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一定比什么外国犬更会伺候人,我一定比外国犬更了解你,我是你的老伴。我对天空高声喊,我要谢谢你,我给你最大的支持,让你儿子知道,外国犬不如中国狗忠诚。他转过身,对我怒目而视,那两条目光刀一样割在我身上,但是我不怕,有你呢,我怕谁?
这一次我失去了你,我只能成为他肚子里的食物了,我要在他的动物园一样的肚子里完成轮回了。也好,我可以看看他的肚子里都留下了什么动物的足迹,看看他都是吃了什么野味。
你走了,你的手最后一次抚摸我的缎子一样的毛是前天早上,你给我做了最后一次饭,我吃饭时,你的手落在我的身上,不一样的爱,不一样的情。我的心好像被电了一下,那股子温柔没了,那股子爱没有了,好像一片树叶飘落在我背上。我知道坏了,我从你手下钻出来,抬头看你,你微笑着,完成一件伟大事业一样的笑容。这笑容一直刻在我的记忆里,我将带这笑容到你儿子的肚里,再把笑容刻在他的胃里肠子里,融在他血里。你的手再也抬不起来了,那苍老黑瘦的手,在我身后落在地上,你也失去骨胳样瘫在地上。
坏了,全坏了!我在院子里大声地叫你,喊亲爱的朋友,你醒醒呀,我的主人,我还没有吃饱呢,你不能不顾我一人走哇,你太不够意思了。我不住地埋怨你,天地也给我发疯地回应着,让他们都知道是你不顾我,一人走了,是你背叛了自己的朋友。我怎么喊你,你都无动于衷,以前我一喊,你会对我说知道了,快吃。可是今天,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可是答应你要比外国犬更好地照顾你的,你这样躺在地上是我的失职呀,我怎么向你儿子交待?我成了最不守信用的狗了,成了我们狗中道德最坏的狗。我得救你,我得到你老伴的陵园里叫回那个你儿子聘的守陵人,让她救你。我太无能了,我不能救你,我是世上最笨的狗,还自称最了解你,是你的蛔虫,可是你病了我都没有看出来,这算是最好的朋友吗?我在心里深深地责怪自己。
现在不是自我责怪的时候,应该全力救你。我清醒多了,我比一条外国犬理智,叫着朝你老伴的陵园跑去,我的身子全不着地,我是一支箭,是你射出的一支箭。
那条山路咱们走过了无数遍,你悠闲自在地散步,我跟在你身后,你呀把路上的枯枝拾起,扔到路边的沟里,树木的枝条有的斜在路上,你又把这枝条小心地扶正,早晨上面有露水,露水条湿了你的衣服,你只撸撸。你快乐地坐在小路上,我卧在你身边,蜷着身体,听你自言自语,听虫唱,听风吟,听泉水滋润小草的声音。小路成了一条干净舒畅的乐园,你爱看路边满树满山的野花,一年四季如个万花筒一样一季一花色。树上有鸟儿鸣唱,有蝶儿嬉戏。有时还会出现山鸡、猴子、刺猬,它们不怕你,你也不动它们,你捡挑着路走生怕掽着它们。可是我见了它们非逗上几下不可,我冲着山鸡奔去,山鸡也不飞,奓着毛,对着我咕咕地叫。山鸡奓毛比不奓毛好看多了,我特别爱看。说实在的第一次走在这我有点怕猴子,可是时间长了,知道都是这儿的主人,谁都不会伤害谁的,也就不怕了。有时儿猴子会冲到我身边,我就用头抵它,猴子用尾巴鞭我,我也用尾巴鞭它,他的尾巴比我的灵巧,我老吃亏。你看着我们逗,能笑出声来。刺猬见了我,似乎要滚过来刺我,可是我知道拿它没有办法,我试探地用前脚去踢它,那家伙赶紧闭上眼睛,缩着头,奓着刺,好玩极了。今天我没有心情来和它们玩了,我要救你,我是一条忠实的狗,不是外国的犬。
你的老伴最后一次走这条路是多风光呀,有几个响器班子在前吹着,有武 警开路,有警 车护卫,那棺材上罩着龙凤罩,人们都说百十年没有见过这样风光的事了。可是咱们在厨房里没有送她。她走得好吗?她后来给你说过那次光鲜的出殡吗?那次光鲜的出殡现在还传说着哩。
咱们可要常走这条路呀,你不能就这样走哇,我一想到这心都凉了。骂自己没有成色,不会想好一点,我也像你样肉木呀。不是我咒你,这是我当时真的法,我没有骗你,我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真是怕啥来啥,嘿……
