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喂了一群鸡,公鸡打鸣,母鸡下蛋。母亲总嫌公鸡多母鸡少,往往喂着喂着公鸡就没有了,当然是卖了或者有客被做了菜。有一只公鸡,每当母亲对它有什么想法,抓住它时,它总是望着母亲,浑身哆嗦,眼里全是期盼。那份对生的渴望每每打动母亲,母亲举起的刀又放下了。公鸡从母亲手里讨回生命,没有像别的鸡那样赶快躲离祸事之地,远走高飞,而是倒退两步,对着母亲深深一叩首,感激的双眼睛深情地望着母亲,大大的红冠子遮住在一边,然后才转身离去,十分绅士。
母亲看着它,不知是什么心情。喂公鸡不下蛋,没有收入。
夏季的一天,傍晚十分,突降大雨。雨是遮天盖地而来的,一瞬间沟满河平。鸡们都顶着雨回来了,一只只如刚从水里捞出来样,打着寒战,挤在过道下。母亲撒一把粮食,鸡们强打精神分散开来,赶粮食吃。母亲数了几遍,没有找到那只公鸡,也没有找到母亲最爱的芦花小母鸡。那只母鸡打野,不合群,总是独孤地到很远的田地里寻食。母亲曾经在离村一里多地的水塘里边的麦地里见过她。母亲常说,这小鸡长相俊,身体健康,会找食,下蛋定早。母亲给予她最大的希望,也担心怕离村太远,有危险。
没有了这只芦花小母鸡,母亲干啥也没有心情。会不会出什么事?雨大没处躲,水激着没有?庄稼深迷了路能不能回来?如果遇见黄鼠狼怎么办?
母亲把鸡赶进巢时,又站在门前,向田地望望 ,叫叫,没有芦花小母鸡的身影和叫声。
不知为什么母亲不在意公鸡。
在睡觉前,母亲打着手电灯,到村口看看,叫叫,还没有芦花小母鸡。半夜里母亲又起来找一次,她怕夜里有黄鼠狼,下了大雨,黄鼠狼老进村祸害鸡,如果小母鸡回来了,不能进窝,会受黄鼠狼之害。她在家里家外照了一遍,都没有找到。
母亲实指望能让小母早下蛋,下大蛋的。母亲很失望。她常向别人自豪得意地夸她的芦花小母鸡会找食,长得俊,回得早。芦花小母鸡半夜未归,能找着的可能已经非常渺茫,母亲只寄希望于偶然。
鸡叫头遍时,我家那只和芦花小母鸡一起失踪的公鸡头一声叫起来。母亲听出了它的声音,惊喜得要喊出声来,赶快起床,趿着鞋到院里看。芦花小母鸡和公鸡紧紧偎依在一个废弃的竹篓子里。母亲一见没了高兴,倒把脸一沉,劈手拎起篓子,扔了好远。一对鸡儿从滚动的篓子里逃命出来,灰溜溜地飞散逃亡。
母亲怀疑它们无耻,竟然借着暴雨偷情,并且彻夜不归,还公然对她挑衅。她又对芦花小母鸡有着偏爱,认为这事一定是公鸡勾引芦花小母鸡,她的芦花小母鸡不会是个不知礼、不守规的淑鸡,不会和一只公鸡彻夜不归的。她对公鸡的气全发泄到篓子上,况且那还是个不能用的篓子。
但是母亲仍然对它们躲在篓里感到骄傲,那样就避开黄鼠狼,认为它们挺有自我保护意识。芦花小母鸡长得极为俊俏,不胖不瘦,不高不矬,花纹好看,谁见谁都夸它漂亮。
从此母亲再不提芦花小母鸡。
公鸡还是每天领着它的一群朋友,到处找食,玩耍,平平淡淡的没有什么事儿;芦花小母鸡还到老远的地方觅食。
秋初的一天,母亲在赏桂花,公鸡在母亲面前学着母鸡下蛋时咯咯咯哒哒地叫声。母亲一听,怒火中烧,拎个笤帚就撵。母亲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眼睛里冒出几丈高的火焰。母鸡打鸣,公鸡叫蛋都是极不详的征兆。看来公鸡是活到头了。
公鸡并没有逃命样地跑,故意和母亲保持着距离,甚至于当母亲离它稍远一点,它竟停下来等等。公鸡也没有往高处逃,远处逃,而是逃到邻居家,钻进了鸡窝里。
母亲一边骂着一边追赶,要打死这装精的死鸡。追赶到邻居的鸡窝前,还喊着:“看你往哪钻!”母亲的手伸进邻居的鸡窝抓住鸡,拉出来。天哪,是芦花小母鸡,钻鸡窝里的明明是公鸡,拉出来的却是母鸡!母亲愣住了,一脸茫然。在母亲拉出芦花小母鸡时,小母鸡并不害怕,还似十分自豪,显出你奈何我的架式。母亲一怒要举起芦花小母鸡摔到地上,芦花小母鸡头一伸,潇洒地下个蛋,热乎乎的蛋滚到母亲脚下。天呐,这小破鸡丢蛋!竟然这样无耻,做出下流事来!母鸡丢蛋是指自家喂养的鸡把蛋下在别人家里,等于人类的吃里扒外,或者卖国。
芦花小母鸡才开始下蛋,就这样对母亲不忠不孝!母亲再一看鸡蛋光滑圆润,蛋上没有半丝血,这不是它下的第一枚蛋。一般母鸡下的前几个蛋上会有些许血丝,而这个蛋上可是光滑干净,像芦花小母鸡一样俊俏。芦花小母鸡已经下了好多个蛋了,全下到别人家里!
