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雨下得室内潮潮的,没有半点干地方,便想到郊区像儿时那样弄点泥巴玩玩。到了郊区,全是垃圾,没干净的地方,又到公园。公园里要么硬化成奇形怪状的小路,要么是种得乱七八糟的花草,想找一点泥巴比从前吃盐更难。从花草下面弄出一点还是土不像土粪不像粪的,令人作呕。
儿时的泥巴上哪儿去了?
原始先民,就是用脚下的泥土实现了智慧的跃升,出土的陶片憨厚地反映着先民在原始状态中用泥土完成自己的进化。是一把把泥巴养育了先民,先民也在泥巴中生长,泥巴赋予先民以生命,先民还泥巴以质朴,人没有离开土,土始终喂养着人。出土的原始陶器,最亲切地画出了先民是如何一步步从土里走出来,站在厚实的大地上仰望深空,瞻望未来的过程。憨厚的原始陶器,梦幻的青花瓷,精致至极的紫砂壶,都是人们清晰而深刻的脚印。当土陶披上艺术的彩色外衣之后,摇身一变,成为高贵华丽的玩物,走进光线鲜亮装饰富丽的豪宅,便逃离了粘粘的土地。欣赏他们的人离土地也越来越远。
现在的人和土地隔离得越来越远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开始讨厌足下生养自己的土地,讨厌她荡起的尖土,讨厌她灰暗的颜色,讨厌她死巴巴的性格。于是对土地进行硬化。
土地硬化,明显地把人和泥巴分开了。现在我们和土之间唯一的脐带便是还吃着土里长的东西,可是这脐带也是要断的,什么无土栽培,什么化工合成。真不知道,当我们不认识足下的土地时,人类会是什么样子。踩一脚泥巴,插几棵稻秧的童年早已尘封在老家的村子里,盖满了厚厚的黄土。
小土孩,小土孩,一到夏天土里埋,土里吃,土里晒,土喂的小孩波又乖。这是我老家的哩语,其中“波”就是说建康,整个话的意思是:整天在土里玩的孩子建康。这道出了人与土的关系,人只有与土有了充分的接触才建康,吃的是从土里长出的五谷杂粮,是土喂养大的,自然要以土地为家呀。出生不说出生,说是落地,人从一开就在地上书写人生了,哪能半途离开土地呢?
小时候从来没买过玩具,玩具都是自己做的,如现在街上五颜六色的大风车,当时我们叫做风蒌子。自己找来一张硬纸,剪成正方形,从四角沿对角线剪至距中心一半处按顺序把角叠加在中心,用一洋钉穿着,即成了,上学放学,拿着玩,很神气。自己做的玩具特别爱惜,总能玩好长时间,真是弊帚息珍。
用纸、木头、铁做玩具,对那时的孩子来说是天大的奢侈,泥巴才是我们做玩具的主要材料。泥巴就是孩子天然的玩具。
甩泥蛋是最易玩的方法,挖一大块泥,丸成枣子大小的圆球,找一根有柔韧性的树枝条,把泥丸插在枝条末端,用力甩出去。往往几个小伙伴一起,比谁甩得远。要把泥蛋甩远,必把泥和好,树枝的韧劲要恰当,太柔软了甩不出去,太硬了又甩不远,当然臂力和技巧也很重要。
孩子们玩泥巴,多基于生活的想像,如学着建房子,房子能建得很大,能钻进去人,大人见了,直呼不能再弄大了,大了成庙,成了庙便不能拆了。再如建一灶台,还是拉风的,灶肚里放入柴禾,把瓷碗当锅还烧开水过。
玩得最热闹的是摔凹屋,凹屋是方言,在普通话里怎么说我不知道。把泥和好,弄成方块,从中间捏个凹窰,底子一定要薄,只有足够薄才能摔得响。做成了,看上去像个倒放的屋子,这可能是称作凹屋的原因了。
做好了,把凹屋举过头顶,大声唱道:
阴天晴天,
东庄西庄,
听听我的凹屋响不响?
不响!小伙伴齐声喊。
拌草棍,打嘭嘭,
凹屋炸个大窟窿。
陪不陪?
赔!
赔多少?
赔半个!
半个半个真太少。
一个凹屋全赔了。
唱到这,用力摔下凹屋,嘭的一声冲天响,凹屋的薄底炸飞了。
小伙伴咦一声,“还真响哩。”不情愿地,从自己泥块上掰一小块塞到炸飞了的地方。
这些玩法,全不能玩到泥巴干了。泥巴在手里易干,几转就干了,不能再玩了,只能重新挖泥巴。
玩着泥巴,尽情地对天地大唱,有意思无意思的对白,说一不二的性格,朴素比过手里的泥巴,似乎先民们从土里走出来,加入进来,一起玩着乐着。
把泥巴塑成各种形状,阴干,想玩时拿出就玩,这便是捏泥泥狗,书上说是泥塑。捏泥泥狗是通称,或许是因为狗常在身边,拿起泥看到狗,不由得手下出了狗的外形,泥泥狗捏得多了,随口称为捏泥泥狗,其实捏的什么都有。
农民好像天生的艺术大师,几乎没有谁不会捏几样东西的。
有一老爷爷善捏西游记师徒四人和八仙人子。他捏的西游人物中猪八戒要比其他人物大得多,一副贪吃可笑的样子,而八仙中何仙姑又比另外七个男人个体大,生动逼真,线条流动,似乎感觉出风吹衣动,飘飘欲仙。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突出重要人物,用的是对比衬托的艺术手法,目的是让人一看便 能找到趣味点。当时我不懂他说的话,只是觉得西游记中应该孙悟空大,而八仙中吕洞宾应该是主要人物,现在想想我早把自己的理解强加到了他的创作之上,现在回想他的作品,真趣味无穷,尤其猪八诫是笑话多多,何仙姑女丈夫,让人产生无穷无尽的想象。可惜他早已作古了,他捏的东西也早被岁月冲到土里、泥里了。
我也学着捏,也把自己的想法融入到捏的过程中,有时想到沙僧是老好人,忠厚老实,应该大点,有时觉得师徒四人都重要要捏得一样大小,无论怎样,那爷爷总是夸我捏得好。
这可能是我最早的艺术创作,是我人生梦想的开始,也培育对美追求的精神。
捏出形状,做成一件乐器,我们叫做小响,做成小响,要有技术要求,在捏的物件上用小棍插出两个小洞,底部相联,角度要恰当,吹着呜呜地响。农村人怎么省事怎么叫,一吹便响,就叫“小响”,无调有调,都是浓浓的情味,朴实憨厚。
后来说这是民间艺术,进行了包装,推向了世界。郸城张振福就是比较有名气的大家,捏泥巴捏出了成就,看来一个人的成功不一定是考上什么大学,而是能把自己的灵感专注到一件事上,并努力做下去。
大自然的丰厚馈赠——泥巴,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 为单调的童年上涂抹出丰富多彩的岁月。如果没有了泥巴要类该从哪而来,我们的童年又会什么颜色?自己捏的东西都是宝贝疙瘩,带到学校,在同学面前展览,还赠送别人。现在想来真是趣味无穷,可是现在想抓点泥土都没有地方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