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文  段德谦

父亲是村里的识字人，解放前的高小文化。小时候，印象深刻的是每年大年三十这天，家中门庭若市，熙熙攘攘。早早地，父亲就会习惯地准备好笔墨，为村里人写春联。那时，我常围桌旁，帮着磨墨拉纸，供父亲使嘴。有的人家，没钱买红纸，父亲就用自己买回来的红纸，免费给他们写。一天下来，腰酸腿疼，他总是乐呵呵的，从无怨言。

平日里，晚上收工回家，陆续有不识字的乡亲拿着外面亲人朋友的来信到我家，要父亲给他们念念。父亲拆开信，念完，询问来人要回信的大致内容，写好回信，念一遍，来人满意了，才将写好的信折叠整齐，装入信封，交给来人。有时，遇赶街天，父亲干脆就替人家带去邮局寄了，不时还要贴上邮票钱。

父亲手散，乡邻急需用点零钱，找到他，1元2元都能借，过后有钱的还给他，没钱的也就算了，他从来不问人家要。在那个贫困年代，对于村民来说，1元2元其实已不是小数字。

谁家有个大事小务，父亲也是冲在前面，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印象最深的是经常帮村里人家办事挂礼记账，写喜联贴对子，忙得不亦乐乎。

父亲从没和乡亲们吵过架，红过脸。一生的字典里写满一个大大的“忍”字。永远一副慈眉善目，忍辱礼让，谦恭待人的好气度。古人云：“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民间也有“一勤天下无难事，百忍堂中养太和”的谚语。父亲用自己的一生，诠释和践行了“忍”是一种为人处世的大智慧。

父亲1976年起先后担任代课、民办教师，在20年的教育教学生涯中，勤恳，踏实，谦和，立德树人。不论在哪所学校，都以校为家，以教育事业为己任，披肝沥胆，循循善诱，用亲切的话语教诲学生，用严谨的行为，去感化学生，用自己阳光雨露般的情怀，滋润了一批又一批莘莘学子。父亲去世时，十里八村的乡民，听说他走了，都来送他最后一程，有很多都是他的学生。

2016年，父亲病危，接来我们家医治，住院一个多月后，他能下地行走了，就整天吵着要回家，无奈，在中秋节前一天，我驾车送父母回老家。

父母回老家的第26天是重阳节，当晚我写了一篇小文《今又重阳》：2016年这个重阳节，是我有生以来最纠结的日子。尽管古人有言：忠孝不能两全。一人只有一个身子，要忠于自己的职业，就不能伺候父母，这个是事实，我无法改变。但在父母风烛残年，油尽灯枯之时，不能守在他们身边尽孝，这种难于割舍的情愫，令我很无奈和无助！《易经》中，把“六”定为阴数，把“九”定为阳数，九月九日，秋高气爽，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而叫重阳，也叫重九，九九重阳，由于与“久久”同音，九在数字中又是最大数，有长久长寿的含意。同时，秋季也是一年收获的黄金季节。在这么一个值得纪念和记起的日子，不能陪伴在父母身边尽孝，倍感惭愧，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们！

十多年前，父亲前列腺增生致解小便困难，医治后一直服药。这次，犯病后情况非常严重，我回老家先接到附近的十八连山医院，经医生的精心医治，有所好转后，接到我工作地寻甸县人民医院医治。在我们的悉心照料下，他基本能吃能喝，但因长年缺乏营养，器官衰竭，膀胱无力，一直插着导尿管，他成天喊着不舒服。看着他受罪的样子，我心如刀绞，要是可以替换，我宁愿替父亲受这个罪。我只有加倍努力，尽力服侍好老人。住院一段时间，医生全面检查评估后，确定不能做手术，只好接回来调理休养。送他回老家不到一个月，他已不能下床活动，最后大小便失禁，离开人世。

父亲走了，与他相处的时日，却留下了他“老小孩”的音容笑貌：刚出院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父亲，耳背眼尖，看见我手里拿着的包子，示意要吃，我嘴对在他耳朵上大声告诉他，热好给他吃。父亲喘着气吃完包子，看到他满足地笑容，我也笑了！

一日午饭毕，接过父亲的碗筷，他说：“我要吃点香的。”我偿了父亲的剩饭，味淡。我一下感到内疚和自责。想起小时侯，常嫌弃父母做的饭菜不合口味，不好吃。那时，父母再难，也要节衣缩食，勒紧裤带，尽量为我们做好吃营养的饭菜。

父亲年岁高了，在我们家医治，不时头脑不清，说昏话，常常让人忍俊不禁。一天，吃过我妻子做的早餐，在客厅坐了一会，想睡，我扶他到床上。他大声说：“我要睡了，把灯关了。”其实是窗外阳光照进卧室，我赶紧把窗帘拉严实。心想，您儿子关得了这个“灯”，不成神仙了！

父亲天生大嗓门，年岁大了，更是耳聋声音大，常常不分白天黑夜乱哼哼，说昏话。不时惊醒睡梦中的妻子，喊我快起来去瞧瞧老人家。

记得2003年的暑假，我们一家三口回老家，进门就听见老父亲大声哼喊：“哎哟！我要死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边，傻了眼。一向身体硬朗，生活习惯良好的父亲，怎么一下骨瘦如柴？第二早天不亮，我搀扶着老人坐上面包车到离家三十公里的威舍医院检查治疗。父亲由于长时间拉肚子，严重脱水，即刻住院。暑假期间，天热湿度大，正是苍蝇蚊子猖狂的季节。白天还好一点，到了晚上，就遭罪了。没有家属陪护睡的床，我只好坐在父亲病床旁帮他驱赶蚊蝇，实在困了就打个盹，一周后出院，我身上到处是蚊子叮咬留下的红包疙瘩。

每当看着父亲“老小孩”的样子，不禁想起儿时的我和弟弟，夜晚常常依在父亲的怀里，听他讲“孟母三迁”、“岳母刺字”、“画荻教子”的故事。记忆中，父亲最推崇《颜氏家训》、《朱子家训》、《温公家训》。

往事如烟，父亲走了，但他的一言一行，音容笑貌，依然不时浮现眼前。

先人已驾黄鹤去，留得盛名青山在。父亲几十年如一日，谨言慎行，和睦乡邻，桃李芬芳。他友善，勤俭，慈悲，大爱的情怀，为乡邻和后代树立了效仿的丰碑。 有诗曰：

一世风云多变幻，育人勤俭爱无疆。 

蓬山此去音容杳，盛名传代永芬芳。 

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快两年了，他生前以身作则，言传身教，留下谨言慎行，友爱和睦，认真做事，踏实做人的风格，如影随形，深深融化在我的血液中，沉淀在我的骨髓里，成了我立世做人，教书育人的风范；也成了我们家的家风家教，教育影响着子辈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