我一头撞到守陵人身上,她抄起一条棍子往我身上扔。我没有躲,我知道她不敢真的打我。我冲她叫个不亭。她还以为我和她开玩笑呢,吹起口哨和我逗。我的心急呀,她又对我问你在哪儿,她也知道,有我就有你。她往路上望一下没有见你。她又问我老头子呢。我一直冲她叫。
她以为你又要到老伴那说话,我先来了,见我只是叫,她又朝山下望望,仍没有望到你,要转身回屋,给你准备椅子茶水。她见你来都要这样小心的伺候你,比伺候她的老子还尽心呢。我急得围着她转着圈咬,不让她回屋。她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和她没有联系密码。今天这狗疯了,这是咋的哩?她一错身,又拿起一支棍子对我舞。时间,时间才是救你的关键,我只好拼了,一蹿咬着她的棍子,想拉着她回到你身边。她见棍子被我咬住,吓得丢下棍子,又一错身钻进了屋里,重重地关上门。
这狗疯了,她想,她从没有见我如此状况,更不理解我心里的焦急。她找来了一个大砍刀,那是个风吹断发的刀,曾斩断铁棒的刀,曾杀过狼,刺过狐狸。寒光一闪,我知道她把我当成一只得疯病的狗。我能得疯病吗?我每天跟着主人,学着他的高贵,从和不三不四的东西交往,不像你们人,啥事都尝个新鲜,吃了土里长的地上爬的,吃空中飞的,吃了空飞的,吃水中游的,我是有个底线的狗。但是她把我当成了贪吃的人,这是我的悲哀。
她拿了大砍刀,胆子大了,慢慢地开开门,把砍刀对着我。她要杀我,我要借着她的刀引她到你身边。我对着她又大叫几声,她麻利地抽回刀,关上门,我听得见她的心跳声,她把门关得死死的。我不能这样和她斗,要引她出来,引她追我,杀我。我要给她机会,让她认为找到攻击我最好时机。我发出一丝哀伤的低叫声,是那种夹尾巴狗的求生的叫声,她听到了,猛地开开门,向我扑来。我箭一样逃离了她,向家跑去。她在我后面喊着打疯狗,一边追着我。
她只追了一半路程,停下来,往前面看看你在哪,她怕你看到她要追杀我的样子。我见她不再追我,我又泄气了。我对着她大叫,我用狗语骂她,用肮脏的语言骂她。她大概也看出了点怪异,把刀藏起来,小心地跟在我身后。她没有了武器,胆子小了,只远远在跟在我身边。我一边往家走,一边不住地回头对她大叫,我要用计谋把她引到你身边。她看看咱的门口,望望我,紧走两步慢走两步。没到门口,她大叫你,你无法回答,她不敢往前走,只是叫。我飞上了屋脊,对她再吼,她才踅到门前。她见到了你,发疯地大叫起来。我救了你吗?
是的,我已二十多岁了,二十多岁的狗是一条老狗了,是一条老得不能再老的狗了,可我是一条野生的狗,就像是一个农民没有受到污染,浑身有股子正气,你儿子他最爱吃的东西都是怪怪的东西,什么羊粪、蚕沙的,所以他一进门就看着我了。
你儿子没有回来前,乡里早派救护车来了,看看你已收了气息,只是抬你到床上,盖了条白毯子。坐在院子里的人听守陵人讲我多么的忠诚,是怎样叫她回来,她是如何误会我的意思,她是怎样第一个冲到老人身边,扶起老人的,她说时眼泪涂抹了一脸。这些话她又对着你儿子说三遍,你儿子给她一千元钱,她嘻嘻地揣在怀里,放声大哭几下,急急地走了。
我卧在门边,听着这一切,看着人们出出进进。你儿子一进门对我发呆,发了好久。我当时想这个孬种,连脸面都不要了,老子刚死就杀我吃肉?当时我想和他一拼了之,可是你还挺着尸,我不能做对不住你的事,我卧那没有动。“是不是真不行了?”他大声问,我还以为是问我呢。
“老爷子已进了天堂。节哀……”一女的回说。
“我的爹呀,早让你去城里,你不听,这……让人咋看我呀?”他哭着冲进屋里伏在你尸首上痛哭不止。他干裂的喉咙只号着让他无法出门,无法对天下百姓,好像你的死把他打到万劫不复的地方,你的死让他丢尽了颜面,你的死是天下最不正确的事。
人们劝他说他是天底下最孝顺的儿子,是人民最好的楷模。
他说:“我是不得济呀,不得济的儿子不是好儿子,我就不是好儿子,死了不得见你呀。”
