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兜豌豆剥了下锅吃。母亲在家没事,也帮我剥。只见她每剥一个长荚都把豌豆籽放到手心里数数。母亲年届九旬,手因风湿严重变形,得过白内障,剥豌豆很不容易,用了很大劲才剥开一个荚,数更困难了。她把剥出的豌豆籽放在左手手心里,趁着劲,半眯着眼,右手食指一粒粒分开豌豆籽,“一,二,三,……”娘大概又想起了豌豆姑娘,便问:“娘,豌豆最多几个籽?”
母亲看看我,笑了。苍老多皱的脸像一朵开着层层叠叠花瓣的花。她讲起小时候的事。
解放前,小麦产量低,为了多打粮食,往往把豌豆和小麦一起种,也就是套种。豌豆比麦成熟得早,要先收豌豆,怕收割豌豆时怕弄坏了麦子,不让小孩进地,只让我们剥豌豆。
成天价剥豌豆,白天剥一天,晚是点着麻油灯剥到深夜,手染得发青发绿,总想偷懒耍滑,大人也知道我们累,不想干,也不逼着我们剥,而是想着法子激励我们剥豌豆。说有位漂亮的豌豆姑娘躲藏在八粒籽的豌豆荚里,谁能从豆荚里剥出来豌豆姑娘,她就会到你梦里,把她的本事全教给你。豌豆姑娘是个聪明漂亮的孩子,什么事都会做,并且做得还非常好,她见了你,把本事全教给你,你就是什么活都会做的人了。谁不想长成个会做好多事的巧人呢,像大人一样,我当时想一定要豌豆姑娘教我做衣裳,做出漂亮的衣裳,我要学做裙子,我爱穿裙子,因此,总想遇见她。要想遇见豌豆姑娘就必得多剥豌豆。心里有了念头,也就不觉得累,也不怕手染成绿色。八个籽的豌豆荚很少,很难见到。
有一天晚上,一家人就着昏暗的麻油灯剥豌豆。我为了能数清楚豌豆籽,把灯挪到自己跟前。俺爹,就是你姥爷,他总是把长豆荚拣出来,扔到我前面。我也只挑长豆荚剥,看也不看短的小的豆荚。突然我爹扔过来一个忒长的豌豆荚,我生怕谁抢走了,赶忙捡起来。一剥开,天哪,真是八粒籽!八粒豌豆亲热地挤在豆荚里。我一高兴,猛站起来,把麻油灯弄歪了,油全波出来,我吓得不知该怎么办,麻油是很贵的。爹没吵我,而是说,好了,看来,今晚豌豆姑娘要来咱家,她为了早点来,急得把灯都吹灭了,那咱就睡,让豌豆姑娘早点来,认真教教俺闺女。我的心那个激动呀!
我生怕那八粒豌豆跑了,用力攥在手心里,谁也不让看,等我爹再次点亮麻油灯后,我大气也为敢出,抖着手,把豌豆籽一粒粒放在桌子上。一家人都夸我有福气。我把豌豆籽又一粒粒放进豆荚里,正好放得进。
睡觉时我把豌豆和豆荚一起放在床头的抽屉里。心里激动,躺在床上老想豌豆姑娘长什么样,她的手是不是和我的一样绿瞎瞎的,她教我做什么衣服,裙子怎么剪裁、怎么做。躺在床上,翻来复去,想赶快睡觉,可是越想睡越睡不着,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娘叫我起来吃早饭时,揉揉眼睛,才发现没有做梦,豌豆姑娘没有来,真是遗憾。赶快拉开抽屉,看豌豆在不在,八粒豌豆和豆荚安静地睡在里面,望着豌豆,想,豌豆姑娘怎么不来呢。
这八粒豌豆和豆荚成了我向别人炫耀的宝贝,见人,我就拿出来炫耀。别人问我见到豌豆姑娘没有,我非常遗憾地摇头说没见。大人们说你只在一个豌豆姑娘那挂了号,在她那挂号的人多,得按顺序排,或明天,或后天会来教你,你还要在别的豌豆姑娘那也挂上号,这位豌豆姑娘来不了,那位可能会来的。我信以为真,一边热切期盼着我的豌豆姑娘早日到来,一边寻找更多的有八粒豌豆的豆荚。
母亲说着,不好意思笑出声来,又接着说,农谚有“谷子三千麦四十,豌豆六个籽”的说法,一个谷穗三千粒谷籽,一个麦穗四十个麦籽,一个豌豆荚只六个籽,八个籽的豌豆荚是特大的喽,是非常稀罕的。其实也没有什么豌豆姑娘,只是激励小孩子多干点活而已,可是豌豆姑娘已经走进了小孩子的心里,并住在那,长成美丽的仙女,时刻激励着孩子。后来一见到豌豆,就想起豌豆姑娘。再后来,生活的事多了,虽然剥豌豆时也想起旧事,但哪还有时间去数数豌豆籽?
人老了,没事做,剥豌豆时又想起儿时的事。大前年,在老大那儿,我剥二个八粒籽的豆荚,给你嫂子说了这事,你嫂子差点笑岔气。她说以前豌豆品种赖,一个荚很难结五六粒籽,现在豌豆改良了,一个荚都可以结七八粒籽。
一辈子也只见到十来个结八粒籽的荚。母亲叹口气,又接着说,还真有一回在梦里见到了豌豆姑娘。我爱中午饭后歪在床上眯会眼,有一回,刚一合上眼皮,豌豆姑娘就来了,她说不教我做衣服了,现在都是买成衣,教我绣花,我说眼花了手也捏不住针,她说教我做饭,我说现在用的都是电器,我不敢用,孩子也不让我做,她又要教我跳舞,你想想我这老婆子还跳得动吗。她嫌弃我这也不学那也不学,没有上进心,一气走了。从此再也没看过。
我故意把长豆荚放到母亲那边,还不住地问是几粒籽,我剥了长豌豆荚也数数和母亲分享。母亲很认真,生怕出一点差错。
这次母亲剥了五个有八粒豌豆籽的豆荚,我剥了一个有八粒豌豆籽的豆荚。母亲很高兴,收拾豆荚皮时又笑着说,想起这事真是好笑,孩子就是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