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出生时是一把小刀,产自手工打造的时代,刀身在火红的炉膛里千翻万转,然后又遭千锤万锻。我的五行本源属金,附带火属,生在这个太平盛世里,注定要藏了本性,憋屈的过活。
刀身短小粗糙,刀柄也未镶金嵌玉,断然进不了大家雅室做工艺品,只能当切水果的玩意。或者挂在哪个牧民的腰间,闲时把玩,野外偶尔削个木棍,切两片风干肉。牛羊肉的腥臊,水果的甘甜,再混些腐草的泥土,冲刷冷冽的溪水,昼夜颠簸,混沌度日。
流离久了,裹刀的皮套也磨破几个小洞,年老的刀刃也不再锋芒。斩草切肉的欢乐也远去了,一把钝了的老刀,破了衣裳的老刀,不经意就被遗弃在岁月的溪水里。
午后的伏夏,酷热难熬,空气中传来火的气息。六七岁的孩童,不知困倦的奔跑吵闹,追逐着像要引燃这空气中的火。去水边吧,再不去就要着火了。于是,这一群三五个孩子脱了二流衫和裤衩子,露着光腚和脊梁,野鸭子一样往溪水里淌。溪水总是畅快的,清澈且凉爽,不但灭了火还洗了脏身子。可这溪水太浅,匍匐着并排摆不下三个小人,又都不愿意在下游恐淋了上游撒的尿。于是,又商量着挖些泥土在弯圆肚子的窄处一同筑坝。
老柳树荫下,耕牛眯眼打着瞌睡,嘴巴不停地嚼,白沫浮在嘴边不时滴下几滴口水,大牛蜢小咬子来吸血,它困得偶尔忽闪一下耳朵,甩两圈尾巴。等孩子们筑好堤坝,耕牛半个身子就露出了阳光,蚊虫愈加猖狂,大家伙受不了燥热和叮咬,站起身来浑身抖动,止不住痒又去柳树干上使劲地蹭皮毛。孩子们干活也燥热了,支棱着小鸡鸡,不等堤坝注满水,像晒渴的鱼一样钻进水塘。
在水里,时间游走的似乎很快,搅浑水底泥沙的孩子浑浊的更分不清日头的早晚。遗落的小刀听到孩子的嬉闹,愉快的苏醒了过来,它分开泥沙探出头,恶作剧地在小犟子的脚底板触摸了一下。那孩子大喊着上了岸,坐下来看着一缕红线印到水里。石头划破俺的脚了,咱把它摸出来扔岸上,晒死它。呼啦啦,这一群下水把塘底搅得更混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块不停地被甩上来。很快,藏不住身体的小刀也被揪了出来,它成了小犟子的受伤补偿物品。
牛角刀柄不受岁月的侵蚀,依然光滑坚硬,刀身却看起来又黑又钝。这把刀比一片锋利的石头好不了多少,割不动草,切不烂肉,用来切掉牛虻的脑袋,划破草鳖子的圆肚子,倒是一件称心的玩具。在一群孩子围聚到耕牛乘凉的树荫下,这是他们最终实践得出的结论。
小刀熟悉了小犟子的气息,如同老刀熟悉了牧民别克的气息。现在小刀成了小犟子的四大法宝之一,它跟了个小崽子,虽然又老又钝,他想活的年轻点罢,活的鲜活点罢,从此便不垂头丧气的自居老刀了。
远处山头上,那个从远方来盖房打工的汉子睡了午觉,唱着:一个穷老汉,叼着个烟嘞,来到了呀,这个山丹丹花开的小山村,小呀吗小小的山村。起早贪黑呀,为了我那个孩,我朝思暮想的那个孩呀,我一年见不着你呀。你的那个笑,你的那个欢,咱当爹的心高兴呀,我撸起袖子加油干,为的是你那个笑,那个欢,我心里的那个美呀,美的那个山丹丹的花儿艳,美得我年轻了十几岁。挣到了钱呀,我给你买了糖呀,回去再给你生个小妹妹呀。
小刀平静的躺在柳篓子里打量着铁飞机,铜钱串,还有那枚唯一亮澄澄的头像章,虽然拥挤了点,至少以后好像不再孤单。正午的阳光分外刺眼,对在黑暗中呆久了的小刀更不能忍受,即便现在大多数的光亮被柳篓子遮挡住,它的身体源自本能的一丝丝火热就想窜出来。
小犟子肩膀上挎着柳篓子,胯下骑着大黑牛,正午里他的面庞正对着太阳,笑容灿烂。他得意于现在有了四大法宝,似乎变成了电影里的侠士。他一扬牛鼻绳,大黑牛鼻息吐出一团白气,尾巴一甩,再喷出一团白气,就腾云驾雾飞到小村庄的上空。他看到唱歌的汉子在哼哧哧的垒土块,他看到小溪的水塘像一滴眼泪,他看到柳树下的大耕牛变成了一只小咬子。他看到一副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巨大的画,画的四周是山,中间是田。他用鸟的眼睛看到了整个村庄,这个村庄小的像一个鸟窝。
这是小刀的梦,它是一把长了翅膀的刀,从这个村庄的溪水中升起,向上,不断的向上刺破天空。直到穿破云层,村庄变成一粒尘土,小刀停留、转身,用巨大无比的身体砸向那粒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