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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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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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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与水

人类怎样识别距离?用眼睛:大的近,小的远;用耳朵:响的近,弱的远;用手、用脚、用身体上每一个有神经附着的表面:触得到的近,摸不着的远。

人和岸的距离,人和水的距离,人和鱼虾的距离,每天都在触及水中人的感官,包括眼睛,包括耳朵,包括皮肤,有时还是舌,是鼻——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可以被调动起来。对夏郡而言,是这样,也不是这样。他与水的接触只有背:头背,背,手背;加上脚跟儿部分,再加上大小腿的皮肉。他永远背水,漂浮,晃荡,与河床总保持疏远。鱼虾那些水中生物是自由的,远近之距不由他定。与岸之间的距离难以预料:扑远,回荡于水中央,他所属的地方,长舒一口气;扑近,他心中一紧,唯恐触岸,或是搁浅,以卵击石,任凭水带着他在坚硬之上炸开、腐烂。

夏郡与水,不是场梦。闭上双眼之后的意识,在夏郡的经历之中,可以不是梦。他在意识之中僵化的动作,无法带着他撬动潘多拉的魔盒,接上交错的阶梯,通向水的另一面,岸的另一面——他只能运用他所有可用的感官,立体地去剖析大小交替变化之间的距离,试着明白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那时候他十四岁。在一年前,他得了一个圆形玻璃金鱼缸,碎了。鱼缸是被远方亲戚家一个不更事的五岁小孩儿给打破的,水在地板上向四面八方铺散开来,鱼儿们落到地上与地板和仅剩的不多水激烈碰撞。他不知这样一个寻常的场景为何赋予他如此多的感触,让他想起,那么多次在海边、在各色游泳池边上的巴望。那么多人,在水中快活自在。而他在岸边,在高处,往水里看。那么多人,那么地渴望变成一条条鱼儿,于是又努力又拼命又狂热地练习,接受水流水花冲刷击撞的刺激。倘若夏郡有幸等到他们美梦成真,在岸上不会水的他,双眼就会慢慢看向他的手,那手不自觉地伸到所能及的最远处,就是那张开的幅度在他眼里变得和面前的水域一样宽阔的地方——直至他再也无法判断出一切围在他身边的大小和距离,他的手就一推,一放,盛满水的缸,那海的轮廓,那泳池边际,破了。那么那么多享受水之乐趣的人们被硬生生地泼洒到了干枯的岸上,他们会不会如鱼,如虾,头身抵抗大地,在干旱的命运之中挣扎?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他闭上眼,保持着清醒。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在哪儿,又是在干什么,但他的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他叫夏郡,一闭上眼,他就在水中漂游。他摆正身子平躺在水面上,背面的身子贴于水面之上。一条河,托起他,将他传送至下游。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水浪平稳,他面朝天空,宁静地享受;水波轻轻颠簸,他左摆右摇,几次之后,惯了,也不再惊慌;浪涛翻滚,他由水中央险些被拍到岸上——这样的状况极少,他对此也几乎没有能力去与之抗衡。他是水上最柔软的小舟,他漂流的水域部分不会覆舟。

在水上,他的眼睛还能转,他的一切感官都还有各自的知觉。在水之中,他通常只得望天,偶尔使点劲儿,瞄一眼地面的事物:尖山的头,高树的梢;再试试,还有冲得长而挺的玉米杆子在那远方。他的头不扭,水动。水走水道,弯直自知;天走天道,泛散开无穷尽。他的眼神顺着水道路线在天空中折射出类似的形态,割开云,撞上鸟,分了天。不只是他的眼,他向上的手指尖,脚趾尖端,乃至向上撑起的鼻头,都沿着水道时曲时直地跟着他的双眼统一做着笔划。

他接受,他欢迎水上恰到好处的颠簸。经过小小的颠簸,他能见到更多。浪潮由无规律的方向加了点儿气力顺了过来,在他身子和静水之间夹起的部分稳健地一溜,夏郡左右半边的身子一处高了又沉降下来,那低处的一方又被抬高。在那高低间,他看见了!哪怕是在短暂不过的一眼,他看见了:一面,几株枯死的朽木与其身后层次鲜明的盎然绿意;又一面,远处的田野栽种了庄稼,田坎上栽种了零落的几户粮食人家,火车在两者界线上像踩过一根独木桥,工业社会的废弃向上蒸腾,像是种传染的病症。夏郡的眼睛由着那些看得见触不到的空气急速往上方拐,掠过了树,掠过了山,回到天空,等下一波浪潮的袭来。

