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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秋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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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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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斤红薯片的钱

有庆觉得眼前亮了,他知道这是天明了,于是坐起来,摸到衣服,穿好,掂起拐杖,凭着自己走熟的路,摸索着去村口的路边。

他今天会来的,他说等红薯片卖到一块钱斤时来要刀钱,只要一斤红薯片的钱,要一块钱。他今天会来的,都三十多年了他不会爽期的。他一边走,一边嘟囔着。所有的都知道有庆又去路口等那个卖刀人

坐在新修的水泥路边,怀里抱着拐杖,昏花的老眼盯着路上巨大的动颤,他分不清,只感觉眼前有动静,是什么他不知道,耳已聋了,听不到声响,只能看到模糊的一片。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只好大声问,是卖刀的不是?没有回答,这问话归回到无底的昏暗中。他又大声问,仍没有回音。整个世界都是昏昏黄黄的,寂寂静静的,都是这样,三年了。

他等了一会,天地归于平和寂静了,用拐杖敲敲路,有人没?我在这等你呢?能看到我了吗?能听到我的话吗?我等三十多年了。或许有人听到了,但是没有人回答他,天地听到了,天地只是静默。

是你不是,一个乡的卖刀人。我等了三十多年。他知道自己看不清楚人影,听不道声音,就不停地说,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几句话生怕错过一路人。 

年前,有庆的耳朵坏了,去医院看医生医生说七八十岁的人,听力丧失是正常的,意思是没有治疗的价值。儿子也挺遵照医嘱,对他说,医生说吃点药就好了于是卖一塑料袋的药带着有庆回家了。

有庆发现自己的耳朵不好使时,急出一身汗哪,耳朵听不见,那个卖刀的来了,叫我,我听不到,错过去,这十年不是白等了吗?他着急地嚷着要赶紧去医院,赶紧治好,千万不能错过卖刀人。欠他的钱都欠三十多年了钱放到银行里也该长好多利息。没想到,医生就这样打发他回来,像对孩子说明天给你摘个星星玩一样。他想抓住医生问为什么不给治,还想问儿子是不是不想出钱治。可是,他像装到笼子里的老虎,做不了主,一切都必听从他们的,自己像一个婴儿,可是婴儿一哭,还有人哄,自己多说一句话立马招来他们的呵斥,如他一提到那个卖人,他们便立刻嘲笑他,那人早死了,那人准是个疯子。他只好不言语,默默忍着他们的嘲讽讥笑。如果回到那时候该多好哇,家里虽穷,自己有股子劲,天不怕,地不怕,人家都不敢赊刀,他赊。谁料想这一赊,赊来几十年的心事,放不下,也还不上

医生不给治,孩子也不想费钱,那就聋了吧,做聋子再也听不到别人嘲笑了,每天可以静心坐在庄头等那个卖刀人眼睛还好,能看就好,听不到,倒清静。

上天给我留下眼睛就是让我找卖刀人,还刀钱,一斤红薯片的价钱——一块钱。他怕错过卖刀人,从天亮到天黑,只要能看到点光亮,他便坐在村头观察每个人。腿脚越来越不活变,越来越,反映越来越慢像植物人,老了。他像路边的一块石头,定格成一蹲塑像,固执坚定地守在路边

他心里明白,我要还三十多年前的一笔账,当年一笔大账,山一样压在他心上的大账。心里清楚,有想头,也管什么,只想着能早点还账,还了账,心里在就轻松,舒坦了自己都八十多了,和自己年龄大小差不多的人走了好几个,一自己

也走了,而账没还,能欠到下一辈子吗?有时候他又想老天爷让自己还活着,不就是让我还刀钱的吗?那个卖刀的说等红薯片价格涨到一块钱斤时来要刀钱,要一块钱。红薯片价格早在十年前已一块钱斤了,十年前,卖刀人就该来要钱,我不死就是让我来还这刀钱的,哪有欠两的钱呀。