我听着他痛哭,也知道他的表演该结束,才想到他要对我下手了,我不能死,我要给你守陵,每天在你坟头,看护着你,你给做了二十多年饭,你没有把我当成一条狗,把我当朋友,我必得像个朋友样待你。我要活下去,看现在的情况,我活下去必先离开你儿子,于是我躲到后山里去了。
你说后山是我们的根,如果后山坏了,我们就是一个无根的水草,无家的云彩,只有流浪,没有定所,如人们常说的犹太人。你还说后山是咱们的衣食父母,是咱们生活玩乐的所在。春天的山花青菜,咱们看不够,采不尽;夏日里清泉细语,浓阴匝地,唱虫鸣鸟,飞禽走兽,出入其间忘世俗人情,净心乐事;入了秋后山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山果已熟,鱼肥兽健,后山是我们取之不尽的宝藏;冬天后山睡在白雪之下,听听她酣畅的呼吸,心里舒畅得劲。
可是他你的儿子要烧山呀,烧山就是为了把我驱出来,成为他的口中之餐。古人尚不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你的儿子一个受了大学教育,有着现代思想的高官竞为了自己的一口之亨,采用了这种自绝子孙的做法!
我不能让他烧山,我只能走出来,自己主动拯救后山的生灵,如果上天有灵一定会认为我很伟大,可是我只是回报养育我们的一切。你也知道我也怕死,不和山上的猛兽战斗,总是躲着那些猛兽,现在我再也不怕死了,能用我的身体保住后山,那将是我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了。想到这我心里美了起来。你说过一个人看到一只饿得快死的老虎,自己就走到老虎面前,让老虎吃他。当时我听了你说的话,觉得很可笑,让自己喂老虎,世上哪有这么傻的人,看你认真的样子,我还笑呢,想你说的一定是神话故事。现在,我就是那个把自己喂老虎的人了。
人死了回归土地,狗死了也是回到尘里,只不过得先过一次的肠胃。我比你自豪,我在回归土地之前又充一次肠胃。这是按你说的来想的。
你在棺材里觉得舒服吗?你一定不舒服,这棺材太贵了。他们说你的棺材一千多万从南方买的,比得上古时候皇帝的棺。你别骂他,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小小的钱,或者根本不花他的钱。地方上在你去世后产即成立了治丧委员会,一个大官担治丧委员会主任,一个著名的文人给你写了悼词,请的是省里的礼仪主持。这几天呀,不是有武 警来疏导交通,路上早不能行人。路边的河里漂的全是矿泉水瓶,一个捡破烂的,你曾给过他钱,这几天卖水瓶子,就弄几万块呀。
他能动许多人和物,比如,他想烧山,怕火控制不了,他派了许多军人,还弄了几架飞机,他把整个后山都用铁丝网围起来了,现在一只老鼠也出不了后山。
我呀,只等着他把我逮着。
现在我只好守着你的尸体。事情变化得让我接受不了,一瞬间,只瞬间天地倒了个个儿。
今天格外的静,他们是不是准备烧山了。
后山很静,像咱们一起玩时那样,静静的,静得让人心醉,让人忘我,让人升仙。我尾巴一夹箭一样向咱家飞回去,我一路跑,一大声叫,引人注意,让每一个人都知道我在这儿。
那么多人都哪去了?昨天还是人山人海,为什么一夜间全都蒸发,一个也不剩下,你的儿子也不见了。
不能让他们烧山,我要冲到他们面前,让他们抓住我。我对天长哮,山上只有我的哮声。
后山上除他前天弄得一狼藉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山上的一切都胆怯地躲着我,树叶也抖着不停。
我又到后山转了一圈,除了他立的钱丝网之外什么也没有,以前的老朋友兔了也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了。想打听一下消息也不能。
你说过,非常时间定有非常之事,这是不是非常时间,是不是要有非常事发生呢?
