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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秋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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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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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朝前走

是扫地僧发的消息,他是省报记者,消息灵通,最早知道子贡死了。

大学新生报到的当天晚上,忙活了一天,累得要死,都躺在床上喘着气,想象着四年大学生活。扫地僧突然大声说:“咱们序序齿,排个次序,像梁山一样整个顺序。”大伙一听,来了精神,各自说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一序,我最大,他排行第二,第三的是子贡,最小的是研儿。子贡坐起来,盘腿床边,开始组群。

首先要给群取个名称,我说:“寝室号是526,干脆‘宜家526’。”

“菩萨说的不好,太俗了。宜家宜室,还想在这娶妻生子不成?”子贡用手机拍着大腿,头伸出床外,首先反对。

研儿从书中抬起头,偷偷地笑。

“你笑什么,老四?”

“你叫他‘菩萨’还真对了。他长得面善,说话也像个佛,又是老大。将来普济天下不敢说,但愿能普济咱寝室吧。”

“对,对,老大就叫菩萨。老四叫什么?刚才他说要考研,就叫研儿。”

“后面有个儿化音,不像男生的称呼。”我也坐起来。

扫地僧摘下眼镜,环视一周,大声说:“杨过,不是都叫过儿吗?一家人亲切哟。老三满身名牌,定有钱呐,叫——叫子贡啦。”

子贡下到地上,打架样:“你太损了。老二叫阴道。”

“你弄错了,他说你是孔子的徒弟子贡,春秋时的大商人和外交家。”

“没有子贡,孔子周游不了列国;没有子贡,恐怕儒学也没有。”

“不想叫中国的,叫洋的罗斯柴尔德。他可掌握着全球一半的黄金交易,十分厉害的哟喂。”

“老二要搞新闻,就叫斯文吧。”子贡不让人。

我要逗老二一下:“现在哪有斯文,应该叫斯文扫地。”

全屋哄笑起来。

“直接叫扫地。”子贡走到老二床前,要夺手机,给他现改。

“这太不合适了,不经主人同意,不合《民法典》啊。至少也得加上个“僧”字嘛。看着不起眼,就是有内容嘞。”老二便认领了扫地僧,并在群里改过来。

“是要洋的,还是要中的?”我问老三子贡。

“要不叫和珅,或者万三,都是富豪哩。”

“和珅、万三、罗柴斯尔德,都只是有钱,哪像子贡?儒商,儒宦!”

老三不说话,看来他默认了。扫地僧怂恿他赶快改,晚了被人抢先注册,你再叫就侵权了。

“我宣布526寝室成员雅称,老大普萨,老二扫地僧,老三子贡,老么研儿。好着嘞!现在讨论群名叫啥。要炸,要新,要有诗意。”

子贡回到床上,摆弄着手机,扫地僧半躺着,正苦思冥想,研儿随意翻着书,不像认真阅读:我们都在想着群的名称。

“叫做朝前跑吧?”在大家沉思默想时子贡又站起来,发话说。

“有意思呐,青年要前进,跑是快,有争夺的意思。只是……”

“人生不过百花有千样红,有的跑,有的走。……”研儿没等扫地僧说完接上话。

“不如叫‘朝前走’,‘走”在古代是跑,现在是走。”我抢过话。

寝室熄灯了,马上寝管员要查寝,群名没定下来,暂用“朝前走”。

第二天,学校还没有安排课。研儿五点多悄没声息地洗刷完毕,去了图书馆。扫地僧坐在书桌前敲得键盘山响,上午他就把我们寝室的事发到学校网站上,我们寝室就此成为网红,上市省的报纸电台。我离开寝室出去玩时,子贡还在睡觉。他直到晚上熄灯前才醉熏熏回来。

下午大姐打来电话,问我生活怎么样,要我吃穿都要省着点,但也不能让别人看不起,要上进,要考编等等。人家说姐大如母,兄大如父,我姐还真有点那意思。我姐弟三个,我最小,正赶上计划生育紧张。上面有两个姐姐,父母为了要我这个儿子,东躲西藏,家里也多次被计生干部罚没,基本上是家徒四壁,两个姐姐由外婆看着。我出生了,父母才回家。母亲做绝育手术时,留下后遗症,生活仅能自理。父亲多次向上面反映,都石沉大海。父亲以此为借口,一概不缴各种税收摊派。计生干部也怕父亲緾他们,躲之恐怕不及。不缴税收摊派和罚款,父亲又能干,我家才慢慢好点。两个姐姐初中毕业便外出打工,不久也嫁了人,都是勤劳善良的农家人。大姐和大姐夫搞外粉刷,很苦很累很危险,也很挣钱。二姐和二姐夫在外地做小生意还好。他们都希望我能给他们争回门面,他们老认为小时候受别人的白眼太多,要争回来失去的被别人抢走的尊重。他们给我好多钱,也寄寓我很大的希望,大到我无法承受的地步。