那卖刀人也该有一百多岁了。当时,有庆家的正砍红薯下锅,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红薯,还滴着水,胖胖的,极为丰满,同干瘦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有庆已怕红薯了,看到红薯胃里发酸,心里发烧,口吐酸水。不吃红薯,又能吃什么呢,每家不都是一窖红薯一茓子红薯片过日子吗?没有小麦,没有玉米,没有豆子,红薯面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队里的地三成两成种红薯,收的全是红薯,加工成红薯片,只有一点地种小麦,打了点麦子,缴了公粮,一家分那么一点,要备着谁有个病改善一下生活,有个人来客去的,得烙两个水烙馍,三醮两醮的,那点麦子就完了。有庆想如果自己有地,一棵红薯也不种,全种上麦子和玉米。他没有地,他只能听从队长的,和村民一样,根据要求干活。

有庆见媳妇砍红薯下锅,胃里猛一翻,股酸水溢出喉咙,赶紧走出院子。一个挑子摆在村头,是卖刀的。家里的刀多少年了,只剩下一条薄薄的背,全是铁,砍什么都卷刃。媳妇常埋怨他,连个刀也买不起。

这刀多少钱一把?有庆没话找话说。

不卖现钱,只赊。卖刀人不是本地人,眯着眼,什么也不看。

收了秋给钱?有庆问。常有些小商小贩到乡间赊东西,等秋收了来要钱。有庆还认为这卖刀人也是这样。

不,红薯片卖到一块钱一斤时,给我一斤红薯片的钱。有庆惊了,细看卖刀人,有六十来岁,光头,一寸长的短髭瘦瘦的,很精神,手上全是膙子。

哈哈,到猴年马月红薯片也卖不到一块钱一斤。

他爹,刀又卷这日子咋过?有庆家的在院子里大声喊。

先来一把,下秋里给钱。

不,红薯片卖不到一块钱斤,不要钱。卖刀的伸手拦着庆。

你什么时候来要钱,我什么时候给,中不中?

好吧。卖刀的把刀全放开,让有庆挑选。有庆也不会选,装着内行的样子试刀口,拿,切几下,胡乱地选定一把让卖刀的开了口,交给媳妇。

下午在地里歇晌时,人们谈起那个卖刀的都对红薯片要卖到一块钱斤发起愁。有人认为,这是社会动荡的先兆,历朝历代都是这样,那些先知要先送一些征兆给聪明的人,只是要解开征兆很难。有人说红薯片能卖一块钱一斤,那猪该多少钱一斤,真那样,老百姓早饿死光了。也有人说或许将来不吃红薯,都吃麦面,也不种红薯,全是麦子大米,没有了红薯,红薯片自然会贵的。家一听,屁嗞嗞地响着不断,如元宵放的烟花。吃红薯屁多,好像吃的红薯到了肚子里马上转化成屁,又火急火燎出来。一屁响过,一声问话镇住了所有的人:咱成天价吃大米白面,城里人吃啥?所有人都缄口不言,他们想象不出城里人吃啥。

有庆听了议论,心里慌,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卖刀人,都没有赊刀,只有他赊了刀,似乎他今天赊的不刀,而是一个黄毛妖怪,黄毛妖怪要到他里兴风作浪,弄个天翻地覆,也可能扰乱天下,改朝换代。他嘴里没说出来气球泄气嗞嗞地响着不停,所有又哈哈大笑。

晚上,他把人们议论说给媳妇,俩人陷入无限的沉默,像面临着一个巨大的灾难,自己无所施措。沉默长长的有一万年长,像没有尽头的恐怖,一直多年

嘿,不管怎么着,现在有刀用,是福不是,是躲不掉。有庆用一种大义凛然,从容赴难的口气说。

有刀比没好,这刀真快,用着跟手,从没用过这么得劲的刀。媳妇跟着说。

有庆等了一个秋季,没有等来卖刀人,又等一个秋季,还见卖刀人的影子一年过去了,卖刀人没来,又一年过去了,卖刀人还没来。有庆晴天在村头望,阴天在门口等,他没有盼来卖刀人,他等来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有了地的有庆如入深林的老虎,找到了发挥其才能的地方,第二年有庆只种一小片地的红薯,种了许多麦玉米,收的麦子玉米吃不完,家人终于摆脱了靠红薯生活的日子,也和屁挥手再不见。他蹲在红薯地边,摸着厚实肥肥的红薯叶,闻着清新甘甜的味儿,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他多想刨出地下鲜嫩的小红薯,塞进嘴里,嚼个天昏地暗,再吐个天翻地覆。红薯似乎害怕他,远远地避开他,又似乎怕被抛弃,再也回,又紧紧靠地偎着他。有庆突然间像明白了什么种红薯的越来越少,红薯片会越来越贵,能卖到一块钱一斤,也可能卖到十块钱一斤物以稀为贵吗

