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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没有哭闹。我跟随我爸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望了家门一眼。我姐正拽着我妈的手站在我们身后,嘴唇紧抿着默默地为我们送行。只见她眼睛红红的盯着我,仿佛深藏着两道随时即可喷射出来的火焰。
但那火焰很快就熄灭了,见我回头看她,稍显慌乱之后,竟咧着嘴朝我笑了,这使我心里更加难过。但我没有勇气为她鸣不平,生怕这中间会出什么岔子,对城里好奇和向往的自利心驱使我只能先顾自己了。这样一来,仿佛肩负了什么神圣使命似的,我没有再作多想就返身走出了院门,甚至连我妈的表情都没有来得及关顾。
空气里氤氲着炙人的灼热气息,以及庄稼地里作物因干旱而焦渴的味道。我不敢回头,但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已经走出很远了,我妈和我姐仍在大门口傻傻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挺立在风中的两尊雕塑。
一路上,我的心情都酸酸的、恹恹的,全然没有一丝丝要进城的喜悦和神气。我忽然觉得我应该和我妈我姐深情地拥抱一下,将我五味杂陈的心绪都传递给她们,好让她们能够理解并原谅我腔子里满含无奈的自私。但转念一想,幸亏没有做出这样冒失的举动,我怕她们情不自禁,更怕看见我姐那火焰般的眼神。
城里的天空并不比村乡更蓝,似乎比平日更加辽阔高远,虽然骄阳当空时依然有些暴晒,但早晚的风里毕竟有了凉意。唯有那日渐增多的高楼和那旷远的流云遥相呼应,展示着城里之于乡下别有的魅力和无限的可能。
班上同学们的穿着打扮和如看猴子般的眼神首先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使我恍如一只混迹于鸡群的丑小鸭般无所适从。好在我的座位在教室里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这使我能侥幸地置身于许多同学的视线之外。没有同桌,具体说是没有人愿意与我同桌,只不过我来把教室里唯一空缺的座位填满后,那位同桌的女生就将本来挨着的两张课桌移开一些,极尽所能远离我一些。没几天,竟干脆和同排的一位男生调换了位置,同我彻底地隔绝了。我忽然感觉仿佛我身上携带着什么气味令她不堪忍受似的,一连几天都浑身不自在。除了上课时没有办法隔离,一下课我也就躲得他们远远的,好让秋天的风尽可能吹散或带走我身上从乡下带来的各种气味,以还这城里的教室一角清爽与洁净。
“喂!你怎么老是躲得那么远?好像怕我们欺负你似的。”我正在楼道尽头一扇开着的窗户上向外望,他就站在我身旁,是我的新同桌张浩。我会意地朝他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也只有他还愿意和我说上几句话,对此我已经很是感激不尽了。
张浩一家是早几年进城的,他父母依靠在城乡间贩卖蔬菜养家,并供养着独生子的他在城里念书。好像刚刚买了一处两间的平房,勉强地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这是几天来的交往中,张浩亲口告诉我的。据说张浩的舅舅有些办法,前些年跟人贩煤挣了不少钱,已经混入中上层社会了,也全凭那位舅舅招呼着他们一家。老师对张浩似乎也有偏爱,经常督促检查张浩的作业,偶尔会叫到办公室给他补补课,但成绩总不见起色。张浩说,也真是的,我爸不是好好卖他的菜,隔三差五就用编织袋打包些各色的时鲜蔬菜去看老师。唉,自己两眼一抹黑,又不懂怎样辅导我的功课,光去看老师有啥用?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你还别说,除了学习不怎么样,我悟性还是满高的,我的敏感和预见似乎很准,也许这与我偏爱语文有些关系吧?我想了想,也许是,毕竟我的理解力还不算弱项,还能够看懂些人情世理的。我没有告诉张浩我是怎么转学来的,也没有这个必要,那都是我爸和他老板费尽周折的事,我管不了太多,也不在我的能力和主导范围。虽然我不说,可心里明镜儿似的!
比如说,我爸跟我姐那个李老师的关系,我总看着有些端倪,却不好乱下判断,也就冷眼旁观。我觉得那女人对我爸的态度超出了一般老师跟学生家长的界限,尽管同是本村人,可本村人多了,也不像他们俩一样近乎暧昧的来往,是呀,也没见别的老师对我姐和我的学习如她一样关心。也不知什么情况,她在学校里住单身宿舍,好像就一个人,出来进去也没见过有个孩子或男人相随。从不听人说起关于她家什么事儿,我也不屑打听,也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但在所有女老师当中,甚至我见过所有本村的、邻村的女人中,她算不上是漂亮的一个,却是颇有风韵的一个,因而说她是个美女也不为过。但在我眼里,她的妖气远胜于她的风韵,她那深藏于眉宇间的哀怨的冷艳总令人敬而远之,还有一些孤傲,对!她的孤傲也是她不具备女人该有的温柔和亲和力的最大障碍。她从不随意亲近人,也容不得谁能靠近她,永远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但她对我爸就不是这样,也真是奇怪。看得出来她在我爸面前表现出来的平和与真诚,同时也夹杂着遮遮掩掩地扭捏和忌惮。是的,是忌惮,我爸不爱说话的时候,她也立马沉默,识时务地收起她那欲言又止的神态。当然,还有她在我妈面前的谦卑与谨慎,等等,我看不懂,却能由着性子猜测,我觉得他们背后一定有故事,曾经发生过什么?我无从知道,不敢去问我爸,我怕他会生我的气,嫌我整天胡思乱想不务正业。
记得有一次周末,她从娘家骑车回学校路过我家门前的时候,不仅跟我妈礼貌地打了招呼,甚至还站在院外和我妈亲热地说了会话。等她骑车远去的时候,我看见我妈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叹息着摇摇头,当着我说,又仿佛自言自语道:“唉!真是可惜了,心强命不强,临老受恓惶!”我若有所思,就疑惑地问我妈:“她怎么总是一个人啊?平时看着冷冰冰的,感觉也就在我爸面前还和气些?”。
我妈回头诧异地望着我:“你小孩子懂什么?要去管大人的事?”随即又说,告诉你也无妨,“她和你爸年轻时……唉,我说这个做什么?”听罢我妈吞吞吐吐的话语,我恍然大悟,却顺着我妈的心情,没再说什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