他们挣钱也艰难,我不能乱花,家里父亲要伺候母亲,还瞅空干点零活。我上午和一位找家教的联系一下。那孩子上初中,要全科补习,只补周六一天,一天四百块钱。我收到我挣的第一笔钱,给父母各买一件衬衫,母亲的买得太大了,她又缝了两条腰线才能穿。就这两件衣服,父母就把我吹上了天。

我们寝室成为网红,获得文明寝室,扫地僧被聘为校网站的文字编辑,子贡交得女朋友,我挣到平生第一笔收入,研儿得到奖学金。我们决定庆祝一下。他们对酒店里的事真是轻车熟路,什么都是一清二楚,我是从来没有进过高档酒店。我看着他们怎么做,他们问:“菩萨这样行不行?”我只好说:“行,省着点。”他们说我真是个菩萨,其实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样,只在心里想着参加这样活动的礼数——生怕错了礼数。子贡和扫地僧全权负责,我只是点头说好。其实我们寝室的事都是子贡想办法,扫地僧拍板,我点头,研儿跟着走。在这样的场合里研儿还是抱着书。

我们四个人喝了两瓶白的,不醉也都高了。酒后之言大而空洞,少年狂,谁不承认也不中。大鹏展翅恨天低,蛟龙入水搅浑海。

大学生活基本上平淡无奇,日子就像花园里的花,该开时开,该落时落,找不到激情,平淡如水。研儿一如既往地早起去图书馆,晚归,扫地僧写他的网络文章,子贡进了学生会,又谈着女朋友,相对忙了点。我听课,备课做家教。日子没有落去一天,也没有多过一天。

平淡如水的生活,实在没什么好写的。

一天子贡发信息,研儿在图书馆因座位和别人发生争执,人家侮辱谩骂,研儿无以还口,受尽屈侮。一下点燃早已经闲得发慌的心情,兄弟三人第一时间赶到图书馆。静悄悄的大厅,灯火辉煌,只听到沙沙的书写声。研儿正奋笔疾书,没有发现我们。

我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图书馆里寻找研儿。

子贡一把把研儿从座位上拎起来:“吃亏没?”

“在如此圣洁的地方竟然出这事,大大的新闻呦。”

管理员一路小跑过来,问干什么的。所有人抬起头,聚光我们。隔位一个学生抓起包,冲出去了。

“你们,没事,走。”研儿果断地拉着我们出去。

“对,出去说。”

“说不好非扁了他,敢欺负我的兄弟!”

研儿没有受伤,可能只是言语上争吵几句,便有人制止了。我认为不会再有下文。

我们横闯图书馆的事立马在学校论坛中引起轰动,都为我们点赞,我们俨然成了英雄,有点樊哙闯帐的气魄。这些网络评论如风飘柳絮,无根无源,你一句我一句,天气一变也便烟消云散。扫地僧每天向我们播报网上的议论。

下午,子贡在群里发消息说,对方,就是和研儿发生矛盾的人托人讲和,准备请我们寝室吃饭。

研儿根本不知道,他基本上不看手机。吃晚饭时,他才得知这事,立马拒绝。说只是抬两句,多说了几句话,况且图书馆理员也做了批评,已经和好如初。都是学生,请什么客?

子贡说这是面子,人争的是一口气,现在争得这口气,不能放弃,他力主要对方请客,即便是在学校食堂里吃一碗烩面,也必须走这道程序。

研儿和子贡扛上了,研儿一步不让,说如果想吃他可以请客,但不能扯到座位上。

子贡气得把手机狠狠地扔到床上,大骂研儿是懦夫,是慈喜太后。他给中人说好了时间,地点,现在又要反悔,这等于打他脸上,好像他要吃一顿似的。

“面子?别讲面子,就因为面子害了多少人?有些人一讲面皮什么事都做,有些人太讲面皮什么事也不做。你这种面子是庸俗的。”

“现在是人情社会!清高不得。”

“讲人情,法不要了?基本的常识不要了?青年人要带领社会找一个桃花源!”

