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就有砖,我亲眼见过,就在上学的学校。砖砌的活动室,红色的一小块一小块,密密地镶嵌在一起,组成了四面墙。光滑整齐,颜色艳丽,久不变色。
红房子是学校的标志,别人家里都没有。以至于外来人问路,村里人都会统一对他们说,某某家在红房子的南边第几家,某某家走过红房子再往北边第几家。
我家老屋破旧地快要倒塌了,无论如何都要新盖一栋。可为什么不能用红砖块呢?村里没有砖窑,红房子的砖块是从城里买来的,只有公家买得起。
自家盖房子,要么自己垒土块,要么买别人垒好的土块。有好几个口里人在这里专门垒土块,还有一拨人承包盖房子。
母亲细细算过,唯独买木头和盖房子的六千块钱省不下来,像拉沙子、捡石头、垒土块、编席子之类的事情拉扯着孩子就可以搞定。这里面花钱的大头是垒土块,三间标准房加一头沉,总共需要万把土块,自己垒可以节约三千块。
仅这一项就抵得上一家全年的所有花销。
但垒土块是很多成年小伙子都吃不消的活计,那几个专门垒土块的口里人,除了下雨天歇之外,垒两三天总要歇一天。
垒土块的泥土需是黄粘土,这在满山遍野的黑土地里不常有。村子里有两三处,村子外一里之内也有两三处。要么在黄粘土跟前平场地垒土块,要么把黄黏土拉到宅基地附近垒土块,晾晒场地的大小决定如何选择。
至于运输,从黄粘土采挖地到宅基地,不论是拉运黄土还是拉成品土块,不是牛车就是马车。一块土块大概十公斤,万把块就是十来吨,粗算下来就需二十车。
再综合考虑走路,喝水,吃饭,休息各项琐碎事务,最终母亲选择了借用邻居家的院子和自留地,一并这家门口的平整马路也可以用做土块晾晒场。
单单盖房子便要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提前和承包人约到那年的九月,往前推半个月的时间用来清理房子里的杂物和拆老房子。按照计划八月初,盖房子的土块就要全部准备好,因为八月还要留几天拉沙子、石头、编草席。
三月冻土还没有完全融化,四月、五月、六月孩子上学,七月虽然放暑假,但是这个月几乎所有白天都要为打草、打柴忙碌。这一年不仅金钱渡用捉襟见肘,就连时间也没有一点富余。
假如每天垒一百个土块,那就需要一百天。每天垒两百个土块,是成年人的平均水平。
冬雪还未化完,料峭的春夜,炉火已经熄灭。暗淡的煤油灯光下,母亲反复点数手中攥紧的一摞钞票,独自喃喃着:还差一些,但愿秋天的收成好,就可以补足了。
请木匠定制两个土块模子、两个木泥抹子、一个手推车,新买两把铁锹、两把镐头、两个铁耙、两个皮桶,还要用柳条编两个抬把子。
春天阳光渐渐热烈起来,雪融之后长时间湿润的泥土表面终于干硬。平整场地,挖坑蓄水,收集锯末,去西河坝拉细沙,往马路上撒麦秆,这些准备工作一一展开之后。第一车黄土在黄昏之时堆到了场地上,当晚烂草杆混着黄泥巴浸泡在围堰之中。第二天月影犹在,我睡眼朦胧之时便听见母亲喊起大哥,穿上胶鞋一起去场地上垒土块。
两人先脚踩一遍围堰里的黄泥,让漂浮的草杆混合到泥浆里面;然后各自拿起铁耙再把泥草翻耙一遍,倘若稀了就多加一些黄土和草杆。和黄泥要比揉面团还要精细,麦秆添加的多了或者少了,土块都要开裂;泥巴和的稠了,脱模就会粘连变形,泥巴和的稀了,落模又会坍陷碎烂。盖房子的土块不比垒墙头或者搭牛棚一样粗糙,讲究平整光滑,尺寸精确。误差过大或者明显变形的土块即便到了盖房人的手中,温和一点的把它丢在一旁不用,遇到那火爆脾气的直接从半空撂下来摔得粉碎。
把黄泥灌进模子之中,不合适的重新回坑,三番两次试过之后,最终确认这一池合格,才能正式开始垒土块。先打湿模子,再过一遍锯末(后来没有锯末用柴草灰代替),摆放到平整的土地上(地面上已经撒过一层薄薄的细沙),用橡皮桶灌黄泥,然后用木抹子压实边角,去除多余刮平表面,最后水平打开模子短边锁扣完整脱模。
从六点到九点,起初那几天每天只能垒五六十块,第二天黄昏去立起来时,还有十来块残缺品。做的熟练了便也掌握了门道,十天之后,残缺品的数量下降至一两块,总数却上升到了八十块。母亲那一段时间常常忙到凌晨一点钟睡觉,不到六点钟又要起床,她恐最终做不出来一万块土块,耽误了盖新房。
垒土块总数终于突破一百块的那天,母亲晚饭喝了二两白酒,舒展了额头的皱纹,早一点睡下了。
垒一万块土块这个宏大的计划,从四月初开始实施,完美地在七月底收官。大哥成了垒土块的能手,一个月之后每天早上他独自就能完成六七十块。以至于口里那帮专业垒土块和盖房子的人都教唆他辍学,入伙一同出去挣大钱。
母亲自然不会同意,虽然垒土块和盖房子都是一门手艺,她坚持认为学习的出路会远离如她一般一辈子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