他身下的水流,向来温和,天上或晴或阴,从不见滴雨水落下来。偶尔,他置于水中的背脊会有微微触电的感觉,他猜测那该是小鱼儿小虾米,或别的水中生物在悄悄啄他,酥酥麻麻,倒也舒服。舒服。他在这片意识的水域中感到惬意。在水里,他无比清醒,他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在哪儿,干着什么。

夏郡与水,只是场梦。再一次,他站到了游泳池旁。这是班级假期派对,所有人都参加。他们,同学们,一个个掀掉大浴巾,露出自己的身子架子。他们的身体发亮,几乎发烫,要扎进水里冲刷一遭。夏郡一寸一寸把自己的大浴巾从身子上脱下,他没怎么抬头,却也能感受到所有人热乎乎的眼睛都擒住了他。他凹陷的肩胛,在纤薄的肚皮之下呼之欲出的细长肋骨,竹竿大小的腿部之间向内突出的膝盖骨……这一切,衬得他这张被人从小看惯了的棱角清晰的眼镜脸比寻常时候更不寻常。他没带上泳镜,没有泳帽,他的泳裤只是条平日的三角小裤。还有,他不会游泳。

他们知道他瘦,知道他丑,知道他根本不会游。无能夏郡,傻帽夏郡。知道吗,呆子,人和动物不一样,游泳是人类学得的技能,要去学。不学,你就在游泳池旁巴巴地望着,一无是处。夏郡,夏郡能干什么?那谁,咱几个过去,快教他游啊!

他们决定教他。他们决定在他最逼近泳池的一刻一举将他推落水。他们做了。夏郡脚板一滑,身子一倾,直直地冲撞进了水里。

从没有那么近过。他眼前连作一片的水珠,大得胀眼;漫过他耳朵的扑水声,响得刺耳;还有那水本身与工业消毒液相融的味道,他不仅闻得到,还尝得到。他太矮,脚蹬不着地;他太笨,不懂得要如何行之有效地扑腾。他的脑子在鸣响,他的意识在鸣响,他渐渐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儿,干什么。

那岸边救援人员的哨声吹响,接而有人猛地扎进水里,将他拉走。他上岸,尚未坐稳就听见有什么人对他哈哈大笑,又看到四面八方炽热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沾着水滴又削瘦如柴的身子,还有外面那层缩紧的外皮,惨白得像被冰冻凝固一样。

那时候他想着,他怕水,他讨厌水,他憎恶水——不是这样的。问问自己的真心,不,不是这样的。他在哪儿都是出丑!在哪儿都净丢脸!这次也不全是水的事儿。

从班级派对回来的那个夜晚——那水,是那么凶恶危险的水!他始终记得,翻滚奔腾,却没有半点儿温度的水,就是他那晚躺下之后意识之中的那股水了。

水承载着他,他给水施加重量。就如平时一样,先是两股滑过他身下的期待中的波浪,他的视野,又被带到了一片全新的田野,一个新的村落。他集中精力向两侧看上几眼。和往常一样,他担心这么几眼一过,就什么都见不着了。可这一天,水那么危险,波浪同样控制住他目之所及,左边右边,可就是不朝着天。

波浪,让他找不着天。他找不着任何东西,世界在他眼中改变。高树树冠向上倏地一抹,在高山晃悠悠的背景里烙下一条尖的长影;货车成了两点小豆,从田坎的一端蹦跳蹦跳到另一端。什么也看不清楚。而他依旧是激荡水中最柔软的小舟,没有任何自身控制的动作。水波荡啊漾啊,水流往前方无阻无挡地冲呀,横着纵着,忽上忽下,左方完了又是右方……危险的水,同时掌控了这么多方向,做得了这么多些事儿。也就在水展现它的全能之时,夏郡仰面摊手脚一蹬,清楚自己到底多无能。

