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妈妈,个子不高,身形微胖,常穿着过时的衣服,没有过多的装饰。用她的话说,弄脏了不心疼。她非常忙碌,洗衣,做饭,喂鸡,甚至得闲时候,还要捡块荒地种一些蔬菜。在我的印象里,妈妈可能是一个不爱美的女子,每天忙碌在柴米油盐中,我从未见她打扮,穿上漂亮的裙子。难道说妈妈不爱穿裙?
疫情后的一个黄昏,恰逢路过一家铺子,里边尽是古香古色的衣裙,许多碎花裙子格外引人瞩目,或熠熠生辉,或色彩淡雅。一位大姐正在清点衣物,一件件上衣、裙子挑出来,堆成一堆。这一幕似曾熟悉,忽然想起了一些以往并不曾有意存放在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过年前的大扫除,妈妈蹲在衣柜前收拾,微胖的身材,让她蹲下去颇为不易,身躯稍前倾,伸手掏出衣柜里的衣物,拿起思索一番,再分类叠起来。左边是一堆旧衣服,右边是一条碎花彩色的长裙,质地很好,上面却布满岁月痕迹,黄褐斑斑点点。那堆旧衣服,都是妈妈平日里干农活、下厨房之用,我倒也见她穿过;唯独这条碎花裙子,我不曾见过。
“小伙子,小伙子——”见客人站在门口,大姐朝我喊了我几声,脸上堆起笑容,洪亮的声音,直扑向我,“进来看,进来看!”
我回过神来,走了进去。在得知我想给妈妈选条裙子,大姐热情脸上仿佛要挤出花来:“你看这条花裙子怎么样?”说着拿起刚整理的花裙子问道。
我讪讪笑道:“妈妈年纪大了,怕是不好意思穿出门哩!”我摸着长裙,光滑细腻,上面种满春天,心里想着,若是妈妈还年轻些,定是喜欢的。这样一想,蓦然察觉妈妈已经暮年,顿觉喜忧参半。
她把衣服放下,望着我,低下头,拍拍裙子,嘟囔着说,我瞅你年岁不大的样子……又开始翻找起来,店里安静下来,只有翻开包装时刺啦声响。
店里的冷气呼呼吹着,不时传来大姐询问的声音,我不大听得进去,只盯着货架上的碎花裙子,裙子上面开着花,顿时出了神。
“这花裙是你柳姨送的。”妈妈拿起裙子,向站在她身后的我展示,折叠的裙子一下子散开,淡淡的霉味带着一丝陈旧和腐朽的气息晕开。“那时候猪肉五块一斤,你柳姨花二百买的裙子,够你吃十几顿扣肉。”她拿起一件又一件衣服,接着说:“这件是你柳姨送的,这件也是你柳姨送的,还有这件……”我似乎眼睛已被泪水糊了,妈妈总这样不经意触动我,让我手足无措。等她说完,就剩几件已经完全不能穿的衣服,妈妈没有说,我知道她,这是自己买的。
一抹绿色的影子不停在我眼前晃动,妈妈身影渐渐模糊,一条绿色裙子映入眼帘。大姐热情介绍起来,摆弄裙子,扯得唰唰作响,向我证明裙子质量。我早已经听不进去她介绍的裙子来历,设计,材质。我伸手抚摸长裙,入手冰凉,丝线柔软,灯光下绿色更显生机。
她见我中意,就又开始问起我尺码。我内心一惊,又摇头,不知道,愧疚涌上心头。我大约比划身高体重,并说明有些胖。大姐是个卖货老手,听得我模糊的介绍,惊愕的神情迅速收起,爽朗笑出声来,说保准给我拿一件合适尺码的裙子,转身进入库房。
我愣在原地。也许我和父亲都欠妈妈一条裙子,但应当由我来偿还。北京的衣服颇有明清两朝的特色,既有旗袍的修长也有汉服的素雅,但都不是最合适妈妈的。我最终相中并买下这条浅绿色的长裙,邮给妈妈。
走出店铺,我似乎为过去的妈妈买了一条裙子。因为她不再穿柳姨的二手裙子。
妈妈口中的柳姨,嫁得好,姨夫会做生意,手头宽裕,买衣服都不讲价。恰好她们身型接近,柳姨的衣服穿几次新鲜就不要了,妈妈却觉得还是新的,都拿过来穿。而我的爸爸实在憨笨,不惑之年生意才有起色。在此之前妈妈节衣缩食,舍不得买贵重衣服,更不要说裙子了,只为省下每一分钱,养活我们兄妹几个。
我们往往会忽视人世间那些最不起眼,甚至最为宝贵的亲情,而当我们的人生也漂泊在外时,念及过往每一个细节,那至亲至爱的真情,就藏在每一个沉重、拙朴的柜子里。此刻我们才痛楚地意识到,不管我们有多么坚强,都会为妈妈那一份默然的关爱感动涕下。
一周后,妈妈惊喜地发来语音,说着裙子好看,合身,还给我发来她身着绿色长裙的照片,照片里的妈妈,洋溢着笑容,眼神里似乎有光。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转念一想,不觉释然,只要是我买的,妈妈都会喜上眉梢。在她的心里,裙子是我送的,就很满足了。作为母亲,她对儿子的爱,如此简单,也许从此以后心里不再藏着那条未曾穿过的碎花裙子,代替她记忆里的,是长大懂事的儿子,终于送给她的绿色长裙。
2020年6月12日一稿
2024年10月4日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