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寿毯下面,鲜活的气息似乎要从寿毯里冲出来,溢满宾仪馆。他不由得冲上前,举手欲揭开寿毯,再看看她的容颜。那个穿蓝色工作服,包裹得分不清男女老少的工作人员上前一步,阻止了他,对着他鞠个躬,推着她走进操作区。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从此两人分处天壤两地。他真的不知道有没有那边,那边是天堂还是地狱,那边是不是仍然关系复杂利害重重,难以应付。他想到此,有些许担心,担心单纯如赤子的她在那边应付不了复杂多变的各种关系,不能在各种矛盾冲突的夹缝里求得一丝生存的小路。
她太纯真了,在她的大脑里没有设计坏的概念。
那次她要他给他们的仿生人设计不同的表达高兴的程序,他已经设计了十万个表达程序,基本上人类所有表达高兴的方式全都设计输入进去了。
她看后摇摇头,问:“在恼怒时,怎么表达高兴?”
他一下愣了,续而是怒,对她吼道:“你白痴呀,恼怒就是不高兴。怎么用不高兴表达高兴?黑能表达白?”
“这也是一种情况。要好好查查,再体会体会。黑就是不白,或许不白就是白……”
“你……”他已经出离愤怒了,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用手指着她,嘴哆嗦得合不拢,“我爱你!”他最后说出了这句话。
她惊呆了,望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像是在她的大脑里没有这一程序。是的简单的一句“我爱你”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说者的心情和意图都不一样,听者的感受也不一样,不同的人向不同的人说,意思也不同,不同的语气表达的意思也不同。单纯如她,一定在这句话上卡了壳,断了电,她反应不过来。她只盯着他,脸红红的。
他们彼此盯着对方,像是仇人,又像是合二为一的一个人。
她的头一疼,皱皱眉头:“你真傻!”
他哈哈大笑。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表白,在他愤怒时,他听到了他最想听到的她最真心的表达,最贴心的话。他猛地把她拥进怀里。她娇羞地把脸伏在他宽大结实的胸口上。
他突然决定,他们做的仿生人就按照她的样子设计,把那次冲突设计成一条表达高兴和回答“我爱你”的表达程序。
是的一定要把她设计回来,和他一起工作,一生活,他想。
他领回她的骨灰,发现安魂袋子里有几块非骨殖样的东西。可能以前她做过手术,置入了一些医疗器械。她的一切都是他的,连同她身上的一切。他把她和她的一切安放在骨灰盒里,抱着就急急忙忙地赶回家。
他要把她复活,然后和她一起生活,像以前一样生活。他要对她进行一点改变,要增加一些生活方面的趣味,懂得人情来往,会和别人开较多的玩笑,知道跟上时代潮流,会与时俱进,等等。或许这样就是最完美的她。
他静默地思考她的一生。
她是学霸、工作狂,保送重点大学,然后保送研究生、博士生,工作出色,但是她不善于人际交往,对人情来往一窍不通,对新事物反应很慢。不会应付别人开的玩笑也,闹出许多笑话;不懂得上级的暗示,只一根筋地做上级安排的事;不穿流行的新款式衣服,编不出好看的新发型,好像生活在旧时光里。她单纯得如一张白纸,可爱得像只迷路的小鹿。
她纯洁善良,爱花,只立在花边观看,还能用不同的诗句表达自己的心情,但从不摘一朵花,不会跟别人斗气,也不会出手伤人,口里没有龌龊的语言,净是华丽的篇章。
她的家人呢?这点他们只努力工作,倒忘记问了。她常说家在大山深处,树林里长一种说酸不酸、说咸不咸的草,嫩时忒好吃,她经常采来吃。这片草的尽头有一个无人知晓的洞,她说从没有进去过。他就知道这么多。
她好长时间没有吃饭了,大概一年前,她开始吃不下饭。他和她一起去医院检查,什么病也没有,又到首都大医院检查,还是没有病,医院组织了六十四次会诊,并在网上进行全世界医学专家会诊,也没有诊出她得了什么病。
她整整二年米粒未进,肌肤也没有消瘦,亦然如初见时白里透红、粉白似花。他抱着她愤怒地看着一张张报告单。她盯着他,一动不动,她在手垂下去的一刻,说:“你真傻。”
他终于把她复活了,置入芯片,她像她,她完全是她。
他对她测试,装出愤怒的样子,对她说:“我爱你。”
她一勾头嫣然一笑,对着她的骨灰盒,妩媚无限地嗲声道:“你真傻。”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匆忙打开她的骨灰盒,骨殖间里有一个芯片!她是……他不敢想下去,她是位活生生的女孩子,漂亮单纯有才华,不会是……
他取出来,和他给她设计的对比,两个芯片内容程度大致相同,他设计的是她休内的2.0版。
他想找找她的历史,看看她走过的路。
他和她一起来到她的故乡,找到了那种说酸不酸、说咸不咸的草,顺着草地往上走,有一个山洞。洞口被杂草封住了,一点人迹也无。他们披天一丝空隙,钻入洞里。洞里墙壁上立满了仿生人,和她一模一样。中间半躺着一位头发须眉全白的老者,身边是无数的酒瓶子。老者见到他们,大惊失色,紧接着高声大吼:“她回来了,人不须要恶!我成功了!”
“她是谁?什么成功?”他惊奇地望着老者,一手保护着她,冲老者大声喊道。
老者没有理他,只盯着她,围着她转着圈儿,像是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手痒痒地搓来搓去,口里嘟哝着什么。
她胆怯地看着老者,跟着老者转动,当老者张口要说话时,她也高声叫道:“你真傻!”老者吓得一跳,差点撞到左墙壁边仿生人身上。
他望一眼她,对着老者诚恳地说:“可是,可是人间有恶呐。”
老者无语,指指一处空地,让他们坐那。
他对她们说:“多年前,我们设计仿生人时,发生争执。她要在芯片中置入恶的概念,他不同意,她愤然离开。”他设计了一款没有恶的仿生人,送到人间,之后一直担心她会受到伤害。现在她完好地回来了,他胜利了!
他惊呆了,同时又十分镇定,他像先知一样。
“听说她设计了一款带有恶的男款,不知道结果如何。”
他们面面相觑,惘然地坐着不动,任凭时间在身边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