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头耕牛,叫老黑。
虽然称呼它为耕牛,其实不准确。我家院子五亩自留地种蔬菜,翻地都是人工使用铁锹,从来没有用老黑架过犁铧。
老黑还有大用处,它是拉拉车的大力神。那时机器和电还没有进入农村,一切劳力都以人和动物为主。
木制的拉拉车,装上一副铁轴轮毂,再配齐索套和鞍垫,就形成了牛或者马运输的工具。
我家的老黑就是拉拉车的动力源,虽然家里那匹枣栗色的马驹也可以充当动力源,但是它的脾气暴躁,经常撅蹄子。老黑不同,它拉车总是走得不紧不慢,安安稳稳,它还有一个优势,能够比马驹拉的重量多。
老黑主要用来转运青草和秋收的麦草。我家的牧草场地在河西,离家里大概十公里。牧草生长最茂盛的时候,就要收割晾干,堆积储藏,这是牛羊冬天的口粮。
每天早上出发去草场之前,要喂饱老黑。从家走到草场,需要两个多小时,老牛拉车走路的过程,可以反复咀嚼吃进胃里的青草。家对面连绵的几座小山坡是放牧老牛的最好场所,山脚和半山腰覆盖着厚厚的黑土,黑土之上低矮的灌木和青草夹杂生长。
天刚蒙蒙亮,就要带着老黑去山坡上吃草。个头还没有牛背高的我牵着牛鼻绳,爬上墙头,再跨上牛背,背着装了一个大馒头的帆布口袋,朝着山坡的黑影出发。
老黑休息了一个晚上的肚皮有点空,我的双腿恰好可以夹紧,不用扬牛鼻绳,老黑就匆匆踏着快步上路了。拐过小路,不到五分钟就开始爬上小山坡。老黑熟悉茂盛青草的气味,如果找到了一片足够它吃饱肚子的地方,它就会停下来大口啃食。有可能在溪水边,也可能在小山坳,等它驻足吃草,我就从牛背上梭下来,在周围聚拢一些干柴草,生一个小火堆。
早晨的露水打湿了布鞋和裤脚,山风吹过,凉飕飕地,我蹲在火边,一边烤馍,一边烤鞋。老黑几乎不停歇地往胃里捯饬满地青草,它神情专注根本不会理睬我这边的动静。有时,老黑会“哞哞”叫着招呼我,那是它在草丛中发现了一个大白蘑菇,让我过去采摘。
太阳刚刚露头,老黑就把肚子塞得圆滚滚,该到了回家的时间。没有墙头垫脚,怎么骑上牛背,我可为了难。老黑低下头,让我攀着牛角,它再慢慢抬头,我就从它粗粗的脖子滑到牛背上。吃饱的老黑肚子太大了,我双腿跨在它的脊梁上,脚跟还没到肚皮。老黑载着我,慢悠悠回家,渡过清晨这段美好的时光,就要开始一天的劳作。
一进院门,老黑主动走到拉拉车旁边,家人开始给老黑带脖套,披垫子。穿套好拉拉车,装上打草的弯镰刀、大扇镰、磨刀石、茶水、干粮,在老黑的带领下,一家人就向着草场那边出发。
老黑驾车,家人从来不用皮鞭,两个多小时的泥土盘山路,上坡缓、下坡收、平路拐弯带小跑,老黑自己掌握着节奏,既不耽误时间,也不制造风险。
空车载人,对老黑来说很轻松,它一边走,一边总有闲心反刍胃里的青草。每天经过西河坝,它都会在溪水中停下来,饮足了水再上路。等到了草场,卸下身上的拉拉车,老黑胃里的青草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它继续去吃草。吃饱了,中午日头大的时候,它会找到溪水边卧在柳树荫下眯眼打盹。
下午太阳西斜,烈日已经不那么火热炙烤,老黑就会爬起来挑拣些河边嫩草填补胃中的空缺。
通常返回家的时间要更久一些,拉拉车上装满整车晒干的青草,老黑负重走得慢。一车青草方方正正从车栏码到两三米高处,前后压杠扎紧,大概一两吨重量。
在平整路面上,老黑还是一边走一边悠闲咀嚼;但是到了爬坡路,老黑也很吃力,它抻着脖子,鼻息喷出,汗液从额头渗出。最高的那段山坡,大概要爬四十分钟,老黑一般停歇四五次。
老黑在夏天整个打草季,差不多二十天的时间都要往返于这条路,每天在路上拉车时间平均六个小时。秋天,麦田收割之后,每天还要拉两车麦草,那时老黑一整天都在路上。
老黑拉回家的一堆青草垛,一堆麦草垛,冬天可以喂养四十只羊和十头牛。
枣栗色的马驹偶尔也给老黑当助手,它终究还是暴脾气,下坡刹不住车,上坡又拉不动太多草。最后折中使用,马驹早上拉空车去草场,老黑则抄近道和家人一同抄小道,下午装满草再换老黑拉车回家走大路。
老黑拉车大约有十年,家里买了小四轮,它才退休。这时的老黑已经不像当年一样健壮,毛发也不再像黑缎子一样顺滑。我给它捉吸足了血的牛虻的时候,它眯着眼,眼角满是泪渍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