我又顺去陵园的路向陵园跑去,对守陵人叫喊,让她再逞一次功。
整个陵园像遭了贼样,乱得不成样子。我向守陵的房子走去,我还高声叫着。
房子开着门,我觉出异样了,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就发生在你的儿子身上。我不想死了,我要活着,要见见你的儿子,问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也得先保住后山。
我站在房门口,冲里直囔,可是里面没有动静,我闻了闻,守陵人就在屋里,我闻到了她的气息。我清楚了这房子这一刻得成了陷阱。我要是进去便发生关门打狗的一幕,我得用点心思和她斗一斗。
我更大声叫着,试着冲过去,就在到房门口的一瞬,我又倒了回去。那个守陵人把一个铁锤重重地砸过来,幸好我退了回来。她向来对我是一半真一半假的,当你在我跟前时,她对我全是假的,当你不在我跟前时,她对我全是真的。今天,她对我是真的,知道你已不在人世,你儿子要吃我的肉,她能打死我,送给你儿子,你儿子一定会重重地犒赏她。这一锤,她是用了十分力量的。
这摇尾祈怜的家伙!
奶奶的,真是一家人,都是这么猾,装得都这像,一条狗也会用计策了,这世道官员家的狗都是研究生了。嘿,还不是进去了。连埋老头的工夫也没有了,在位时多么煊赫,倒了也不哄然一声。老天爷,这就是报应。
这个当年一听说你儿子要给你找一个护工时,恬着脸,拎着一只鸡,扭着屁股,嗲嗲地求你的人,现在突然间长了威风,她在咱面前向来都是低眉顺目,屁也不放的,今天竟然对我大打出手。真没有想到她竟这样骂你儿子,什么是两面三刀?她就是,当时她对你可是恭维得天花乱坠,现在她还吃你的,拿着你的,占着你的,可是已当着面骂了。你儿子一定出事了,要不,她绝不敢这样。
怎么回事?没有埋你的工夫?
我像看屎样看着她,这样的人老天为什么让她披了张人皮,以前是怎样恭维你我,让我看她胖猪样的下体,让我吃她碗里的饭,甚至想抱我到她的床上,可是现在她又是这样欺侮我。
我觉得有极大的事发生了,就在一瞬间,天地翻了个。我有可能从一条被敬仰的良种狗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恶狗了。我已是一条丧家的狗,于是那些得势的人想杀了我吃肉。人哪?
说良心话,我受你教育这么多年,虽算不上是个贤德之人,也知道了什么是礼义廉耻,知道一条狗应该遵守的道狗,如何待人接物,如何与狗相处。我自认为比一些人高尚得多。
现在要杀我的不是你的 儿子,是平时讨好你,恭维你的人!
你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你儿子被双规了,就在昨天双规的,他连埋你的机会都没有就进去了。
我该怎样说呢?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事,才突然而去的?
你离开我的前一天上午,你在你夫人的坟前踱了一上午。微风轻轻地吹起你苍白的头发,仿佛是老婆子坟上的荒草,你抄着手来回踱着,影子一会在你前面,一会在你右边一会又在你左边,影子也左腿右腿地晃动着。晌午时,你打了电话,这是你第一次给你的狗儿子打电话。没有说什么,你就把电话扔了!我惊吓得望着你,不知所措。你见我受了惊吓,忙蹲下身体,抱着我的头,咱们像战争过后留下的抛儿。
家里什么也没有了!
你赤裸裸地躺在地上。这是辱尸呀,可是再没有人到你面前来了,当年你赶也赶的走的人都逃走了,连个脚印都不留下,生怕这院子跟他们有一丁点的关联。
院子里只有空气的哄哄的响声。
我找来你常盖的被子,遮住你可怜的躯体。
这是你老伴给你做的被子。她在院子里铺了一张极大的塑料布,要你帮着铺,你只坐在石头上不动。我看你不动,便和她捣乱,她铺好这边,去铺另一边时,我叼起铺好的一边,猛地跳起来,塑料布飘起来。你不但不吵我,还哈哈大笑。我得到了奖励,也调皮地退到一边,盯着她,看她怎么办。她抄起一枝棍子,向你扔去。我看不好,她好像真的生气了,怕她砸你了,一跃想咬着棍子,没想到,她只是做做样子,把举起的棍子扔到院角里了。你一手揽过我,搂在怀里,亲亲我,站起来,帮她铺塑料布。
她就坐在被子边。一针一针地缝,长长的线在她手指间穿来穿去,你看她。
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吗?
我哪儿了也不去了,就等在你身边,我怕一些可恶的恶兽来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