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媒人喝得有点高,走了老远,又转回来,拉着我母亲的手,小声说:“你看,相门户的日子定了,就时十二,可——家里空空的,除了阳光是新的,没一点鲜亮色。想想法子,是对人家的重视,下面的话我不说了。”母亲陪着小心,讪着脸,虔诚地听着,不住地点头。母亲把吃剩下的炒鸡蛋、白馒头用荷叶包了,塞给她。媒人又拉了拉我母亲的手,回去了。媒人没有说的话正是母亲最心疼的地方。
我家里很穷,什么也没有,相门户就是看看家里殷实否。有多少父母愿意把闺女推到穷坑里呀!
我家穷得连条板凳都没有,母亲自是发愁。媒人走后,母亲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空空的院子。
母亲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是借别人的东西应一下,借一辆自行车,一台缝纫机,再不好借一个收音机,甚至想把别人家的猪借来喂几天。可是母亲只想一了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她的思想里,这是骗,骗过了初一,骗不过十五,将来女方到了家,啥也没有,能成吗?
母亲在门槛上呆呆地坐了一下午,到鸡上宿时,才回过神来。她没有能力买来时兴的东西,也不想借别人的东西来装点一下空空的清贫的门面。她唯一愿意做的是把家里家外再打扫一遍,简单的家具再擦上几遍,女方来了,给她们煮几个大鸡蛋,沏一碗红糖茶。她明白儿子的婚事很重要,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不知道定亲要等到何时。一面是儿子的婚事,一面是贫穷的家,母亲的愁苦是任何人也体会不到的。
第二天初十,天麻麻亮,母亲就出去了,回来时,媒人跟在后面。一进堂屋,媒人指着我母亲的鼻子,大声嚷:“你是看不起我这个媒人?不就是向人家借点东西吗?你下不了这个脸,你的脸金贵,我的脸的不值钱。 这媒我一定要说成,我今天去给你借,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和录音机,一样不少!你看着我来铺排吧。为了大侄子的婚事,我攉出去了。就在这坐镇指挥!指挥着你儿媳来到你家里。”
当天,母亲杀了只鸡,蒸了一锅白面馍,又让我父亲赶趟集,买了三斤酒,割了几斤肉。媒人坐镇我家指挥了两整天,十一晚上,媒人离开我家时,我家已相当富有了:堂屋里支一辆擦得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方桌上放着收音机和录音机,父亲才买的电池,能放片子,媒人在时一定要放流行歌曲,她不听戏,里间窗下放一台蝴蝶牌缝纫机,猪圈里也赶来了人家的几头猪。
媒人离开后,母亲的第一句话是对着我父亲说的:“今夜别睡了,要看好哇,丢了一件,别说娶儿媳妇,赔也赔不起。”
十二日一早,母亲把院子扫了一遍,洒了水,把所有的家具又擦了一遍,逐个查看收音机、录音机、自行车、缝纫机,生怕少了一件,给别人家的猪做了丰美的猪食。
母亲的眼红红的,一连几天她都在愁相门户的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担心着女方。
母亲没有吃早饭,只是从堂屋踱到厨房,再从厨房踱到猪圈,然后又回到堂屋,转了一圈,又转一圈。母亲一至转到晌午,女方没有来,媒人也没有来。母亲开始站在大门口向远处张望,远处只有放学的孩子打着乱着往家赶。学生吃过午饭又去了学校,母亲仍倚在门上,一动不动,泪水扑答扑答地落在门槛上。媒人不来,女方不来,她认为我的婚事一定黄了。
别人家的猪饿得噢噢大叫,母亲才想起来,该还别人家的东西了。她想到别人的询问,又痛苦地叹口气,呆呆地出神。
“我说的媒绝对成!女方知礼,不来相门户了喽——”母亲听到了媒人的话,靠在猪圈上,好久才提上气。
“嫂子,这红鲤鱼我吃定了。看,给你省完了,连下帖(定亲)的日子也给你择好喽。今儿,我要喝两盅,让不让?”媒人扳着手,比划着,“我的腿跑细了,嘴又磨大了一圈……”
“今儿,得灌醉你。”母亲的脸上开出了有生以来最幸福的笑容。
后来,我问媳妇为什么不相门户,她说:“有两双手,还怕穷?可是媒人说那是礼节,不能少。后来,我说你家里一定有自行车、缝纫机、录音机,看啥?我清楚。就这样。”说罢,媳妇抿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