原来那个卖刀人在暗示好日子马上要到!天哪,这真是个伟大的寓言!我一定要等到那个卖刀人,让他多讲讲将来。

天都是媳妇催得紧,没和卖刀人几句

有庆进城看孙子,一下车,一股红薯的甜香直冲他而来,围着他,緾着他,揉进他的体内,融入他的血里,霸占了他的身心眼转向了烤红薯的摊位,盯着柔软焦黄的红薯,双脚不自觉地迈到摊前。

多少钱斤?涎水溢满口腔,只是不是酸的,是甜的,久违了的甘甜。

……

啥?红薯片呢?

一块多。

有庆怔在那,嘴像个喇叭,眼如点亮的灯泡。他转过身,返回车站,买了返回的票。他没有去看孙子,连儿子的家也进,匆匆返回。红薯片终于贵了,一块钱斤了,也到了还刀钱的时候了,他想着吐一口,可以不欠账,过上轻松的日子了。他怕那个卖刀人错过他。

地里没有了红薯,全是经济作物,种粮食不卖钱,都改成种经济作物。他找遍附近的集市,没有见一块红薯,只在一家商店里找到一袋包装考究的红薯片,他没有想到红薯能享受如此的荣华富贵,一问价钱,正好一块钱一斤!

从此有庆开始耐心地等卖刀人,开始还一块钱的账

说来也怪,一般人是五十来岁时花眼,先坏眼睛,再坏耳朵,听力坏在视力后面,而有庆是七十多岁才重听,坏了听力,视力还好。这或许是告诉他能等到那个卖刀人,能还上刀钱。

听不到人声,还能看到人呀一个从他身傍过往的人,他都伸头皱眉上上下下仔细瞅几遍,像医生看病人,像要吃下去,吓得孩子老远躲避着他。

大概用眼过度,双眼看人越来越模糊,直到剩模糊的一片。眼睛坏了,有庆不想跟孩子说,跟他们说也不过像耳朵坏时一样,装模做样地带着他到医院里逛一回,弄点药回来养着,最终还是瞎。

卖刀的还能找到我们的村庄不能?以前是土路,河里有水,都是茅草房,村里是槐树榆树柳树,现在是水泥路,河干涸见底了,房屋翻盖成楼房了,树改种成了长青的长绿的。全变了,他能找到吗?能认出现在的村子吗?

找到了村子,能认出我吗?我们说话不到十句,相处不到一棵烟的工夫。

我要坐在村头等他,只要能动我就坐在村头等卖刀人,不然他找不到我,不能因为聋了瞎了就不还账哪。

卖刀人不像我身体坏,那时候他可是有精神哪,不多说话,但有气势,有一种道仙之气,他还应该非常健康。再好的身体也挡不了时间哪,想到这他叹口气。他该怎么来呢?还挑着挑子,他挑不动了,走也不一定能走到我们这,让儿子带着来?儿子来吗?让儿子来要一块钱的账。要一块钱的账,多笑话呀!是啊,三十多年前的一笔账,一块钱,多笑话呀!欠一块钱也是账哪。

当时给他一块红薯吃多好呀,那时一块红薯多金贵呀,嘿,都是媳妇唠叨的让我慌了神,忘记给卖刀人一块红薯。他连一口水也没有喝我的呀。

有庆想吃红薯,他多年没有吃过红薯了,早忘记红薯的味道,多想吃一口红薯让胃里再泛泛酸味。

好像早已不再种红薯了。

庆等到没等到那个卖刀呢?我不清楚,也不敢猜测,我只好匆匆结束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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