“是哟,《三国》教人权谋,《水浒》教人杀戮,《西游》最后还是臣服,全不讲人性,也不讲契约,《红楼》好点,还有个不真的宝玉。这就是叫人读的书哎。”

我笑出声来,这已经跑题了,扫地僧又发他的奇谈怪论。

“那你读《韩非子》,那是法家的书;读《史记》……”

“我不是说这书不好,是人们只取书中最庸俗的部分,精华全丢下了邪。老师教育学生考大学,找好工作,娶好对象,做人上人。要求学生不择手段地去做这些事,这样的三观正吗?这样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我们高中一个年级分四个层次。一个老师为了教最好的班,和校长打起来了。”研儿说。

“学校只讲究分数,这是对的,也是错的,更可能错的成分比对的要多得多。但是,哪个学校不讲分数?哪个家长不要分数?”

“青年人不能有暮气,要走出一条清朗新鲜的道路。少年中国!”

“我们受过的罪不能再让孩子受,这是老一代烈士的信仰哎。”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寝室里静得只有呼吸的声音。

研儿的父亲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决心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大学,孩子上大学了又要孩子考研究生。他想在孩子身上实现自己的大学梦。研儿孝顺,听父亲的话,学习努力,没有让父亲失望。他说他父亲轴,一根筋,想做啥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现在,他也是这样,认死的事谁劝也改不了。

对方听说不让请客,给我们寝室送了一束花和一些水果。喜得研儿把头埋进花里,说:“这比宝玉雪中扛的梅花还好,这就是清新而新鲜的空气。”

“研儿读书入了魔,伯拉图式的人物,是神,不是人。”子贡攻击研儿。

“精神上的圣人,只望着星空,小心脚下的坑啊。”

事就这样算了了。

子贡暗暗地玩起了股票,手里有钱,花着也大方,和学校一些不正经的学生交往越来越多。他有残疾证,能领特困生补助,可是他比谁都正常健康有钱,他还有国家二级运动员证,这个证高考是加分的,他在高中已经是预备党员了,大一时被评为先进学生会干部。他突然失恋了,没有什么缘故,唐妮就不和他来往了。

子贡像失了魂,怔怔地坐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动,不睡。我们全吓坏了,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想让唐妮来安慰安慰,唐妮不给面见。

子贡对她可是一百个好,怎么说分就分了呢?我们想方设法撮合他们。

第三天那唐妮用快递寄来一个盒子,收件人便是子贡。盒子里只放一条卡比娃娃的紫色小裤子。

我们不知其意,但都想往好处说,又找不到说头。

研儿不去图书馆,坐在子贡身边,一刻也不离开,和子贡找话说,逗子贡开心。当他看到这个礼物时,脸沉下来,手不住地搔头挠腿。

“one,裤,紫底。”他一拍腿,站起来,头重重地撞在上层床上,捂着头,咧着嘴,拉我出去,说了他的理解。这意思是说子贡是个纨袴子弟呀。

唐妮长相娇好,身材微丰,皮肤白皙,腿颇长,这样的女生往往会借相貌以傲人,但她不那样,她非常谦虚,具有极强的亲合力,我们都喜欢她。她和别人保持着矩离,和她开玩笑,她也掌握着分寸,从不越雷池半步。扫地僧说她名符其实,真是个唐代的美人。

子贡把母亲的奥迪A6开到学校,我们和唐妮一起兜风,唐妮坐在前排, 我们一起看山看水,吃烧烤,仅此而已。唐妮很矜持,从不给子贡单独接触的机会,也不因为是子贡的女友就坦然地接受一切,她时不时地用自己的钱买东西,和我们兄弟四个是AA制。我们总想给他们留点说话的机会,但没有我们几个她从不单独和子贡在一起。开始时觉得女生吗都是这样,后来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感觉不对劲,想对子贡说说个人看法,几次想说都没有开开口。子贡在寝室里一口一个:“俺唐妮,怎么着,怎么着。俺唐妮,怎么着,怎么着。”我们不敢想象他内心的情况。

现在她提出了分手。这打击谁能受得了?

研儿一刻也不离开子贡,夜晚睡在子贡床上,和衣躺在子贡脚头边。早上老早给子贡买来饭。他想劝子贡,可又不知道怎么劝,说女人是衣服,扔了就换换,女人都是水性杨花,认钱不识男人的货,可是唐妮不是那样人,也不能如此无德地作践女人。劝子贡应该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吧,又觉得十分单薄苍白。说说爱情观吧,自己没有谈过恋爱,无从说起。于是,他只好默默地陪着子贡。

