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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说,后妈也得叫妈,也能相处到跟亲妈一样亲。去她的,我就不爱听,我不听是因为我不亲。是呀,我为啥要亲她,她又不是我妈。我也不叫她妈,我有亲妈,尽管我妈不在了,可她仍住我心里,这辈子,我再不会管第二个女人叫妈。
我不听话,我爸就瞪我,肯定还想打我,可惜没我跑得快,他想打我的心思还在酝酿阶段,我就早跑开了。况且,他也不舍得打,我妈患病后,他就再没真心打过我。我妈不在了,他亏欠着我,我手上有他的把柄,只要我不跟他干了,他顶多也就瞪瞪眼,诈诈唬唬地晃晃他那抖索的巴掌,不情愿地收起来。
我爸还是学好了,真的再没去赌钱,也再不喝酒,顶多就抽抽烟,坚决不给我和他哭闹的机会。我坚信我妈是让他气死的,从我妈拉着我的那双枯瘦的暖手渐渐变凉时,我就发誓我和他结下了仇。
就是么,我妈本来好好的,我和我爸进城前,家里的地基本都是我妈在种,身体虽不健壮,却也没见有什么毛病。我爸起初倒也隔三差五回村来帮忙,后来总说不好和老板请假,一个萝卜一个坑,缺工就得有人替,人家的买卖误不起,等等,总是不能回来的理由,慢慢地就把家里的活计全撂给我们娘儿仨,他自己跳在了干岸上。
我说娘儿仨,是说我还有一个姐姐么。我姐姐本来很爱学习,就因为我后半年要升三年级,我爸就盘算着要在城里多打一份工,好让我秋后能顺利进城里的学校去念书,听说我爸的老板已经答应帮忙找关系转学了。这样一来,念四年级的我姐就得帮家里多干一份活儿。这对于她才十三岁的身子骨来说,很不相称,可谁叫我们生在农村呢,又谁叫她是个女女呢!就因为她是女女,我爸就要让她多干活儿,好让我这个小小能轻松地去城里上学。
把我姐要承担家务和劳动的事情安顿下以后,我爸就一头扎在城里不回来了,准确地说是回来更少了,经常一个月也不见一回面。有时回来,顶多能呆半天,吃不上家里两顿饭就返回城了。我妈也没办法,对我爸总是大肚能容的态度,受死受活也不叫苦喊累,双手粗糙干涩老茧丛生,像极了风干的树皮。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却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妪,鬓染风霜,面露沧桑,唯一副倦容上两颗黑黄的眸子满含着坚韧与平静。我心疼我妈,也心疼我姐,可我也没有办法。我妈,我爸,他们都要我好好念书给家里争气。
能不能争气我也不好说,但书是必须念的,绝无偷懒的理由。我也不敢散漫,否则我的皮肉就要受苦,老早的时候,好几次我都没有办法给自己的皮肉做主。皮肉一紧心就紧张了,可学习总紧张不起来。我坐在教室里老走神,一走神就想起干活的我妈和我姐。很少想起我爸,因为我不知道他在城里干啥。想到我妈和我姐的时候,我就有些不想念书了,我想和她们一起去干活。我常想,我要是能干活,我妈就不至于那么累那么苦了,我姐也就能安心上学了。是哩么,我姐才是念书的好才地,老师说我不像。可我这个念头一直没敢说出来,我怕我爸的巴掌,更怕我妈那坚韧而忧郁的眼神。
放暑假的时候,我就把全部东西都拿回家来了。说全部东西,其实也没啥,除了书包,也就凳子上的花布坐垫,那是我妈正月里新给我缝的,塞了厚厚的棉花,坐上去舒服暖和,我不舍得丢下。拿回来就意味着我不用每天走二里地再去邻村念书了,我好开心。其实我开心的不是不用去念书,而是不用再听老师说我不如我姐,说我不是那块料。我最怕听这个说法,我是什么料关他屁事!这事真恼人,多想和那老师打一架,可我明知是自己理亏,就只好在心里发威。一边发威,一边厌恶,其实更多是惧烦。我不想面对说这话的老师,我也不想看那些和他眼光相近的其他老师,虽然人家并没说什么。
好在我就要转学去城里念书了,我不用再看他们的脸色,准确地说我不用再受他们投过来的那种鄙夷的眼光。这是我唯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情,班上那些同学没有一个不眼红的。眼红归眼红,谁叫他们没办法进城呢,能进城的这几年都想方设法撩门拨窗进了城!
进城念书的第一个星期,我就把家里带来的那个花布坐垫拿回村死活不要了,还有进城前我妈花了两天多时间给缝的新书包,我也一并不拿了。我怕城里同学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异样表情,简直让我无地自容,真想不再回到那世故十足的教室里。可是我不能,为了我能进城念书,我爸花了五六千块才把事情都安顿好,这也是便宜的,全仗我爸的老板面子大。我妈说,有钱人钱护脸,没钱人脸护钱,咱的钱要跌到响处,我娃得好好给咱念书,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改门换户!
我爸花多少钱我不心疼,我妈这句话让我疼了,我惭愧啊!凭我的状态哪是出人头地的料,不辱没祖先就算积德行善了。实话说,我也可想改变啊,我也是下过恒心立过志的人,可我基础太差,我该从哪里入手往哪里下力气呢?我手松脚慢茫然无助,我狗咬刺猬无处下口,我干急没汗使不上力。很快我就气馁了,但我还是硬撑着装了下来,除了我爸的巴掌,我还是最怕我妈的眼神,我永远走不出她那忧郁的目光,因为我是她儿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