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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希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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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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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坡连载


榆树坡是坐落在晋北西部山区里一处三面环山的小村落。村南是灌木和榆、柳丛生的山梁,呈西高东低走势蜿蜒起伏,西端与群峰交错的榆树岭相接。村北是地形稍缓的榆树岭余脉,这里一处、那里一片地散落着一些贫瘠的坡地和梯田,间或有一株株榆树、柳树和灌木丛点缀其间。村东是唯一平缓开阔的地带,一道残破的柏油小路由村口伸向外面的世界,村里大部分较好的田地都集中分布在这条村道的两侧。

与村道平行的是一条曾经汇集榆树岭十几处山泉的小河,自西向东顺村南潺潺流过,灌溉了小河两岸的田地,也滋养了一辈又一辈山里人。可惜自从前些年北山开矿以来,这里山泉断流,水位下降,没几年竟干涸了。但榆树岭却是山高林密、峰峦回绕,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横卧村西,千百年来,宛如一尊历尽沧桑的长者,守望者脚下这片生生不息的热土。

这是一个深秋的阴天,村东北侧的缓坡上,一大早就聚集了一些披麻戴孝的人们,在给一位过世的亡人举行下葬仪式。山野的风没遮拦地刮过来,冷冷地、湿湿地钻进脖子里,生硬地拍打在人们的脸上,裹夹着凄婉的唢呐声,在整个榆树坡萧瑟的梁峁间四处飘忽。

连日来,虎根老汉的亡故,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抽丝剥茧般揪扯着亲人的神经,片刻不得消停。特别对满仓和满红来说,更是一种无以名状的痛楚,仿佛在心里撕裂一道莫大的创伤,淌着血,绞着肉,使兄弟俩的精神几欲崩塌。

七八位壮汉肩扛手挽着粗大的绳索将棺木下入墓道。满仓随即下去,跪伏着小心翼翼把长眠着父亲的棺木顶入墓穴。随后将一只写着亡人名讳的镇墓符瓦扣在棺盖上,又在小头前摆好一张满盛粮油米面祭器的朱红冥敬桌,点燃两只素油灯盏,给灯碗儿里添满灯油,用衣袖轻轻拂去随葬飘落的尘土……

亲眼目睹了全部的下葬过程,又看着一锹锹的黄土飞扬着往墓道里洒落,想想最亲最疼自己的父亲就在这一寸寸累厚的黄土下渐行渐远,满红的心就随着那沉闷落土的声音一揪一揪地疼痛,在场的所有人也都随着那无情黄土的抛洒心生沉重和悲悯……

不到半个时辰,眼前堆起一处高高的坟冢。待众亲人祭哭完抹着眼泪起身离开的时候,满红依然伏在坟头,两手深深地插进坟土里,绝望地叩头嚎哭,伤悲不已。任亲友们搀扶说劝也不肯离开半步,惹得众人泪雨纷飞,又起悲声……这一哭,居然感动上天垂怜,一时间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泥水溅落在人们衣裳上和杂乱的头发上。满红浑身粘满黄泥,泪雨混合着泥水在脸上肆意奔流,悲情不堪,这才被亲人们连扶带拽着离开坟头。

回到大门口,孝子们先将孝衣、孝帽脱下来卷成一团从墙头扔进去,每人从门口的盘子里捏一小块馍馍吃在嘴里相继进院。

在家攒忙的人刚好馏热了油糕、白馍和猪肉烩粉的饭菜,热气腾腾地端进临时搭建的帆布棚里。大家各自随意地围坐在几张桌前,相互招呼着盛饭夹菜,喝着村人自酿的豌豆酒,推杯换盏,絮语声声……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较早离桌的小孩们绕着地面的积水跑来蹿去,有几个村人陆续走出来,找没有水洼的地方递烟拉呱,同情遗憾时有流露,扼腕叹息不绝于耳……