整个寝室能拧出水来。

这样过了五天,子贡才叹口气,脚往床下一勾,取出篮球,对研儿说:“研儿,我去打打球,十分钟,回来咱吃涮羊肉去。感谢兄弟,这几天让大家辛苦啦。”他有气无力在托着篮球出门了。研儿不放心,立马叫我、扫地僧一起和子贡打篮球。研儿不爱运动,什么体育项目也不会,只远远地看着我们。子贡一人对我们俩,我们还不是他的对手。对,他是国家二级运动员。

我们吃过涮羊肉,子贡就开着奥迪A6回家了,以后只在群里开开玩笑,发些玩笑的段子。直到大毕业,照合影时,他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地回来,真乃美少年,不愧为子贡。

到了大四,扫地僧已经开始去省报当实习记者,寝室里只剩下研儿和我。研儿准备考研,五点准时去图书馆,晚上十一多才回来。我找了几份工作,每月收入超万元,能自立了,完全可以脱离姐姐自己一个人生活了。

家乡要招特岗教师,我想报考,当教师工作稳定,收入不高但每月按时发放。我像父亲一样怕过不稳定的生活。考上特岗,是国家人,在别人眼里要高好多,父亲和姐姐追求的不就是让别人高看一眼吗?全家人都希望我能考上。

我想把所有的工作都辞退了,专心准备家乡的招教考试,可是又舍不得一万多块钱的收入。一边学习备考,一边拼命工作。

寝室里只有我们两个,却还常常不见面,像太阳和月亮一样。

微信群里消息少了,想打一局游戏也找不够手。

前不久,扫地僧被派到子贡家乡采访新农村建设,找到了子贡。听说他父亲出事了。

子贡的父亲当多年的高中校长,做得风风火火,是县里的能人,什么事都办得成。他接手一高时,学校濒临倒闭,招生困难,他采用送来一个学生给100块钱、送一个尖子生给1000块钱的办法,当年不仅招满学生,还招了全县前100名初中毕业生中的60多位。为了打出名声,他四处挖尖子生,还每年给某著名大学的招生办主任的儿子送100万元的生日寿礼。从此学校考上名牌的学生越来越多。省报市报经常报道他,他成了教育界一面旗帜。他开始办校中校,吞并其它学校,掐尖招生,出卖学位,收高价生,组织教育联盟,吸引其它学校来参观学习,开设讲课比赛等。那个高中垄断了全县的高中教育,他开始征地,大搞工程建设。谁知道那个招生办主任出了事,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到子贡的父亲。开始还认为只是点经济问题,没有在意,觉得花点钱也就了事,没想到越查越深,越查越重,子贡父亲多年组织学生替考,学校工程上还有一个命案和他有关。事情相当严重!其实,子贡并没有考上大学,子贡的一切全是他父亲一手操作成功的,不是那招生办主任出事,子贡必是一名名牌大学学生。教育窝案,全县教育系统坍塌,子贡的父亲问题最严重。子贡的一切瞬间丢失殆尽。

子贡花钱大方,现在断了来源,股票又被套牢,心痛极了,开始和朋友夜间炸街,不幸,撞上一辆工程车,当场车毁人亡。

研儿,已经订了去子贡家的车票。他不言语,但做事很利索,他考研一战成名,毕业后到西北的一个重点实验工作。

我参加特岗考试,笔试成绩高出第二名40多分,而面试分数极低,最后以笔试面试综合分刚过线险胜上岸。许多考上特岗的人,一天也没有去上岗,直接进了县城里的学校。特岗老师是给偏远地方特招的老师。我被分配到老家的一所中学,也可以说是我的母校——王庄希望中学,最早接受援建的这一所希望中学。

我曾在王庄希望中学里上一个星期的七年级。星期天回家,一个远门亲戚来我家,说:“农村学校老师收入少,都不好好干,都是应付。上私立学校去吧,私立学校的老师收入高,还努力干,又在县城上,多风光。不是亲戚看这孩子可教,我才不劝你们,好多人找我,我就不答应。去不去你们做主,孩子是你们的。要去我打通关节,一千块钱保证送到。”

我父亲粗糙的大手在硬硬的胡茬上摩挲了好久才答应了,给那亲戚一千块钱,他接过钱,数数,一丝浅笑在他脸上一荡便隐去了。他领我去了私立学校,还给我争取了一个穷困生名额。父亲为此事常常向人提起,对那亲戚感恩戴德,说我一生有贵人相助,事事顺心如意。

我当了老师,才恍然大悟,知道私立学校的老师为什么拼命的拉农村的孩子。那亲戚所在的私立学校每年要求老师必须招五个学生,不然下学年不聘你,也就是你要下岗,招来一个学生学校给老师一千块钱,五个之外一个给两千。他用我顶了他的任务,又收了我家一千块钱。

王庄希望中学已经翻拆新建,教学楼、寝室楼、办公楼、餐厅、教师周转房、标准化操场等一应俱全。这几年私立学校蓬勃发展,大量学生上了私立学校,还有学生跟父母处出打工,农村公立学校学生流失严重。这学校只二百多人,三个年级,学校空荡荡的。

年轻老师在县城买的有房,上完课便开车回县城,老年老师没课回家去,学校只留下值班老师和校长。

我去学校报道时,门卫问我:“特岗来上班?真的,假的?”