母亲忘记了公鸡,抱着芦花小母鸡悻悻而归。恼得不住手地拍打芦花小母鸡。芦花小母鸡一点也无所谓,头从母亲的腋下伸出来,还转来转去,瞪着圆圆的眼睛,像有极大的冤屈。
母亲把芦花小母鸡圈在篓子里。
芦花小母鸡无事一样,在篓子里吃喝拉撒下鸡蛋。这小母鸡一天一个蛋,蛋个大俊俏,一顶一的好。母亲从没有见过如此勤快的母鸡,别的母鸡总是下两三个蛋要歇一天,三个蛋里还常有一个小的。芦花小母鸡可改变了鸡的品性。母亲对蹲在篓子里的芦花小母鸡格外照顾,常常还站地篓子边给芦花小母鸡讲大道理,谈大理想,既批评,又夸奖。母亲想着圈它几天,教育教育,芦花小母鸡就会好的,不再把蛋下到别人家里,会品德高尚一点,会回过头,谁没有做过错事,错了改了便好了。
芦花小母鸡在篓子里圈几天吃胖了,像发福的中年妇女,一夜间体型大变,娇小玲珑的体态变成大妈形象,走路笨拙,像个大球。
大约十天之后,母亲把芦花小母鸡放了。
从此再没有见过芦花小母鸡!
母亲怀疑是公鸡把芦花小母鸡领到外面去了,对公鸡不是打就是骂。我从没有见过母亲如泼妇一样诅咒过什么。
公鸡仍然每天和它的鸡友们玩耍,觅食,早上照常打鸣,只是再没有学过母鸡叫。
到了秋半,所有的母鸡都开始下蛋了,所有的鸡蛋都不入母亲的眼,她拿起来看看,叹口气,不言语。她还想着芦花小母鸡!
母亲经常下地看她的庄稼,不见了芦花小母鸡,心里不快,几天未去地里。这几天豆地里长满了菟丝子草。母亲要我和她一起去除菟丝子草。母亲说鸡爱吃菟丝子草,吃了下红心蛋,她特意准备了袋子,以便采些菟丝子草回来喂鸡。
莬丝草是寄生,寄生在大豆上,已经缠了几片豆子,有的豆子已经枯死。菟丝子生命力很强,要除净,一小段菟丝子草一天就会长一大片。我小心地解着缠在豆棵上的菟丝子。我在一片菟丝子草下面发现一堆鸡毛,整整的如只标本存放地菟丝子草下面,很像我家的芦花小母鸡,我让母亲看。母亲眉头紧蹙,说一句:“心野得很,把家丢了,蛋不下自己家里,死也不死自己家里。”我在清理芦花母鸡的骨殖时,骨殖还完好无损,在骨殖旁边还有两个俊俏的鸡蛋。母亲说:“用袋子装着埋了。”
公鸡像个时钟一样按时打鸣,觅食,玩耍,归巢。公鸡不时在母亲面前抖抖巨大的翅膀和红红的冠子,还时而立在墙上展翅长鸣,引得众鸡对其膜拜。母亲笑笑,很少看它一眼。我觉得那只公鸡十分油滑,八面玲珑,见风使舵,处处讨好母亲,才逃过一次次被宰的命运。
收了秋,田地里没有食吃,黄鼠狼进村寻食。一只黄鼠狼对我家的鸡发动了袭击。众鸡冲着黄鼠狼呜呜地叫,不敢进攻。黄鼠狼瞅着鸡们,观测哪只最容易攻取。在对峙时,公鸡腾空而起,冲黄鼠狼击去,双爪抓住黄鼠狼,又飞起来。黄鼠狼被吊在空中,极力地甩着金黄的长长的身躯。黄鼠狼扭动几次,便从公鸡爪下落在地上。公鸡也落下来。黄鼠狼因失手而被激怒,公鸡刚一着地,它就攻上来,公鸡伸长脖子狠狠啄黄鼠狼的眼睛。黄鼠狼咬住公鸡的腿。人们赶到,逮住黄鼠狼,公鸡双腿受伤,站立不稳。
母亲抱着公鸡,手不住地捋着它火红的外衣,似乎在安慰它,时不时勾头亲亲公鸡高昂的头。公鸡双眼如珠,圆溜溜的,宛如在等待进攻时刻。
母亲小心而庄重地把公鸡安置在地上,凝重地归整好公鸡的身体。公鸡双腿受伤严重,不能立起,只好卧在地上,直直地伸着长长的脖子,大大的冠子偏向一边,双眼如炬照着远方,火红的翅支着身体以防倒下去,受了重伤,并不萎靡,如一位受了重伤马上就会牺牲的战斗英雄。
母亲很利索,只一刀就结束了公鸡的生命,公鸡没有动弹,只一伸腿,血从脖子里喷出来。母亲用公鸡毛做个弹子,当我犯错时,她就拿这弹子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