满红悄然走出院门,靠着墙外老榆树干圪蹴下来。土筑的板墙只一人高,院里的声音依然清晰地钻入耳中,令满红痛楚的心绪始终不能平静,不争气的眼泪又一次涌出眼眶。

泪水迷蒙中,眼前又闪现出雨幕下那座孤零零的新坟,以及那冰冷坟冢下的亲人。还是一秋穿的那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黑棉布对襟夹袄,略显浮肿的脸上写满憔悴,神情依然忧伤,嘴唇一抖一颤地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最先从院里走出来的是老栓,中等个头,一件并不合身的灰色外衣罩着虚胖的身躯,下身是深蓝色的裤子,脚穿一双灰白色的旧旅游鞋,两臂背抄在后,手里攥着山羊腿水烟锅。老栓边走边回头说着话,微红的面颊上斑白的络腮胡茬参差着岁月的沧桑,因着酒的微醺,让这位故人的亲家显得心神格外凝重。

满仓紧跟着走出门来,茅草般散乱的头发无序地倒伏在头顶,与唇上和两腮密匝匝疯长的胡子相映衬,烘托着一张颓容尽显的面庞。满仓两只红肿的眼睛呆滞地望着老栓,将手里用笼布兜着的一只饭盒递过去:“您把这些刚热好的饭菜给山菊拿回去,顺便在家歇歇脚。”“哦……”老栓红着眼回应几句,接过饭盒顾自离去。

满仓转身看见泪流满面的满红在树底下圪蹴着,心里猛地一疼,急忙过去拉起满红:“快回窑里吃些饭哇,再好好睡上一觉,这几天都快熬枯了。”

虎根老伴在炕头上悻悻地坐着,一双“解放”小脚对称地盘在膝间,两手无助地搓来捏去,额前几绺苍白的头发下,一双不大的眼睛无力地眨巴着。满红顺势上炕挨着母亲坐下,接过大哥从灶上端进来的热饭,胡乱吃了几口烩菜和半个馍馍就探手把碗筷往锅台上一搁,顺墙瘫软地躺下了。

七日的守丧,兄弟俩几乎就没有踏实地睡一会,即便得空躺下了脑子里也亮堂堂毫无睡意。干脆就守在灵前,伺应着给灵桌上两盏油灯添油拨焾,或望着那一跳一跳的灯焰出神,两双血红的眼睛里不时有亮晶晶的泪花随着跳跃的灯苗一闪一闪……

满红始终执着地认定,父亲就是因为坚持供养自己念书才过早地耗尽了生命,这个无须置疑的事实,成为留在他心里一道永久无法修复的硬伤。

榆树坡位于山区穷乡,属全县典型的穷村,尽管与一座新开的煤矿做着邻居,但那煤矿除了开采破坏和污染严重外,几乎再与村里没有丁点关系,因而村人们多年来靠天吃饭的境遇始终没有摆脱。

河水断流后,村里那眼人畜吃水的老机井便成了人们引流灌溉庄稼的唯一的水源。前几年驻村的扶贫工作队不管如何修渠聚水,却总没能实现扩大上水地面积的目标。后来的扶贫队还别出心裁架起了从井边到坡地的引水管道,怪物般盘曲延伸,也没有发挥多大作用,终于废弃了。故而村人基本的收成还是看老天爷的脸色,每年秋收的粮食除了供养一家人吃喝开销,实在留不下盈余,哪还有足够的收入可改变多年积贫积弱的处境。

要是谁家有在外念书的学生,那就还要从每年的生活用度中抠出不少来支应日常的学杂费用。无奈之下,一些脑筋稍微活泛的人们就千方百计搞点鸡鸭猪兔养殖、榆柳编织、刨卖点药材等副业以赚取一些生活补贴,一些青壮年干脆趁农闲外出打工,也有冒险在煤矿下井的,全凭力气和辛苦来换取一些微薄的收入。

满仓的姐姐就没有念过一天书,长到十八岁,早早聘到了邻村,坐院子后偏偏遇上农忙,落下了一身毛病,常年药不离口,男人也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光景过得很是恓惶。

满仓小时候,榆树坡还没有教书先生,长到十来岁了,家里也没能力送他到邻村二先生代课的复式小学去念书。眼看过了上学的年龄,他索性就跟着大人到田间侍弄庄稼,大字没识半升,倒成了地里的一把好手。