“给她打过电话,我是本乡的,不走,正常上课。特岗老师能不上班?”我不解,好容易才考上特岗,怎么能不来上班,这样国家能同意吗?

“又一个菩萨!”

“我不走,我是本乡的。”我重复一遍。

门卫不信地瞥我一眼:“她这时候准在餐厅里查检食材质量。你直接去餐厅,就行。”

学校餐厅干净明亮,不亚于我上大学的餐厅。前厅没有人,我往后厨去。许多食材正排开一溜,等待查验。一个已经发福,头发苍白的女人戴着眼镜在逐一查看。她就是校长。

有人见我过来,问我:“找谁?”

校长也抬起头,看我。

“噢,特岗老师。你先去八(2)和学生交流交流。现在第二节课,排的英语,老师有事,没到。等我忙完这儿,第三节课再安排具体事项。”她让一位餐饮人员带我去八(2)班。

“食材要校长亲自检查吗?”

“她是菩萨,生怕学生吃不好,只要是吃的东西,她都要亲自查质量好歹、重量足不足,不过她的眼,别想进厨房。校长是个普萨,该退休了,工作还很认真。再善良也没有钱吸引人呐。学生老师都往城里去,谁留得住?她真难呀!”

我好奇校长也叫菩萨,想问一下,又不好意思。

“等你熟悉了,就知道她是多好的人啦。别人当校长为名誉为了钱。她当校长全为了孩子。给她打交道,不为赚钱,只为心里得劲,有一种自豪。”

我看了看那人,没有说话。他又拉拉我的衣服小声说:“你是特岗吧,来这学校,必须上班,否则,她菩萨不同意编制放这,再去私立学校带课。考上特岗,编制留乡下,找个人带课,自己在县城私立学校再带课,收入翻几番。”我笑笑,我早就想好了,要在家乡工作。我又把给门卫说的话重复一遍。

其实,在我来上班前校长给我说:“如果不上班,就别来这学校,学校不要编制,只要老师。”我也向她保证一定上课。

校长和我母亲年龄差不多,她只生一个儿子。儿子大学期间参了军,在一次抢险救灾中壮烈牺牲。她老伴是乡干部,一直没有升迁,晚上来学校陪她。

我参加了工作,父亲多次说不合算,供我上学花了那么多钱,到头来还是回农村老家,实在不合算。但父亲在村里的地位升高了不少,村里有事总让他坐在后面尊贵的位置上。母亲定了伤残,每月有一点补贴。

真没有想到,四年后我们四个能用这种方式见面!

子贡家出这样的事,都躲避还来不及呢,没有人来帮忙。子贡的父亲在监狱里,母亲一人办理子贡的丧事。典型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殡仪馆冷冷清清的,只有子贡的母亲一人孤独地坐在长长的椅子上,等着叫她手中的号码,她穿着高贵,修饰得体,虽显苍老,但不失气场。面对如此大的变故,一位可怜的母亲是如何挺得住的?子贡就是开着她的奥迪A6出的事,撞车后起火。

她认出了我们后,一把把我们拥在怀里。我不知道是她给了我们温暖,让我们泪流如雨下,还是她借助我们的力量,才没有瘫倒在地。

“他经常说你们四个,菩萨、扫地僧、研儿。你们叫他子贡,春秋时的大商人,外交家,我特意上网查查,我们家那口子也喜欢。你们还差点儿没和人家打架。他常说,他常说……”子贡的母亲怔怔地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脸上深深地刻满了凄凉愁苦。

我很少给家里人说在学校上学的事情,可是子贡在家里常说我们,以至于他母亲能记住我们的绰号,认识子贡值了!

送走子贡,扫地僧问我:“在乡下一辈子?”

“趁年轻,走出去。哥,大哥。菩萨是神仙,不是人。”

“能不能报道报道菩萨?”

“什么?还有菩萨?”

“有。她中师毕业,在农村中学守了一辈子,荣誉让给别人,自己连中级都没晋。”

我把校长的事给他俩详细讲了一遍。他俩听了,异口同声地惊叹道:“真有这样的人!”

兄弟,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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