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谢这雨,他一辈都要生活在雨里,像鱼一样。
他收起伞,低头钻进小店里,反转身在屋外晃晃伞,小水珠活波地四散开去,落入地面的水里,欢快地向远处淌去。
她感觉到有点异常,好像那双眼睛又跟在背后,从手机里抬眼一望,见他正甩伞上的水,急忙回到手机里,心则听着。她第一次心慌了。她周末一个人出来玩,路过这家茶屋,听到一首歌,旋律特别好听,就进来了,一查,是首老歌《泉水叮咚响》。刚坐到小茶屋里,就落下雨。一时小茶屋里满是人。
他们是同事,一同被单位录用,单位大,认不好对方,可是她认识他。他在元旦晚会上一个人唱《纤夫的爱》,惹得台下哄堂大笑。可是他串唱得有声有色,不失原唱风味。她定定神,想主动打招呼,可是抬不动眼,嘴角向两边动了动,仍翻着手机,心里全是他。
“巧得很。在这遇见你。”声似洪钟,响彻全屋。所有目光都聚在他身上。她抬起头,冲他撇了撇嘴,示意他坐下:“路过这,喝口茶。下雨了。”
他一边夸着好雨一边坐下来:“好雨知人意,当需乃发生。”
“你也需要雨?”她没有抬眼看他,她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自己身上,如火一样。她的第六感官非常准确,灵敏,外界的一丝风也能感知出来。今天出来时头脑里就幻想要发生什么事,不想出来了,可是刚往床上一躺,心焦猫乱的,于是又出来玩。嘿,下了雨。
“人生的雨露,需要。”他笑嘻嘻地说。
“这雨贵如油?”她看着桌上的茶,捏着手机,心静了些。
他看着她,反问:“为什么和油比?这是什么歌?好听!”他呆了,皱起眉头,冲她挥挥。他入了迷,不言不语。她又想起了他唱《纤夫的爱》的情景,嘴角又不自主地向两边撇了撇,如花儿开了瓣。
雨小了,许多人都趁机走了,小茶屋内安静好多。
“呀,今天晚上月亮是今年最大的嘞。看不到喽。”她拿起手机让他看。
他伸头过去,几乎和她的头碰在一起。他感觉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她没有动,纤细白嫩的食指划着手机。
他的眼跟着嫩葱白动着,忽觉不礼貌,回正身体,“说到月亮,我有一件尴尬的事。”他把“尴尬”说得很重。
她没看他,只莞尔一笑,乃是嘴角向外撇两下,是朵荷花在微风中轻轻一摇,立马又静静立在荷叶中不动了。她在单位穿正装,扎头发,施淡妆,今天她是素面出行,长发披肩。真是芙蓉出水。他不禁呆了。
他们目光相对,闪电似的一亮,她先收回目光,平静地说:“说说看。”
他有点放肆,目光就搁在她脸上,等着她的目光,只要那水珠一动就要逮捕住,收入囊中。他呷口茶。她不动,靠第六感觉已经知晓一切,她知道有什么在等着她,不能让他逮住。
“刚上高中,语文课上,老师讲月亮,问月亮这个意象象征什么。我一听,大声回道爱情。你知道我的嗓门大。天呐,全班只我一人回答。我还以为老师要表扬我,我和他配合得好。老师又让举例。我不知是坑,高兴地大声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老师脸一沉,说:‘刚上高中,说想谈恋爱。李白的《静夜思》写的什么?’我羞得能钻到下层楼去。在全班学生面前丢丑,并且罚抄《静夜思》一百遍。罚抄一首有难度的还算怜惜我,竟用幼儿园的水平来惩罚我。尴尬加羞愧。从此再不敢……”她感觉到他表情丰富以至于有点夸张。
“是老师棒杀了你的爱情?你说得没错,当时少年都想着浪漫的事,都想早日逃离家乡,忘了还有思乡这一意义。”
他长叹一口气,眼还在她脸上:“尴尬呀,一直忘不了。”
“我上高时很自卑。学习不好,如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老师不让高中生除了考不了高分自愧对不起别人外有任何感情。你想着爱情!”
外面的雨下得又紧了,雨在窗玻璃上向下曲曲弯弯地画着画,消失了又画上,画上了又消失。《泉水叮咚响》是多好的背景音乐啊。他们谈话越来越随意,自然,像窗上的水画,一层层地画上,一遍遍地更改着话题,没有尽头,也没有主题。
她始终没有把眼睛抬起来,至多望到他的手上。他放弃了逮她眼睛的想法,只要能和她说话,不说话这样坐着也行,看窗上的水,听窗外的雨。这雨要是能下着不停该多好啊!
“我刚才看一个段子,说一个大雨天,一条鱼借着水势游啊游,……”
他打断她的话,纠正说:“不是一条,是两条,还有一条在后追着呢。”
“我记错了?”她的手在桌面上像白鱼一样摆动着。
“是的。是两条。”
“那就两条吧。”她顺从了他,按他说的说,“他们顶着水,游啊游,谁知道他们游出了河,过了沟,到了一平地上。越往前,水越少。谁想他们忘了时间,天黑了……”她抬眼睛望他。他支颐看着她,仔细地听着,生怕落下一个字。但她的眼没有进入的视野里,她又惊慌地收回了眼睛。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天真黑了。”她回望一眼窗外,雨还在下,街灯已经送来红红的光。天真的暗了,他们像鱼儿一样忘记了时间。她有赶快回家的意思,停下来,不讲鱼了。
“他们相濡以沫。”
“天晚了,该回去了。”她站起来。
“明天,这两条鱼该怎么?说呀。”他没有动,支颐望她。
“你不看了吗?”她站起来,反问。
他也站起来,跟着她,打开伞。
“夏天,你怎么不带把遮阳伞?咱们打一个。雨水叮咚,雨水叮咚响。”
她对他笑笑,下意识地按按包,没有掏任何东西,跟着他钻到伞下面。
雨还在下,不大不小,雨点在橘红色的灯光里精灵样跳着。
他老想问一下那鱼儿的明天怎么样,可好像不应该再询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