有虾,有鱼,有曾经啄过他背部的各类生物于两岸搁浅。他要不是被水快要拍到了岸边,还不清楚会有如此的景象。他还从未像这样想过,搁浅并不只是两边爱管闲事的石子岸头做的孽。搁浅,是水和岸的一拍即合,两只手,不分软硬,组了个巴掌,拍出清脆的响,带节奏感的响。小鱼小虾,各色各样,横七竖八,都是他在眩晕之中见到的乱石子堆里一眼就能明显瞅出的生物,以头与身子相击、垂死挣扎的、或是彻底死了的生物。鱼,虾,对水是那么熟悉,却被水一击,被岸一拍,活下去的所有条件都被夺走。它们还都被冲得那么远,下一番浪又不够力道把它们卷回来,它们就永远待在那儿了。每一次夏郡向着岸被动的靠近,都让他觉着触目惊心,他会不会,他会不会——怕什么?他又不在水里活着,他是要喝水,是要洗衣洗澡,他是在水里漂……但不管怎样,他又不借水呼吸,怕什么?可他心还是慌着,水波激荡,昏天黑地,天旋地转,没法儿控制。他是人类,一个可以在路上行走又能在水上飘荡的人类,他该是不惧陆地也不怕水的。什么叫他慌了?地和水不停推卸责任,一次次送他至彼此的边界又拽着他回去,这让他真的慌了。他属于何处?他在地面站不稳,他在水里游不动。水的冲撞越来越猛,击得他疼痛,滚得他难受。水腾了,水沸了,他多一秒也受不了了——

他在他自己的床上。睁开眼,天那么黑,他身下的床单剧烈地涌动。

那么多夜晚,是他的床在作祟!夏郡与水,究竟是不是梦?他坐起身,屁股在床的凹凸之间上下又左右。他好奇。他离开床,拉起床单的一角,毫不犹豫地掀开,又犹豫地迎接他的后悔。水从他的床里喷了出来,在他愣着发了会儿呆,又没跑多远的当儿,狠劲儿一冲,让他脚完全不着地,让他不自主地浮了起来。不久,水漫了整间卧室,还有他父母的卧房,他们的厨房客厅……这是个完全的水世界,所有漂浮起来的大小物件儿,包括夏郡其人,都游荡起来,在水里,往前,又退一点,往前,又退一点……他庆幸自己嘴里鼻子里还有肺里各包了口气,他只需要摸着黑一鼓作气漂过去就行了。他只是担忧他的父母,他们全在茫然之中。可是奇怪,他没看见他们。

他更害怕了。

他不会游泳,他只是在薅水,把水在手掌里塑成一团一团的,从这方揪到那方。他的前行,和所有他周围无生命的物件儿一样,都只是源于长期藏匿于他床下的那股子冲劲儿。他们都不会游泳。很久很久,他都没看见出口。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才算得上是出口。他大概能感觉到他在自然地被水推着往大门那个方向漂,但很久很久,都不见出口。他就快要憋不住气了,他的手捂口鼻都难以留住气。最终,他呛了一大口水,但居然不难受,一点儿都不难受。他咬紧牙,作殊死一搏——他打开鼻腔口腔,打开了肺——他能呼吸,他能在水里呼吸,就如他一开始就可以在水中自然地睁开眼睛一样。水是新的氧气,水就是他生存的物质。有了水的应允,他的动作又自在了一点儿——左半身一翻腾,右半身一打,一群鱼,一簇虾。他此刻是什么?又以什么为食?他追着鱼,逐着虾,却都赶不到。他放弃了,在水里作了个长久的呼吸,他开始享受水里的乐趣。

直至光芒乍现。他向着光冲,鱼虾也向着光冲;趋光性,他们的共性。他们到了,他们都被水猛击至光的那面;那是岸,从前夏郡赖以生存的岸。他在最后关头又喝进去了一口水,紧接着他和鱼虾被猛地拍到了他们家大门外的走廊上。这其中,还有他仍处于熟睡状态的父母,他们都,横七竖八。他看见他周围的鱼虾,离了水,难受,便开始用头身抵抗者大地,上蹦下跳。夏郡离了水,旋即将喝进去的水从口腔鼻腔还有肺中咳出,吐在地上。当他再想要吸一口真正的氧气时,他感受到了难以置信的窒息——那不似一张大棉布按在供他吞吐氧气的鼻上嘴上,那倒像是无数条小布片子捆绑在夏郡的每一粒细嫩的肺泡上。他离了水,终不能呼吸。当他因为缺乏维系生命的基质而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和意识时,他骤然发觉,自己正用双手拼尽全力地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而他的身子,他的头,和那些鱼儿一样,上蹦下跳,与大地与氧殊死搏斗。渐渐地,他的旋律与它们同步,“啪嗒咚嗒”。他相信,他听见的,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自己心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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