满仓下面本来有过一个妹妹,却不幸夭折了。好在几年后又添了满红,虎根俩口才终于从幼女夭折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老来又得子,心里十分欢喜,爱子惜子之情溢于言行,想想一家人多年来受尽曲折艰辛,就谋划着下决心要将满红培养得念出书来,好从这穷乡僻壤里走出去,尽力摆脱农村生活的艰辛。

有了这个信念的支撑,父亲就坚决不服老,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当后生一般埋头苦干。父亲的副业是榆柳编织,几乎每年都要趁伏天农闲的时机到南河边或后沟去割回成捆成捆的柳条儿,在柴房里堆起高高的一垛,干这些活时总是精神十足兴致高涨。

满红最喜欢看父亲编笊篱时全神贯注的神情和动作,觉得父亲简直就是一位生在山乡的农民艺术家,一个充满生活激情的舞者。

等柳条儿备足了,满红就见父亲坐在柴房的空地上,将一件破旧的长衫在怀前展开,两条胳膊从袖管伸进去反穿着护在胸前。随后抽取一把粗细均匀的嫩枝,熟练地捋去树皮,整齐地排在手里,任两只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娴熟地弯来折去,使那些柔嫩的柳条儿在他怀里尽情起舞……

这样一有空闲,父亲就坐在门口草垫子上摆弄着脚边那一把把柳条儿,也编织着他心中的五彩梦想。大热天也很少歇晌,晚饭后还要摆弄上两三个钟头,即使这样一天也就能编五六只笊篱,虽然折合不了多少钱,但微薄的收入总是有的。父亲常说:碎毛擀毡是聚少成多,辛苦下到了总有收成。因而,每到开学的时候,父亲总能按时为自己缴足全部学杂费用,并能添置一些必要的学习用具。

由于乡中离榆树坡有十多里的路程,满红经常两三个星期才回一次家,呆上一半天就按时返校。父亲总说:家里有我和你娘哩,你只管给咱好好念书,将来跳出农村,捞摸个出人头地的好前途!

满红也的确是个懂事的孩子,“好好念书”不仅是父母的期望,也是他自己最开心快乐的事情。虽然初中的课程比小学增加了不少,作业也日渐繁重,但满红因为小学基础扎实,课堂上能认真听讲,课外也踏实用心,这些新课程基本都能紧跟进度掌握。每次小测试结果出来,满红总因成绩优秀受到老师表扬,特别是期中和期末两次考试的名次都排在了全年级的前列,成为同学们学习和羡慕的对象。

放寒假的时候,满红捧回来大红印章的奖状,父母就更是欢喜得合不拢嘴,感觉个人的心愿和期盼有了成果,感觉所有劳累和艰辛都有了回报……

确实,父亲的吃苦耐劳在榆树坡也算少有,就连老栓叔也总是宾服得直翘大拇指。

特别是冬日,各家秋收的粮食和喂牲口的草料全部收拾妥帖后,闲余的时间基本就剩下走亲戚串门子,或是在天晴日暖的时候三五成群吹牛日瞎晒阳阳,但是这些人群里很少能够看到父亲的影子。

经过秋后和冬日的又一番忙活,那些为预防风干而埋在南墙根背阴处土里的榆柳条,陆续编织成各种筐篓和筛子等农具家什儿,已经快将柴房填满。每天面对着那些亲手做好的物件儿,父亲总是乐得合不拢嘴,那不无疲惫的脸上也因此溢满快慰。

一想到这些,满红便十分地知足,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遇到了这样疼他爱他的父母,让他尽享了做儿子的福气。他早就暗自发誓,等将来自己走出去了,一定要把父母接到城里随自己过一过他们满心向往的幸福生活。

可是,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竟这样走了,从此人世间的所有艰难困苦都不会再折磨他了。但父亲哪里知道,他这一去留给亲人的辛酸和痛楚才刚刚开始。

父亲不在了,自己又外出念书,家里……唉!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满红顿觉天旋地转,瞬间沁出一身虚汗,一时间浑身燥热,就翻身平躺过来,看见母亲不知啥时候就蜷缩在炕上睡着了,那花白凌乱的头发衰草一般垂在枕上。

听着母亲沉沉的鼾声,满红禁不住长长地舒口气,不由地长叹了一声,他翻身朝向墙的一面,想强迫自己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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